眼下,他遇见了一个棘手的问题:秋叶要他玩赏鱼鸣北的舞技,玩赏一词,多含轻慢之情。

萧玲珑从燕北一路逃来,讨过多份营生,听闻许多轶事,脱离兄长萧政魔爪近两年,过得散漫而随意,渐渐的,他就兴起了不回萧家的念头。

他知道鱼府是萧政的前哨栈,打算混进鱼府去,委托鱼鸣北转交他的决绝信,再求全身而退,退向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

递信一事并非多此一举,他需要鱼鸣北交付清楚,萧政若是再逼他,他就挣个鱼死网破。

他或许力弱,但手中握有足以撼动萧政地位的筹码,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背弃萧政。

宴席上,萧玲珑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还未私下与鱼鸣北接洽,他实无必要去得罪她,断了随后的传信之路;若说公然违抗秋叶的命令,不作出一番轻贬舞技的评判,他又难以在秋叶面前善全。

所幸的是,冷双成替他做了决断。她回头对他微微一笑,给了他极大的定力,从而也让他静心听明她的唇语:“持中评鉴,不偏不倚。”

大行中庸之道,往往也是事无良策时的救急方子。

擅长舞乐的萧玲珑稍一思索,便哑声说:“小姐扮作美貌仙子,回身顿步时表达哀思,用意很明显,缺少了一些含蓄雅趣。小姐既取材于襄王梦,又想反其意行之,需得顾虑仙子求而不得的婉转心思,在动作上多柔曼一些。”

至此,他已看清,鱼鸣北的舞艺,想必是来自于冷琦。冷琦能舞得轻而不媚,哀而不伤,她再去效仿,画形难以摹骨,自然少了许多灵动之气。

冷双成拈来雅词丽句,朗声转述半段话,不伤鱼鸣北颜面。“馆主仙姿绰约,以低回婉转之态透露心中哀思,取意十分精巧,令我等折服。”

一说完,她就微低头示意台上,偕着萧玲珑退到帷帘之后,意欲带他离开众人眼目交织出的漩涡圈。

唯独台上的秋叶不以为然,用手支颐,势态轻慢。

既然冷双成已做评判,他就不再咄咄出言辱没鱼鸣北。

鱼鸣北领了秋叶的情,对他嫣然一笑:“看来还是小鱼技拙,徒惹贵客们笑话。”她返身眼波流转,转到帷帘后,又笑:“连区区一介婢女都能看懂舞意,小鱼当真托大了。”她替自己圆了场,落落大方承认了不足之处,引得冷双成赞叹一分。

随后,鱼鸣北旋转柔软腰肢,扬起纱袖翩翩舞动,翠玉袖口随风左右拂动,她便目视灵慧招手遥送万千风情,仿似只对着灵慧一人而舞。

冷双成不明所以,身边的萧玲珑低声解释说:“宴席礼乐,以舞相属,主人邀舞,客人必答,若不答,会被视为失礼。”

冷双成不由得悄悄退了两步,萧玲珑低笑:“放心吧,男女不可混杂,目前女眷在场,没人会来点你答舞。”

冷双成这才放心观看。

灵慧挥动长长披帛应舞,帛彩似流云,似紫霞,容貌明艳而不可方物。鱼鸣北似乎起了兴致,回旋在灵慧身边,扬起纱袖迎合,与她斗舞。两人身姿妙曼,锦绣衣衫飞扬翩跹,舞得丽颜染红,裙裾流苏散荡开来,简直可拟作花开之态。

鼓乐声越来越急,两人旋转腰身越来越快。

辽使大声喝彩,走下高台,要与美人共舞。

婢女们依照往例,齐齐熄灭烛火,待她们再卷起垂帘时,柱顶镶嵌的夜明珠,必定会拂送一片柔和珠光。

宝气天光落在美人雪颜冰肌上,更能燃起极致诱惑魅力。四夷馆的舞乐升平,最为著名的享受,便体现在这一处曲折布置上。

若是没有意外,今晚呈现给贵客们的宴乐,应是最高规格的待遇。

可是,当烛火陡然一齐熄灭时,场地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厅内境况就发生改变。

就在惊呼突起的同时,三条人影迅疾反应,垂帘也依时拉起,放出珠光,柔柔映着四处。

借着光亮,厅内力弱者可看清发生了何事。

灵慧看到鱼鸣北半卧在地,用手捂住了胸口,紫血濡出纱裙,似是受了一记暗击。

鱼鸣北的悲凄容颜,看得灵慧直变色。她回头一瞧,紫袍身影正伫立一旁,令她心下安定不少。她遽尔想到,秋叶应是极快赶过来护住她的安全,不由得伸手去拉他衣袖。

秋叶垂手而立,眼眸扫视一遍大厅,已探明各方动静。

鱼鸣北遭到偷袭,辽使受到惊吓,后退一步,倾倒在赶来保护他的银光身上,婢女们站在灯柱旁,手里没有多余动作,脸上均是惊愕神色。只有冷双成从原来的座位上,飞跃至萧玲珑身边,挡在他胸前,替他守住了能偷袭到的门户。

秋叶没有看错,在暗袭发动之时,冷双成最先惦记的人,就是萧玲珑。

冷双成素来不沾旁人身,这时却托着萧玲珑的手臂,将他送到廊柱后安顿好,再从推开的木窗掠了出去,如惊鸿一般轻盈,瞬间不见踪影。

场地里的辽使回过神来,向秋叶讲述,灯光熄灭时,他感觉到有一股阴冷腥风刺向胸口,正不知如何化解时,旁边的半侧软香身子撞过来,将他撞得倾斜,顺而替他中了暗算。

秋叶仿似闻所未闻,只把眼眸一抬,阴戾地盯住了廊柱后。灵慧不解,轻轻拉了拉他衣袖,却不提防他突然发力,如同一只苍鹫,迅疾扑向了萧玲珑。

灵慧被惯力带倒,银光连忙伸手去扶。

奔走在外的冷双成突然听见夜空中传来一句凄厉的叫声:“初一——!”尾声粗哑得不成语调,可见呼喝者受惊吓不轻。

冷双成急急打量一下会宾楼外景,使出八步赶蝉功力,赶回了顶楼。

秋叶右手紧掐住萧玲珑脖颈,面色冷峻无比,他仿似听不见满场女子的惊呼,扬起左手朝萧玲珑的天灵拍去。

第22章 瞒哄

萧玲珑并非是毫无武力之人,见杀招降落,他想都不想,举手格挡,将脸撇向了窗外,又嘶声唤道:“初一!”

秋叶出手,从不落空,在掌中凝起全部功力,轰然切向萧玲珑头顶。冷双成看得眼急,双袖猛然贯力,一招“排山倒海”直推出去,将寒毒化作剽厉力道,刺向秋叶手腕大穴。

秋叶毫不躲避,左手受击倏忽一痛,折损了一半力道。但见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将其余五成力拍下去,生生打折了萧玲珑的胳膊。

萧玲珑如同困兽一般负痛嘶鸣,眼见秋叶第二招又要落下,被迫扬起完好的右手去抵挡。

冷双成使出“围魏救赵”的打法未奏效,眼中已有薄怒。她再也不看萧玲珑的苦状,欺身逼近秋叶,朝他空门大开的后背袭去。

寻常人背部受敌,必然会回身躲避。

秋叶听闻风声响动,依然纹丝不动地接了冷双成两掌,一左一右被她拍在了肩胛下,所幸她出手时留有分寸,只是迫他松开手臂,以力传力,来弹开萧玲珑,没有伤他性命之意。

萧玲珑受到一股绵柔内力的传导,颈上的苦痛有所减轻,他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猛一吸气,让骨骼之间的空隙变得更紧了,因而使得自己脖颈一缩,留在秋叶手掌中的余地相应就变大了些。

秋叶嘴边泛出一丝笑,看得他胆战心惊。

就待他不明白秋叶要做什么时,全副心思放在秋叶身上的冷双成,却知道要立刻变招。

秋叶双手迅疾扬起,凝空聚起十成力,从左右两方攻向萧玲珑的头部,不过一尺距离,却让他隐隐带足了风起云涌之势。

萧玲珑认得这是一击必杀,满口满鼻都是强烈的风气,杵在廊柱前动不了一寸身子。

冷双成使出平生所学,两臂蓄力,化刚为柔,缠上了秋叶的手臂,硬生生拉住了他的招式。一股强大的内力弹跳回来,反嗜她的力道,让她忍受不住,扑的吐了一口血出去。

秋叶遽尔收招,缓缓放下双手,依附在他背后的冷双成,得以缓和一口气。她趁秋叶不动作时,两手执住他手臂,朝依柱而立的萧玲珑低喝:“还不快走?”

萧玲珑托住折了的左臂,离开前忍不住看了秋叶一眼。秋叶面色雪清,如同裁出一整块冰玉,不带任何表情。他看着柱子,似是不屑于看他处,连追袭的动作都免了,任由冷双成缠住他的手臂及后背。

冷双成等萧玲珑蹒跚离开后,才敢放开秋叶。“公子何必为难他,此事与他无关。”她暗中吐纳几次,平息胸口疼痛,走到秋叶身侧时,才看到他冷着一张脸,伫立当地而不作反应。

她把话说完:“他两手尽是旧伤,决计发不出任何利索的暗器,还能伤到鱼小姐。”

半晌不闻声息的秋叶冷冷说道:“你一心顾着他,将我置于何地?”

冷双成一怔,回道:“公子远在台上,我又如何赶得及——”她抬眼看下他的脸色,暗叹口气,不再说话。

秋叶沉声道:“没了他,想必你跑得更快。”

冷双成不作辩解,掠出窗的目的是为了查探外面施放暗袭的可能。

依据暗器飞来的方向和距离,她已能断定答案是不可行。

楼底还有侍卫在驻守,不见他们有一丝喧闹,也可让她推断出凶手不在外面。

但她相信,眼力盛于她的秋叶,一定也能看清楚这些关联。

可秋叶说的却是其他事。

秋叶说得冷彻见骨:“今天断他一条手臂,下次怎样,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冷双成虽不明所以,依然躬身受命。

“好好过完这四天,别落在我手上。”

冷双成适宜地不接话。

他又想起了什么,冷冷道:“违背我心意,替他说尽好话,谁借你的胆子?”

冷双成暗想,此时还是不说话吧,于是闭口不答。

秋叶始终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出了会客厅,去了暗层暖阁休憩。

银光善后,处置好一切。

对于宴席中,秋叶突然发难搏杀侍食婢女一事,多数人均会认为,婢女身上藏着古怪。可随后见世子府侍从放她离去,大家又要吃上一惊。

连辽使都觉得不可思议。

银光却给出了合理的解释,微微笑道:“我家公子出手,仅是为了试探那婢女武功如何,既然已知她不足以伤及到节下,自然是要放她走了。”

在银光的殷殷劝慰声中,舞姬、宾客、婢女悉数退下,辽使、灵慧由世子府的车驾送回了府宅,银光再请来郎中替鱼鸣北疗治毒伤。

冷双成站在屏风后,仔细听着郎中的话,她曾主动去扶鱼鸣北上软辇,趁机把过她的脉。脉象低迟几无搏动,再看鱼鸣北面相,也是银白如纸。

郎中摇头对银光说:“小姐本就心情郁结,身子养得弱,再加今晚中了一支毒镖,毒血贯入脏腑间,我看不过两三天,小姐就要殒命。”他摆着手,不顾馆里人的哀求,背着药箱夺门走了。

冷双成绕过屏风,隔着床帐去看鱼鸣北容貌,更显得她委顿无神。

银光蓦地记起公子说过,初一曾修习过梅花针法,忙把她请到外面问道:“郎中说的可是实话?”

冷双成点头。

银光问:“什么毒,竟会无解药?”

冷双成浸泡毒镖后,闻过它的味道,隐隐觉得熟悉。“似是失传已久的一味毒,叫作赤川子。”至今她的体内都带着这股毒,与另一股红硕果相生相克,让她饱受寒毒的折磨。

银光随即明了,鱼鸣北中毒身亡是必然结果。

冷双成回头看向房内,眼中多带惋惜之色。

银光低声催促她:“去看看公子吧,暗夜悄然来报,公子左手渗血。”

冷双成连忙赶到暖阁,见她匆匆进门的身影,秋叶紧抿的嘴角才稍稍松落,但脸色还是清冷的。

冷双成躬身行礼,打量秋叶搁置在扶手上的左臂,看见紫袍袖口已然变色,带了一些褚红。

她歉疚说道:“误伤公子,铸成大错,请公子包扎一下,我愿随后自领责罚。”

秋叶打断她的话:“是有意。”

她抬头看着他:“绝无故意之心——恳请公子让我包扎下。”

秋叶语声趋冷:“你为了萧玲珑,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她闭上嘴巴。

他看得眼恨:“今日敢伤我,明日就敢要我命,还留你何用?”

她躬身施礼:“替公子疗好伤,我马上就走。”

“现在才想起来疗伤,先前做什么去了?”

先前确是没发现他受了伤,因此她认了他的责怪,不再开口辩解。

秋叶更加痛恨:“说话。”

“鱼小姐中毒将亡,我被她牵发了心思,因而去——”

话语再被他打断:“你一心顾着外人,又将我置于何处?”

冷双成看了秋叶一眼,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不否认么?”

她小心问:“否认什么?”

他突然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痛得她抿唇难言语。他一字一句道:“萧玲珑和鱼鸣北,对你如此重要?”让她三番两次惦记上,还听不懂他的话意。

她对上他一双冰凉的眼睛,一怔,细细思量该回复什么话。

他捏紧她手腕,有了痛意垫底,她的神智马上清明起来,就顿悟道:“公子您最重要。”

秋叶放开了她的手,她把手腕收到背后去,活动了几下,嘴里温声说道:“可否让我瞧瞧公子的伤势?”

秋叶冷颜道:“你退下。”

他这样吩咐,她更是不敢退下。她走近一点,低声道:“是我错了,失手伤了公子,公子不要和我一般计较。”

秋叶没有一般计较,而是千般计较,他低喝道:“退下去!”

听他语气越来不善,她才知道他将她与萧玲珑记恨得深,连伤势都不愿她瞧见。

她面对着他连退十几步,脚后跟触到门槛了,才拎着药箱挨门站好,无计可施地皱着眉。

发觉他掠过来两道冷冷的目光,她又侧了侧身子,索性不看他,但也不离开阁子。

暖阁内华灯高照,寂静无声。

秋叶先细细回想一遍刚才痛下杀手时,萧玲珑的应对。引他出手对付萧玲珑的原因或许有很多,不过有一条银光倒是说对了:公子要探出萧玲珑武功的根底。

萧玲珑号称为“千面玲珑”,不仅仅是指他善于易装变脸,还意味着他装扮成他人时活灵活现,极难发现破绽。

若说装作同等身高的男子容易,那么扮作体态偏小的婢女,就绝非易事了。

可是萧玲珑却做到了。

秋叶看向冷双成,说道:“萧玲珑会使一种缩骨软身的密术,便于他行暗事,我不信你不知道。”

与萧玲珑相处几日、又遍尝民间百巧伎俩的冷双成自然知道。她转过身看了一眼秋叶,又沉默以对。

秋叶冷声问:“你护得那样紧,到底想仪仗他做什么事?”

听他几乎一语道破天机,冷双成后背渗了一些冷汗。她放松面色,对上他的眼眸,极为诚恳地说道:“听闻冷琦曾为公子去学剑舞。”

确有其事,秋叶记得真切。

冷琦为了给他庆生,递帖入落英阁学舞技,随后被人嘲笑,为此还引得他荡平了剑舞阁。

冷双成知道她的“投其所好”是对的,也顺着他逐渐回落的脸色说了下去:“我数次保住萧玲珑的命,是想请他教导我,如何舞得翩然多姿,足以代替冷琦在公子面前献艺一次。”

冷双成抬起眼睛,静静看着秋叶,秋叶注视着她面容半晌,才应了一声:“过来疗伤。”

第23章 疗伤

冷双成卷起秋叶衣袖,露出了他的手臂。上面有一道劲气迸裂出的伤口,正濡出血丝,创裂处隐隐带着寒毒激发的水雾。当时救援萧玲珑不及,她凝毒出掌,阻了他的攻势,也给他添了一道伤,还让自己落得心怀歉疚。

冷双成怕秋叶中毒,忙擦净了血,将一块雪帕铺在他手臂上,隔着帕子替他运功,帮他逼出了一些凝血血块,直到创口清除干净。

秋叶看着冷双成躬身侯在一旁疗伤,神情安宁。他顺眼打量过去,发觉她的一截光洁额头显露在乌冠下,渗着涔涔汗丝,鬓下的发悉数扎进冠帽里,有一角还是残缺的。

不仅如此,鬓角残发下,还极清浅地掠过一道伤痕,细看才能发现。

这些均是他的手笔,派她出府时,他曾用金叶子削落她的一缕发丝,再划伤一记颜面。

如今她站得近,又拂送一丝缥缈冷淡的发香,引得他的心神涣散了开去。

冷双成发觉秋叶在打量她,更是利落地包扎他的伤口,打算尽早结束这种看不见的折磨。

秋叶问她:“不痛了么?”

她稍稍直起腰身,用手去拂右肩,没看到任何血渍伤痕,随口应道:“不痛了。”

他冷淡道:“长个记性。”

她想着,经他惩戒六七次,该用心的地方琐碎繁多,记性确实有待提升,就是不知他所说的具体是指什么……她只停顿一下,就继续忙着手上的事情,聪明地不接话。

秋叶看她眼睫扑闪两下,像是蝶羽轻轻触动,知她又藏了心事。方才见她突然拍了肩,与他记挂的面伤并不符,使他突然想起来,她缚住他双臂救萧玲珑时,曾在背后吐过一口血。

或许她以为,内伤并不重要,扑溅到肩衣上的血污才是紧要的。

而他知道,内伤是一种看不见说不出的痛苦,令他彻夜难眠,生生熬着寝居的孤寂。

聊解寂苦的颜面在前,秋叶忍不住伸手去掠她脸上的浅伤,指尖还未触摸到皮肤,就被她察觉到了,还闪身避在一旁,防备地看回来。

他看着她不说话,倒是把她看得窘迫,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失礼的事。

随后,她又执起布条要替他裹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