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律师?”单蜀溪手疾眼快,长臂一伸及时扶住她手肘,心中懊恼今天确实不该约她出来,意识到她这场感冒很严重,关心地问:“你怎么样?还好吗?”

简诺不止眼前陷入刹那的黑暗,更有瞬间的失聪,对于周围的声响全然感觉不到,只隐隐知道自己的手很快被一只宽厚而温暖的手握住,而她也在这只手的拉动之下轻轻靠进了一个人的怀抱。这个人的味道她很熟悉,是骆羿恒。

“小诺?”骆羿恒半搂着她坐下,情急之下不自觉地叫了她的小名。

简诺皱着眉,片刻后才缓缓睁开紧闭的眼晴,等看清身侧的人,淡淡笑了笑:“长这么大,终于成功晕倒了一次。”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单蜀溪松了口气,失笑。

骆羿恒哭笑不得,爱怜地揉揉她的头发,语气不由放柔了几分:“能不能走?”

“又不是纸人,风一吹就破。”简诺皱着秀眉,就着他扶她的手劲站在起来,侧身对单蜀溪说:“我先走了,单先生。有事我们再联系。”

有骆羿恒在,自然不必单蜀溪送简诺,站在茶室门口目送两人离去,他才转身回到包间,独自坐到夕阳西下。

在骆羿恒的坚持下,简诺被带到医院打点滴,看着他跑前跑后排队挂号就诊拿药,最后又扶着她安置到病床上,简诺的眼晴有些湿,“师兄……”

“你的感谢我收到了,不用再说了。”骆羿恒打断她,伸手理了理她额前散落的碎发,目光温和,“睡一会儿吧,等针水打完了我叫你。”

除了昨天,简诺从没在他面前哭过,此时面对他几年如一日的关心,她内心却溢满了泪水,拒绝的话与他的深情一样,终是难以启齿。

天边落下最后一片余晖,病房里渐渐沉寂下来。

当简诺疲惫地缓缓睡去,骆羿恒轻柔地握住她素白的纤手,目光落在那份出来时带上的合同,心微微的刺痛,隐藏在深心处的情绪似是要在瞬间翻涌而出。他不知道,等她醒过来,要如何对她说他早已知道郜驰回来了。

夜色来临,黑色的天幕压得人喘不气来。骆羿恒默然坐在床边,觉得这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如此近地陪在她身边,从今以后,她的世界里又将只剩郜驰一人。

他无力阴止什么,更没有立场。当年郜驰离开,她的生命仿佛在同一时间失去了狂悲狂喜的能力,面对她纯净温和的微笑,他能隐瞒四年,已是奇迹。不是没想过试探着表达些什么,然而他担心依她执拗的性子,有些话说出了口,反而让两人好不容易亲密起来的师兄妹关系瞬间僵化。

她对心底那份爱的领地的坚守,骆羿恒比谁都清楚。所以,当收到“竹海度假酒店”的合同,他几乎连考虑都省略了,直接向师傅推荐简诺为法律顾问。或许多少存了些私心吧,他想与其让三人在原地打转,不如就由系铃的人来解铃吧。如果到最后,她的选择依然是他,如果郜驰还爱着她,他就放手。

不是说成全也是爱的一种吗?骆羿恒觉得,他是可以伟大一回的。

简诺睡醒的时候人躺在公寓的床上,卧室的门半开着,客厅里有束昏黄的灯光投射进来。犹豫了下,她掀开被子下地。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响,站在窗前凝思的骆羿恒转过身来,“怎么起来了?”说着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问她:“感觉好点儿没有?饿不饿?想吃东西吗?”

简诺的精神恢复了几分,柔柔一笑,“好多了,头都不晕了。”猜想他肯定也没吃东西,就说:“家里只有面了,吃不吃?”她平时几乎不开火,所谓的面其实是方便面。

“还是我来吧。”想到她的厨艺,骆羿恒忍不住皱眉,解开衬衫袖扣挽高了些,边往厨房走边说:“从医院回来的时候买了点粥,给你热热。坐客厅等。”

知道有他在想下厨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未避免给他添乱简诺也没坚持,乖乖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当两个人吃完东西收拾好碗筷,骆羿恒嘱咐她半小时后再吃一遍药,才把装着合同的资料袋递到简诺手上,“你看看吧。”然后不等她说话,径自打开门走了。

简诺迟疑着打开资料袋,是一份常见的法律顾问合同,然而打开最后一页时,她霎时僵住。

事务所指派她担任“竹海度假酒店”的法律顾问,而酒店的法定代表人一栏,赫然签着郜驰的名字。

难辨悲喜

对于竹海度假酒店简诺并不陌生。它是宜城最具规模,集度假、休闲、温泉为一体的五星级度假酒店。建于靠近宜城郊区位置的竹林附近,占地面积达到过万平方米。酒店三面环山,一侧临水,周围湖光山色,风景秀丽,独特的建筑风格融入旖旎的自然景观之中,傲然屹立于青山绿荫之间,成为宜城一道绚丽的风景线。

酒店创建以来,在优秀的管理团队的带领下在行业内口碑极佳,且独占鳌头数年,除了每年创下高额税收,仅仅是酒店自身的价值已高到让人无从计算出准确金额。

如果简诺没有记错,当年竹海已向宜城政府申建高尔夫球场,但是外人看来十拿九稳的申报计划却迟迟没有批下来,像是不了了之了。另外,好像也是从那个时候起,酒店开始走下坡路,自此后生意一落千丈,半年前居然传出濒临倒闭的消息,然而即便如此,那么庞大的产业也不是一般的企业能随便收购得起的。

前段时间,关于竹海的报道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轰动了整个宜城,直到一个月前事情又莫名地在一夜之间平息了下去。对于各大集团企业之间的传闻并不热心的简诺自然不知道,郜驰就是在那时收购了竹海,成为酒店第四任掌陀人。

极力搜寻脑中的资料,简诺猛然忆起这间度假酒店原来的法定代表人就姓郜,她愕然。

“是巧合?还是……”郜驰从未提过他家里的事,所以简诺并不确定同是郜姓的他们是否有什么关系,而为什么之前的四年里酒店的法定代表人又是姓元?

一切,有些理不清,猜不透。

“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酒店本来就是郜家的?”心里升起许多疑问,简诺无法将一系列的变化合理地串连起来,只是隐隐觉得郜驰的离开或许与度假酒店的变革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可一时间她又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如同四年前他离开时,身为学生的她并没有发现竹海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直到今天波澜再起,她才意识到事有蹊跷。

“肯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纤细的手指抚过合同上郜驰的名字,简诺的心划过刺痛,她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郜驰,别再瞒着我,就算结局不是我想要的,也该给我一个答案。”

这一夜,简诺睡得极不安稳,太多的疑惑让她迫切地想见郜驰,似是终于为他莫名的离去找到了理由,陡然间升腾起的缈缈希望让她想哭。

遥远的天际缀满了星辰,犹如无数双明灭变幻的眼晴俯瞰着世间的一切,晚风舒服轻柔地吹动着窗纱,令高悬阳台壁顶的风铃轻轻摇曳摆动起来,发出轻脆的声响。

“郜驰……”半梦半醒之间,简诺如小动物般低低的呜咽回荡在房里,飘入耳中透溢出淡淡的感伤与无奈。

夜,很漫长。但终究会过去。

简诺在凌晨四点自然而然地醒来,上山,看日出,下山,八点半时照例出现在金泰律师事务所。例行会议结束后,她被师傅叫进了办公室。

“竹海那边今天早上打来电话,因为酒店已基本完成前期筹备工作,定于下月初对外营业,请你尽快过去了解日常事务管理方式,提供相关法律支持。接下来的半个月你需要在酒店办公,之后再根据需要每月抽出一定的时间处理法律事务。”

此时坐在简诺对面的人就是金泰律师事务所的创始人,从事执业律师二十年,有着“不败将军”之称的苏铭,同时也是骆羿恒和简诺的师傅。

对于两名天份颇高的徒弟苏铭可谓爱护提携有佳,不惜将自己多年来的实战经验倾囊相授,步入中年后便从不旁听的他更是在骆羿恒入行之初场场官司必亲临到场指导,以至骆羿恒的成长其快,不过短短三年时间,已成为司法界的佼佼者。

“好。我知道了。”简诺抬眸看着坐在对面的师傅,神情自然,心却狂跳不已。

“本来想让羿恒带你几天,不过他手里有个案子分不了身,有什么问题你们随时电话联系吧,要用心,给师傅长点脸。”

简诺看着苏铭柔和的笑容,发现原来平日里严格要求她的师傅也是很可爱的。心里稍微平静了些,微微笑了,俏皮地说:“保证不给师傅丢脸。”

就这样,简诺正式成为竹海度假酒店的聘请法律顾问,接下来的半个月,她将每天到酒店上班,与管理层研究有关的规章、政策文件、完善合同制度以及法律知识的培训。

想到即将要与郜驰见面,简诺的精神为之一震,阴霾如薄雾般渐渐散去。曾有过的迷茫与畏惧也已消失不见,心中只剩紧张与期待。

不管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他们终究还是在一步步靠近。然而,简诺显然过于乐观了。到竹海工作五天以来,她始终没有见到郜驰。带她熟悉酒店情况和相互配合工作的人除了郜驰的私人秘书丁卉,就是各部门的经理和高级主管。令她诧异的是,这些人居然全部都是郜驰的“嫡系”,是在他收购竹海后空降而来的管理人员,而这些人之前全部是各度假酒店重用的精英,经过严格的培训筛选后被他收为己用。用句直白的话来讲,此时竹海的高层管理者全部都是他的“自己人”。

简诺并不清楚郜驰在收购竹海之前做了多久的准备,只是从丁卉那里得知他回国那天召开了简短的高级主管会议,要求他们点检自己部门的人力资源,在第二天提交正式的书面述职报告,要求本人陈述清楚自己的工作岗位、职责、内容、历年来的工作成果以及对酒店今后发展提出建设性意见,另外还要附带一份所属部门员工工作状态及综合素质评价,之后经新上任人事部经理过滤后送到郜驰手里,而他每天会约见不同的留任者,至于那些被辞退人员的批复全部经由丁卉以他的名义通过电邮方式传达下去,同时吩咐财务部将他们的工资在一天之内汇入其个人账户,包括该给的赔偿也将一分不少的支付。

就这样,在十天之内,竹海度假酒店原本七百人的员工队伍被他近似无情地精减到四百人。先不说一时间需要大量的资金赔给被辞退者,单单下面将近一个半月的停业翻修,损失的营业额、需要正常支付的留任员工的工资以及各项费用支出就是一笔极为可观的数字,然而财务部却在郜驰钦点的财务总监的管理与监督之下有条不紊地开展着各项工作,没有出现半点资金紧缺的情况。如此一来,愈发令留任的员工踏实谨慎地做着自己份内的事,而对于运筹帷幄的新老板开始心悦诚服。

简诺在这样的环境中感受着郜驰,听着为数不多的关于他的传闻,胸口漾起莫名的酸涩与甜蜜,那颗惦念了四年心,居然慢慢平静了下来,忘记去追究为什么来了几天都没有机会见到他,只是竭尽全力为酒店提供法律支持,像是在无形中默默地为他分担着什么。

直到时间漫步到第六天,当简诺正在办公室拟订酒店合同管理办法时,丁卉来了。

“简律师,郜先生对培训计划很满意,我马上着手安排,你看是不是就按课程表中的时间进行?”手里拿着文件,丁卉与简诺确认培训时间。

“就按计划时间进行。麻烦丁秘书了。”简诺似乎没反应过来那人对她计划的评价,抬起头礼貌地道谢。

“份内事而已。”丁卉微笑,适时递上一个文件夹,“这是与宏辉国际旅行社的合作合同,因为情况特殊没有采用标准文本,是业务经理拟订的。郜先生说请你先看看,有问题的话我再修改,然后拿去给他过目。”

简诺怔了下,然后接过来,用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完成了审核,对于里面某些模棱两可的字眼标注纠正出来,又在后面加了两条维护竹海利益的补充条款,才亲自将合同送去丁卉那。

丁卉的办公地点位于十六楼郜驰办公室外间,简诺去的时候她正在接电话。

“好,知道了,我请示下郜先生……”电话挂断的时候朝简诺歉意地笑笑,示意她稍等,然后礼貌地敲开身后厚重的精雕木门,问郜驰:“郜先生,萧辉已经回来了,问您是不是现在出去?”

简诺站在外面,透过半掩的门她看到那个人正低着头签着文件,听到丁卉问他,看了下时间,边继续手上的工作边说:“让他在楼下等,我五分钟后下来。”

丁卉应了声好退出来欲关门时,郜驰似是感应到什么,忽然抬起头来望向门口,幽深的目光与简诺眼中不及收回的深情交凝在半空之中,而那扇门却在丁卉推动下缓缓合上,阻隔了两人仅有数秒的对望。

尽管不止一次想过会在什么情况下和他见面,此时此刻,简诺的心依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拿着资料的手因为太过用力骨节都有些泛白,她鼻子一酸,清瞳迅速蒙上一层薄雾。

简诺忽然有种站不稳的感觉,她将合同递给丁卉,力竭声音平稳:“有问题的地方我已经标注出来并做了修改,你重新打印后给他。”意识到话有不妥,急忙纠正:“我是说,给郜先生看下。”

身为郜驰的秘书,丁卉是何等敏感的人,很快觉察到简诺的异样,问她:“你没事吧,简律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没事,谢……”简诺的话还没说完,精雕木门被人由内拉开,郜驰挺拔的身影逆光站定在距她不足一米远的地方。

在这一秒一瞬间,简诺有落荒而逃的冲动,然而,她只是怔怔地望着他,脚下如同注了铅,完全挪不动步。

郜驰冷漠如坚冰的表情在对望的刹那缓和下来,墨色的眸底翻涌着如潮般的复杂情绪,直视着她如水的眼眸,似是读出了疑惑,读出了委屈,却惟独没有该有的责备。蓦然间,难以铭状的涩意在心尖泛开,郜驰悲凉地发现,他居然开始为她恨自己的狠决与无情。

隐隐觉察到两人之间的微妙,丁卉站在座位前,没有说话。

良久,郜驰敛神,步伐缓慢地走过来,然后默然地从简诺身边经过,两人的身体近到已经擦到彼此的袖子。在与她错身的瞬间,她听见他说:“我先出去一下,有事回来再说。”

当简诺回过神来,身后的电梯已在急速下降,她站在原地,不知道他的话是对丁卉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时过境迁

郜驰确实有事,他去赴一场男人的聚会。

当萧辉把他送到地方,私人会所雅致宽敞的包间里,已经有人等在那里。

透过半开的玻璃门见他来了,祁跃明起身,扬声道:“郜驰。”

唇边勾出一弯温和笑意,瞬间柔和了硬朗的线条,郜驰疾步上前,伸出右手与祁跃明紧紧握在一起,“跃明。”

时光荏苒,晃眼已是五年未见。然而默契依然存在,两只宽大的手掌用力一握后同时松开,在对方肩胛处狠狠捶了一拳,望着彼此脸庞之上挂起的微微沧桑,一时间感慨万千。

郜驰与祁跃明是大学同学,宿舍里睡上下铺的兄弟。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郜驰全面收购竹海的时候根本是坐在大洋彼岸的专属办公室里遥控指挥,具体事宜包括合同的拟定,首笔收购款项的支付均由祁跃明暗中安排实施,尽管身份使然他不便露面,依然把事情办得极为妥当,没有丝毫偏差。当郜驰确定了回国时间,祁跃明偏偏出差去了,结果直到今天才有时间见面。

重逢的喜悦让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学生时代几个男生如何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事。骆羿恒从容不迫的精妙传球配合着叶优里的不按章出牌,与祁跃明灵活的闪避过人及郜驰超具力量的突破相峙不下,紧张的气氛感染了操场上围观的同学,令他们个个为之摒息。

祁跃明印象最深的是大四那场持续白热化的告别赛,郜驰挺拔修长的身影傲然立于球场之中,擎着篮球的小臂线条极其优美,随后以一种锐不可挡的惊人气势将球投射出去,半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然后,命中三分。

顷刻间,掌声与尖叫声四起,久久回荡在球场上空。年少轻狂的他们为C大的学生带去一场目不暇接的精彩表演,可谓震憾至极。

现在想想,人的际遇真的很微妙,谁能想到四个男生的相识居然是叶优里的一句挑衅促成的,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在那场惊心动魄的比赛结束之后,他们就开始步入人生的岔路口,后来的后来,他们竟然再也没有机会聚在一起打球了。

大学毕业后,郜驰与骆羿恒继续留校读学位,叶优里抢先一步踏入社会,穿上制服成为人民警察,而祁跃明出国后仅凭电邮和大家保持联系,他知道郜驰有了女朋友,他知道她叫简诺,他能感觉到郜驰很喜欢她,因为那人抱怨原本有些很排斥他的小女朋友越来越喜欢缠着他的时候语气温柔至极,没有半点不耐或是责备之意,有的只是满溢的怜爱疼惜。但是,看似美好的一切终于被郜驰的突然离开打破。

万里之外的祁跃明不清楚宜城发生了什么,当他联系不上郜驰的时候事情已成定局,骆羿恒打来越洋电话,艰难地说:“我没办法开口让他留下,那是他的父母。”

闻言,祁跃明忽然就傻了,像是过了一个轮回那么久,他才荒凉地说:“我们等他。”

那时的他们都还年轻,力量微薄到实在帮不上郜驰什么忙,惟有和简诺一样,等待他回来。

相比之下,祁跃明与郜驰的感情到底更深一些。回国后,他开始透过各种关系寻找郜驰的下落,能用不能用的办法全用了,甚至不惜花重金请了私家侦探。终于,他在半年前有了郜驰的消息。

翻看着简短的资料,祁跃明愕然。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昔日的兄弟会在短短几年内拥有如此大的成就。时隔几年,终究还是难逃物是人非吗?祁跃明有种强烈的预感,或许,变故还没有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

当郜驰接通电话的时候,兄弟两人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可置信地叫了声彼此的名字后只是握着话筒沉默,像是静静聆听电话那端的呼吸,以证实对方真实的存在。

良久,郜驰因压抑而略显沙哑的声音终于透过电话传过来,他问:“怎么找到我的?”出于某种考虑,他向来低调,对于祁跃明能准确查到他的手机号码,多少有些疑惑。

祁跃明的眼晴不受控制的红了,他微仰着头,半晌才骂了声:“臭小子。”然后就哽咽了。

郜驰的笑容依旧是淡的,却难得的透溢出温暖,心里涌起难以铭状的感动,墨色的眼眸霎时湿润。

等到完全平复了情绪他们又继续了那通电话。在祁跃明契而不舍的追问下,郜驰轻描淡写的说了说离开之后三年多来的经历。聪明如祁跃明如何听不出他的隐瞒,他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觉得一切都晚到不能再晚,而郜驰也不需要。于是,临挂电话前他只是说:“早点回来,兄弟等你。”

郜驰沉默了一瞬,像是在挣扎,然后才说:“去帮我看看她。”

看得最轻,不一定就不是最重。三年了,他从来没忘记那个笑起来憨憨的女孩。

很快接到祁跃明的电邮,郜驰知道简诺毕业了,进入骆羿恒所在金泰律师事务所工作。

浸染悲伤的眼眸锁定在照片中她沉静的面容上,郜驰的心空旷得像是有回声一样,伸出手触及冰冷的屏幕,他低哑地叫了声“小诺”有一滴晶莹的泪随着这声绝望的轻唤溢出了眼角。

或许,这样的结果早在他意料之中,还是抑制不住地被痛苦席卷。他知道自己没权力要求她等,尤其是在他莫名离去又杳无音讯的情况下。可是当时的情况他必须要走,而且他也不确定是否能够活着回来。至于分开的话,他说不出口,别无选择之下惟有一走了之。

刻意被封存的记忆被唤醒,那一夜他想起很多往事。原来他始终没有忘记娇小的她旁若无人地抱住他兴奋尖叫的情形,他爱极了那一瞬她眼眸里闪动的光芒,崇拜与爱慕完全不加掩饰,令他忍不住弯唇笑起。

那个时候,幸福到无所顾及。他原以为,他们会一直爱下去,相伴到老。

脚下的路太长,长到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尽头,可是回忆有限,且暂时止步,让一切回归现实。

以眼神示意侍者将门带上,祁跃明将茶杯推至郜驰面前,“知道我刚才在担心什么?”抬眼看着郜驰依然俊逸的面孔,他忽生感叹:“我真怕郜美男成了刀疤脸。”

施施然坐下,郜驰调侃:“风采依然吧?”现在每每躺下休息的时候他也在想,身上大伤小伤不少,没破相真是奇迹。

“更胜从前。”祁跃明向来不吝啬赞美别人。

郜驰笑,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茶杯,没有说话。

“酒店那边进度如何?有什么需要就吱一声。”

“都在按计划进行。下个月六号全面营业。”端起明前龙井抿了一口,郜驰的嗓音低沉而平静:“收购竹海的事全赖你帮忙,”话说到一半见祁跃明抬眼瞪他,他眼含笑意:“随口说说,别以为我会感激涕零。”随手解开领口的两颗扣子,闲适慵懒地靠在软座沙发里,他漫不经心地说:“最后一笔款我没打算那么痛快给他。”

“知道你没那么好心。”祁跃明倒不意外,挑了下眉梢:“几亿的慈善你都做了,他该知足了。”为了做到滴水不漏给他免除一切后顾之忧,祁跃明请老婆大人帮忙仔细研究过收购合同,已是嚼烂摸透,只要不是不付,决对不会有任何纠纷,既然如此,他自是没必要担心郜驰这样做会惹来麻烦。

“慈善?我没那么大度。”郜驰的眸光倏然变沉,菱唇边勾出一弯凛冽的薄笑:“他把我往绝路上逼的时候可没手软,我不让他暴死街头似乎很对不起他。”

想到郜驰的经历,祁跃明的黑眸也迅速沉下来。可是理智告诉他不可以以暴制暴,于是他勒令自己冷静:“郜驰,他死不足惜,可是他死换不回伯父伯母的命。”世事不可重新来过,生命更是如此。

“我知道。”短短三个字,使他压抑在内心深处的痛苦猛然迸发出来。

心底掠过最沉的叹息,祁跃明语重心长:“郜家的产业是你用命拼回来的,如果事后你却出了意外,那之前所承受的一切就都失去了意义。”顿了顿,他一字一字地说:“没有呼吸的胜者是败得最彻底的。”

郜驰闻言自嘲般笑了下,目光满是凄凉:“如果不是想着要回来,我早抛开了良知和人性成了兽。” 那段人生最落魄最灰暗的岁月让他几乎要放弃挣扎,多少次当枪握在手里,他差点控制不住手指想去扳动扳机,然而他却始终守住最后一道防线,没让双手沾上血腥。

他自己都不会承认是怕回来的时候,有人会拒绝他用那样一双手拥抱她。说到底,支撑他捱到今天的,始终是那个他避而不见的人。

掏出烟点上,郜驰狠狠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俊颜上的痛苦被强自压下去,语气陡然转厉,声如寒冰:“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触犯法律,我会选择其他方法让他身败名裂。”

不是没想过以牙还牙,可是想到简诺,郜驰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她是律师,他不希望有一天两人站在对立的位置,那样他会觉得异常难堪。尽管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但并不代表郜驰就会以德报怨,他也是有底线的:欠钱的可以不还,欠命的,必偿。

微微低头将目光凝定在杯沿上,脸部的轮廓是棱角分明的硬朗,有着饱经沧桑的悲凉,眼眸之中的阴冷稍现即逝,随即他的双眼再次恢复到了平静的清冷。收回视线,郜驰抬眼看着祁跃明,暗淡灰蒙的背光眼眸之中渐渐浮起暖色,他承诺:“放心,我有分寸。”

祁跃明看着他,眼神极深,似是在确定他话的可信度,他无比严肃地说:“就当为了她,给自己留好退路。”说到底,她是无辜的,而他的最后的温暖可能依然握在她手里,祁跃明希望他们可以走到一起。

“他们没有在一起。她应该是在等你。”离开会所时,祁跃明对着他的背影如是说。

……

夜色静谧,惟有风过树梢的微沙之音。

一抹颀长的身影默然立于树影之下,抬头仰望着街对面公寓的窗子,郜驰的心思已是百转千回。

“她应该是在等你。”祁跃明的话反复回荡在耳边,让郜驰一路打方向盘的手都隐隐颤抖,他有种想冲上楼去抱她吻她的冲动,可此时此刻真的近在咫尺,他忽然犹豫了。

相见是该给她答案,他不确定,他现在能否负担得起。

等待着你

命运的齿轮在一夜之间加速运转,郜驰被逼至成熟的边缘。决定离开宜城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从此以后,必须要一个人走。

出国前的那个晚上,他独自走到操场上看灯火通明的教室,神色在苍凉中有种凄苦的绝望,挺拔而又无限孤寂的背影在夜色下璀璨夺目,月光映入他深遂的眼晴里,也掩盖不住里面太多的伤感与不舍。

“简单的人,该过简单的生活。”微微沙哑的嗓音带出难以铭状的凄酸,一滴冰凉透明的液体,从他眼眸中滴落下来。

所有的眷恋,在转身的刹那,归零破碎。

离开的四年,全然崩塌的世界里似乎只剩女孩纯真的微笑,无数个夜里,他在梦中听到她似叹息似嗔怪地叫他:“郜驰……”破梦惊醒时,饱满的额际沁出细密的汗珠,他倚靠在床头不停地抽烟,再合不上眼。

时间对于受伤的而言或许是疗伤圣药,然而对于恋人而言却是足以致命的毒药。分别四年,曾经大男孩那些纯真的东西早已被郜驰刻意冰封在深心处的某个角落,外人面前再不会显露丝毫,这样的自己,可还是她想相望着,相守着的人呢?

世界一片寂静,没有人答他的问。仰望着不远处的灯火,郜驰的视线在一扇窗前定格。他知道,那是简诺的房间。当她进入竹海上班的时候,关于她的详细的资料已送到他手里。除了她居住的地址,更有一串号码让他过目不忘。

人生总有妥协和放弃。但此时此刻,郜驰不确定是该向命运妥协让他们淡出彼此的生命?还是干脆放弃挣扎试图挽救些什么,结束四年来所承受的离别之痛?

夜风袭开,夹杂着绵绵的细雨,一点一点沾湿他困惑又迷茫的面孔。郜驰垂下眼,掏出一只烟夹在唇角,打火机亮起摇曳火光,清晰地映出他如精雕细刻的五官,狠狠吸了一口,吐出飘缈的烟圈,透明的雾气极快地散在空气里。

就在这时,身穿鹅黄色睡裙的她忽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简诺来到窗前,细瘦的胳膊随意地撑在阳台的护栏上,轻缓地侧身仰起头望向天际,似怔怔出神,又似沉思冥想。总之,整个人身处于深色之中,飘缈得像是要在眨眼之间消失。

郜驰倚靠在商务车前,远远看着她,目光暗淡而忧伤。

初秋的这个雨夜,一个男人站在一个女人的楼下,仰望着她,良久良久。

指间的烟燃尽,烫过他的手然后滑落在地。郜驰收回投得极远的视线,终于抬步走进大楼。楼道里的壁灯似乎坏了,漆黑中他只能凭感觉前行,不算高的五楼,他居然走了将近二十分钟。当站定在她门外,抬起的手又放下,他缓缓退后了两步,无力地倚靠在微凉的墙壁上。

牵起一抹近似于自嘲的苦笑,郜驰感觉到心跳有些失速。

到底是分离得久了,他竟然慌乱起来,深怕手中的船票过期,已无法带两人回到最初的出发地。可是,他又控制不住心里翻动的思念,于是,他终于还是踏前一步,举起了手……

凝思被突来的声音打断,简诺转过身望向房门,心口莫名一紧。这么晚了谁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