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生命就这样消逝了。

沈岩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为张耀明掉一滴眼泪,结果被周世珩带出来的时候,她还是哭了。

一个人死了,他的坏就会被人淡化,别人怀念的往往是他曾经有过的好。小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也曾经历过一些美好的时光,只不过被后来的种种慢慢覆盖掉了。

那个人终究与她血脉相连,这一点不管你想不想承认,它都注定是一个事实。

周世珩抱住她,安慰:“别哭了,他会不安心的。”

沈岩在他怀里抽泣,“…我心里那么恨他…为什么他死了,我并不开心…”

这就是人性的矛盾吧,恨一个人却又可怜他,如果一切的事都能那么完美,是不是大家心里就没有遗憾了。

周世珩抚摸着她的背脊,“没有父母不疼自己的孩子,他只是一时犯错,想悔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所以一个人如果要犯错,要给自己留下忏悔的时间和机会。很久以后,周世珩才深切体会到这一句话。然后他开始为自己感到庆幸。

“为什么…他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糟糕,坏人不是应该长寿吗?”她喃喃的说道。

周世珩手臂收紧了些,“你还有我…还有我…”

张耀明的后事是周世珩让人办的,墓地一早也已经准备好了。

下葬那天,周世珩陪着她。

望着墓碑上那张照片,沈岩有一瞬的恍惚。照片上的张耀明很年轻,三十多岁的模样,那个时候他们一家三口还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

幸福的时光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生活像一部充满酸甜苦辣的电影,这一刻才算是落下帷幕。

“活着的时候亏欠了妈妈,希望在另一个世界你能好好偿还她。”沈岩在墓碑前默默地说道。

人死了,之前的爱也好,很也罢,都随风逝去了。

从墓地回来后,沈岩就病了,她发着烧,浑身冒虚汗。

因为怀着孕,她不能吃药,只能硬扛着。

周世珩愁得嘴上起了泡,本来就清减了不少的人看上去更加瘦削凌厉。他好几天都没有去公司,就在家里陪着她。

沈岩半夜惊醒总能听到他叹气的声音。

无所不能的周总,原来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吗?

她心里竟是开心的,这个男人在为她担心呢。

所幸,两天之后情况稳定了些,烧退了,周世珩眉宇间的皱褶才舒展开。他沉沉的呼出一口气,“终于退烧了,吓死我了。”

这话真不像他说的,沈岩勾了勾嘴角,“哪有那么夸张。”

周世珩只是抱着她,语气并不像在开玩笑,“小丫头,别再折磨我了,我快扛不住了。”

强势而又霸道人,忽然说出这么示弱的话,让人心里没来由地一酸。“周总,你别这么煽情好不好,我们都已经不小了…”

“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那个小丫头。”周世珩心里忽然有些感慨,他定定地望着她,有些记忆不知不觉涌上心头。“我们小时候曾经见过面,你记不记得?”

沈岩满脸的诧异。

周世珩从衣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褪色的粉色发夹,递给她。见她一脸茫然,又拿出一张照片递到她手里。

照片也有点泛黄了,可是上面的人还是能清楚地看出来。

照片里的几个男人穿着西装,都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正中间的两个男人身前各自站着一个孩子,小女孩是她,那个男孩子…

“这个就是我。”周世珩幽幽开口道,“当时你爸爸和我爸爸在谈一项合作,那天是星期六,我跟我爸爸去你家的公司…”

沈岩的目光定定的,六七岁时候的事情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不过模糊的印象中似乎真的有一个比自己大好多的哥哥,凶巴巴的,对她充满了嫌弃。

周世珩指指她手里的夹子,“你当时辫子散掉了,想让我帮你绑起来,我又不是女孩子哪里会做那些事。”

“所以你就对我凶了。”

周世珩眸光跳动了一下,“你记得?”

“唔,好像有一点印象。”想起来周世珩这个人从小脾气就不大好的。

“后来你跟你妈妈走了,我在门口的地上捡到这个,想第二天还给你,后来家里有事就没有去。我以为总有机会给你,所以就一直留着了。”周世珩仿佛陷入往事的追忆当中,神情异常的放松柔和。

沈岩有些感慨,然而只是一瞬。她不认为那个时候周世珩会对她产生什么特殊的感情,因为五六年之后他便有了浩扬。

如今说起来,不过是对往事的一点感慨罢了,就像若干年后相遇的同学或者邻居一样,并不代表什么。

**

暑往寒来,时间一晃炎热的夏季和草长莺飞的秋季接连着过去了。

孩子八个月了,再过一个多月小家伙就要和她见面,虽然天气越来越冷,可她一直沉浸在等待的喜悦里。

可是这时候,浩扬的病情突然出现了恶化,内脏开始出血。

当又一次大出血将医生护士折腾的人仰马翻之后,医生终于忧心忡忡地对周世珩提出了建议:“不能再等了,要尽快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

周世珩望着儿子惨白消瘦的脸,心脏一阵紧缩,“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等不了吗?”

“浩扬的情况已经比其他人好多了,周总,您还是尽快决定吧。”医生叹着气走了。

周世珩愣愣的,有那么一刻差点不知道身在何处。两个都是他的孩子,上天为何要给他这么艰难的抉择?

周淮扬打量着他,“四叔,要不我去跟四婶说。”

周世珩闭了闭眼睛,拳头在手心里紧紧地握着,“提前一个多月对孩子有没有影响?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这个问题有点难住周医生了,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特别是作为医生,太绝对的话他们是无法保证的。“根据四婶这几次的产检报告看,孩子各项指标都很好,正常来说不会有什么问题。”

周世珩沉默着,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他直接回到家,沈岩正在躺椅里听胎教的音乐,她享受地闭着眼睛,嘴角勾着美好的弧度。落地窗外冬日的暖阳斜斜的打在她身上,覆盖上一片温热祥和的光芒,她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圣洁的母性光辉。

这一刻的场景真是美妙得让人不忍心去惊动她。

周世珩真不想破坏这样的场景,可是他还是走过去了,蹲在她脚边。

沈岩睁开眼睛,他的表情很奇怪,她心里猛地一紧,“浩扬没事吧?”

周世珩艰难地咽了咽喉咙,捧起她的双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涩涩的开口:“沈岩…我们现在必须让孩子提前出生。”

“浩扬等不了了…”

沈岩的手指紧紧地揪着他的西装袖口,半响,她才找回自己的意识,“可是宝宝才刚刚八个月。”老一辈人说七活八死,她虽不知道这说法是否科学,但大抵也该知道早产的孩子总是有某些先天不足的地方,怎么也没有足月的孩子好养活。

“我问过妇产科的医生,她说孩子发育得很好,假以时日就跟足月的一样。”

“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可是浩扬没有机会了。”

原来他心里早就已经决定了,现在不过是在通知她。

“世珩,她也是你的孩子。”她摸着肚子,压抑着哽咽对他说道。

“沈岩。”他轻声地喝了一声,谁又知道他心里的感受呢,割了手心里的肉去治疗手背上的伤,痛不是一点点。“你怎么还是拎不清呢?”难道他心里就好受吗?

她眼里的眸光一瞬间淡下去了,是啊,她怎么还是这么拎不清呢?如果不是要救浩扬,这个孩子也许根本就不会存在。

曾经以为的与众不同,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纷纷破碎。所有留恋的借口在这时都变成了嗤笑她自己的笑话。

“好,我答应你。”她木然地说道,声音完全冷了。

“相信我,会没事的。”他说道。

沈岩没有再说什么,她的心这一回彻底的冷了。

作者有话要说:弱弱地问一句,其实这文也不是很虐吧?

顶锅盖,遁走

第45章

“我是被你囚禁的鸟,已经忘了天有过高。

如果离开你给我的小小城堡,不知还有谁能依靠。

我像是一个你可有可无的影子,冷冷的看着你说谎的样子。

这缭乱的城市,容不下我的痴,是什么让你这样迷恋这样的放肆。

我像是一个你可有可无的影子,和寂寞交换着悲伤的心事。

对爱无计可施,这无味的日子,眼泪是唯一的奢侈…”

交通广播里正在播放一首多年前的老歌,女歌手深沉悲凉的声音在耳边缓缓流淌,空气中的气流早已变了方向。

窗外景致一晃而过,眼泪慢慢的在眼睛里流淌。她是一只作茧自缚的鸟,深深地困在自己的牢笼之中,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刻意要捆绑她,是她用爱将自己绑住了。

在这场情感里面,她早就已经输得万劫不复。

一路沉寂。周世珩沉默地开着车,此刻不知道在想什么,晨光打在他脸上,几分模糊不清。

到了医院,做了一番例行的检查,十点多钟的时候,沈岩躺在了手术台上。护士在一旁跟她聊天,缓解她的紧张,她睁着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头顶的无影灯,直到眼睛发出刺痛,才闭上,眼角又有眼泪滚落下来。

护士以为她是害怕,在边上安慰她:“没事的,半个多小时就结束了,很快的。”

她的眼泪还是源源不断,晕湿了头下的枕巾,护士惊愕了,有点不知所措,抬头看到妇科主任警示的眼神,闭嘴了。

平时做这种手术,医生护士都极为放松,有时还在一旁谈论时下热播的电视剧,可是今天的手术室里安静极了,诡异得让人窒息。

手术过程一直顺利,半个小时的样子,孩子出来了。

沈岩这时才睁开眼睛,护士把孩子抱到她面前给她看的时候,她又哭了,她做妈妈了,她终于也成为了一个孩子的妈妈。这个感觉是激动的,同时她感到无助歉疚。

对不起,宝宝。妈妈不是一个好妈妈。

孩子似乎感应到妈妈似的,小手握着拳头在她眼前动来动去,哭声细细嘤嘤的。

“是个小公主,两千八百克,孩子很健康。”

沈岩这时心里的难受才稍微好点,如果孩子有什么事她觉得自己就是个罪人了,给了她生命却没有好好保护她,这是每个做母亲的人心里最大的痛。她在这一刻才真正体会到母亲弥留之际的那种心情。是的,人,只有自己做了父母才是真正的长大了。也正在这一刻,沈岩深深觉得,当初自己的决定草率了。

没有看清一个人男人的心,便糊里糊涂地一头扎进去,这不是勇敢,是愚蠢。

相比产房里面,外面候着的一群人心里更煎熬,那是一种未知结果的恐慌。

沈雨清满脸焦急之色,周老太太脸色稍微平静,不过眼睛却一直盯着那道门,生怕错过了什么似的。周世珩靠墙站着,微微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放在裤袋里的那只手却紧紧地拽着,时而揪住一把裤袋的布料,上好的里料在里面已经皱的不成样子。

李芷萌眼神最活跃,一会儿打量产房的门,一会儿看看周围的几个人,当然她观察得最多的还是她身边站着的邢涛。这男人视线垂落在身前的地面上,时不时抬头瞪一眼对面站着的周世珩。

他心里有气。

沈家人心里都有气,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老天似乎要刻意折腾他们这些人似的,特别是周世珩,一个父亲要做这样的选择,他心里估计比谁都不好受吧。

然而人的感情都是自私的,作为沈岩的家人,他们只会为沈岩感到委屈。

半个多小时后医生出来了,解下口罩对众人说了一句:大小平安。

空气里立刻传来此起彼伏的出气声,大家心里提着的一口气都落了回去。

沈岩睁开眼睛的时候,室内一片昏暗,窗帘被拉上了,病房里的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只留下一些模糊的暗影。

她动了动,手里有什么东西震动了一下,她转过头,对上一对暗沉隐晦的眸子。

“醒了?”周世珩松开扣住她的手,起身按亮了电灯。

周世珩的眼睛里也泛着红色,血丝交错地分布在眼底,他伸手揉了揉眼睛,朝她微笑着。“我去看过宝宝了,她很漂亮。”

“那么小的孩子哪里看得出来漂亮不漂亮的。”沈岩小声地回答道。

周世珩轻轻地说了两个字:“像你。”他眼尾含笑,看上去特别温暖。

也许新生命带来的喜悦冲淡了之前的那种不愉快,沈岩也朝他淡淡地弯了弯嘴角。

周世珩朝他会心一笑,极淡的笑容,却是特别的真心实意。

温柔的男人,幸福的女人,这样的场景在外人眼里是一副多么和谐美妙的画面啊,可是沈岩心里已经有个十分不和谐的决定悄悄地滋生了。

再也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他稍微对她温柔一点她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然而现在经历过这么多事,她难道还不曾看明白吗?

傻子才会这样被他温柔的假象欺骗一次又一次。可以说这一次的事,是压沉大船的最后一根稻草。

周世珩晚上就陪她在病房里,他在旁边的小床上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直接从医院去公司。

离开前,他俯身吻了吻她,对她笑着:“我去处理一些事,一会儿就回来。”

沈岩朝他笑着点点头:“路上小心。”

周世珩走后,来了不少探望的人,周老太太带了鲫鱼汤过来,沈雨清拿来的是鸽子汤。

沈岩昨晚上就已经开始排气了,所以这些东西都是可以吃的。

周老太太把保温桶放到她面前,“这是我早上起来熬的鲫鱼汤,你趁热喝吧,这个是能催奶水的。”

周以琪跟着一起来的,在一旁帮衬,“我妈为了熬鱼汤,五点钟就起来了,杀鱼炖汤的,忙了一个早上呢。”

沈雨清走到床的另一边,“小岩,这是我早上炖的鸽子汤,你是剖腹产,孩子固然重要,大人也要养好啊。”

李芷萌站在一旁因为没有及时帮腔,被沈雨清用胳膊肘小小的撞了一下。她顿时抬头,看了周老太太一眼,目光最后落在沈岩脸上。

两个人顿时大眼瞪小眼。

过分的热情原来也是难以消受的。

可是俩老太太还在等她给反应呢,沈岩只好清了清嗓子,“额,我待会儿喝,我还没有洗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