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奔的人慢慢停下步子,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当真没看见妖怪,于是连忙都围了回来。

“这是人还是妖?”

“看样子像是人,但是怎么会在妖怪的院子里的?”

“莫不是当了妖怪的走狗?”

四周的人议论纷纷,声音还挺大,池鱼听得连翻了好几个白眼,咬牙道:“仁善王爷不是妖怪!”

这辩驳太苍白了,压根没有人听不说,反而是犯了众怒:“果然是跟妖怪一伙的,烧死他们!连他们一块儿烧!”

这话一出来,立马有火把朝这边飞来。叶凛城动作极快,翻身一踢就将池鱼跟前的火把踢飞,护着她皱眉站着。

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谁带了个头,一群人直接撸着袖子就朝后门冲了上去。

“打死他们!”

“抓住他们,别让跑了!”

群情激愤,来势汹汹,池鱼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想把后门给关上。

一只修长的手从后头伸过来,捏住了门弦,清冽的梅花香气从后头飘上来,闻着有令人安心的感觉。

池鱼回头,就看见雪白的发丝飘扬了过来,沈故渊的侧脸温柔得像山水画,轻轻拉开她欲合上的门,低笑道:“想抓我,就让他们来抓好了。”

这声音清朗如鹤鸣山谷,听得人心里一荡,瞬间冷静了下来。

外头的百姓也停下了动作,目瞪口呆地抬眼看向他。

一袭红袍扫过门槛,沈故渊抬眼,眼里有悲悯之色,仿若天神俯视众人,怜爱却又冷漠。下巴微扬,白发拂面。

“想烧死我?”

方才还大喊大叫的一群人,不知为何竟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嘴巴都合不拢。

“这要是个妖怪,吃了我我也愿意啊…”有姑娘小声说了一句。

人群里的几个大汉这才回过神来,怒道:“大家别上当,妖怪大多都美艳动人,蛊惑人心!大家现在要是心软了,就是上了妖怪的当啊!”

“是啊。”旁边有人连忙附和:“这都是妖术。妖术!”

百姓们再次举起手里的火把,然而,没一个人舍得朝那美人儿扔过去,生怕烧着了他。

沈故渊扫了这些人一眼,问:“你们想杀了我,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还是因为你们害怕?”

众人面面相觑,方才的大汉嘀咕道:“自然是因为你做错了,不是你,哪里来的瘟疫?”

“你有证据证明我和这场瘟疫有关系吗?”沈故渊看着他问。

被盯着的大汉吓了一跳,往人群里缩了缩:“那…那我怎么知道?别的地方都没有事,就咱们这一块儿出事,不是因为你,还是因为什么?”

“也就是说,你们没有证据,只是因为流言揣测,把这场所谓的‘瘟疫’。归为了我的罪过。”沈故渊平静地道:“说白了,你们就是因为害怕,害怕我会危害到你们,所以要杀了我,让你们自己高枕无忧。”

众人沉?,相互看着身边的人,莫名地都有点心虚。

可不就是因为害怕么…按理说这仁善王爷做的好事也不少,但他万一真的是妖怪呢?大家也不想睡不安稳啊,自然是要先除去他的。

“这世上哪有什么替天行道啊。”叶凛城揣着手靠在门框上冷笑道:“人都是为自己行道,满足的都是自己的利益,只是利益相同的人多了,站在一起,就能叫正义而已。三王爷还没看明白吗?您现在站在正义的对面了。”

沈故渊苦笑:“这样啊。”

转头扫一眼四周围着的百姓,沈故渊张开双臂,很是无畏地道:“天要我死尚可活,人要我死,我走投无路。你们若是觉得杀了我良心能安,那就来吧。”

瞧着他这么坦荡,四周的百姓反而是不好意思动手了。倒是人群里混着的几个大汉,立马冲了出来将火把扔在了沈故渊的身上。

“师父!”池鱼瞪大眼,惊慌地喊了一声。

沈故渊一愣,回头看了看她,突然勾唇:“你好久没这样喊我了。”

“你干什么?”池鱼提着裙子就朝他这边冲:“你的衣裳!衣裳烧起来了!”

叶凛城连忙拦住她,伸手将她抱在怀里:“别过去。”

池鱼急红了眼:“你在说什么傻话!他会被烧死的!”

叶凛城抿唇,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道:“你现在过去,他也是会被烧死的。”

一个火把上去了,后头陆陆续续有火扔过去,沈故渊的衣裳点着了,一路烧上了他的身子。然而他还是那样站着,仿佛玉山耸立,巍峨不倾。

池鱼气得咬了叶凛城一口,死命扯着他的衣袖想把他推开,然而这叶凛城竟然就跟个石头似的,一动不动。

“不用担心我。”沈故渊的声音变得空幽:“就算我死了,也会继续保佑你的。”

说话间,大火已经卷身。

池鱼“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疯狂地抓着咬着叶凛城:“你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烈火焚身,难得沈故渊眉眼还算清晰,朝她微微一笑,像是在诀别。

“不——”池鱼喊得嗓子都哑了:“你别这样!你一定可以不死的,你不是妖怪吗!”

“我早说过了,我不是妖怪。”沈故渊叹息:“是你不信。”

“不要,不要,不要!!!”池鱼发了狠,死命推开叶凛城,冲上去就扯了自己的外裳,疯狂拍打他身上的火。

赵饮马赶过来了,看见这边的情况,简直是呲目欲裂:“救火啊!”

旁边的人连忙去找水,然而沈故渊身上的火势已经大了起来,整件红袍上都全是火焰。池鱼边拍边哭,哭得整张脸丑极了:“你别走,我知道你肯定是想借机走了,你别走…”

最后看了她一眼,沈故渊扭头,整个人化为一团火,站在原地踉跄两步,倒在了地上。

四周的人都吓得纷纷后跳两步,地上那一团火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烧了一炷香的时间,除了一具焦尸,什么也没留下。

池鱼张大嘴,哭得喉咙生疼:“师父…我不生你气了…你别走…”

叶凛城叹了口气,低身下来想拉她,却被她一爪子狠狠拍开。

“你为什么要拦着我?”池鱼抬头,双眼血红地看着他:“一开始我还能救他的,我还能救他!”

叶凛城摸了摸鼻尖:“你不是怕火吗?先前看前院烧起来都那么紧张…”

“我怕火,可我更怕他死啊!”眼泪成串地掉,池鱼哽咽不已,抓着他的衣襟恨声道:“你是不是故意想他死?是不是?”

这咋说呢,叶凛城苦了脸:“是他自己想死。”

池鱼闻言,立马扫视了周围的人一眼。

有人趁乱想跑,她飞身上去,狠狠一个过肩摔,将人猛地往地上一砸,灰尘飞扬。

“啊!”那大汉痛苦地吼了一声,在地上如断了的蚯蚓一般挣扎起来。

“赵统领!”池鱼咬牙:“这个人就是起哄要烧死三王爷的人之一,没有他的煽动,旁边的人不会那般冲动!”

赵饮马闻言,立马带人上来把他扣住:“带回廷尉衙门去审问。”

“不必。”宁池鱼深吸一口气,拔出自己随身带着的匕首,眼里恨意滔天:“我没那么多耐心,他要么立马说出背后指使。要么立马下去陪三王爷!”

刀锋抵着脖颈上的肉,瞬间就有红色的血流下来。那汉子惊慌地咽了口唾沫,眼珠子转了转,想再耍点滑头,奈何这姑娘当真是没耐心,扬起匕首就要往他心口插。

“哎!”再狠的人也怕没命,这汉子立马就道:“我招我招!这都是有人花银子让我们来起哄煽动的,咱也就是图个二两银子,没想别的,不至于要我性命吧!”

赵饮马皱眉:“谁给你的银子?”

汉子咽了口唾沫,指了指隔壁街的方向:“那头的茶楼上的人,说事成之后去找他们拿银子的。”

池鱼没敢再看那焦尸,死命掐着这汉子站起来,咬牙道:“大哥,劳烦你先替三王爷收捡尸骨,我要先去替他报仇!”

赵饮马皱眉:“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我让李晟权陪你去。”

“好。”抓着人。池鱼撑着一口气,把他往隔壁街拖:“我给你提个醒,我现在杀人的欲望很大,你最好别耍花样。”

那大汉连连摇头:“不敢的不敢的,我也就是赚二两银子而已…”

穿过一条小巷,池鱼抬头就看见了大批的护城军围堵在一家茶楼门口。

“是这家?”池鱼皱眉。

那大汉连忙点头:“是,是!”

疑惑地看了一眼那护城军,池鱼心里焦躁得厉害,干脆低喝一声:“管事的人何在?”

茶楼二楼上的人都是一愣,纷纷回头,池鱼就看见了护城军统领南稚那张娃娃脸。

“池鱼郡主?”南稚连忙凑到窗台这边来看:“您这是做什么?”

“抓着个人。”池鱼道:“可否让我上去?”

为难地看了茶楼里头一眼,在接到人的眼神允许之后,南稚道:“您先上来吧。”

池鱼抓着大汉穿过护城军上楼,一上来,就感觉气氛不太对劲。

护城军门刀剑出鞘,统统对准了窗边一个人,那人施施然坐着,悠然自得地喝着茶。

“别来无恙啊,池鱼。”

手一僵,宁池鱼抬头看了一眼这人,脸上顿时没了血色。

沈弃淮满意地欣赏着她的表情,温和地笑道:“看见我,是不是很意外?”

一身灰?色的长袍,头发随意束着,脸上有擦伤的痕迹,但整个人风采不减,恍然间,池鱼觉得时光压根没有流淌,这人还是当年那叱咤风云,手握大权的沈弃淮。

然而,四周的刀剑让她回过了神,她皱眉,看了沈弃淮一会儿,转头看向旁边的南稚:“南统领,这是?”

“我奉命来营救余家小姐。”南稚道:“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围堵到叛贼沈弃淮。”

他不是应该死了吗?池鱼摇头:“这肯定有什么误会,我亲眼看着沈弃淮掉下悬崖的。”

“我也亲手把你抱着拖下悬崖的。”沈弃淮失笑:“我还好说,三丈之下就有护网接着,可你呢?肉体凡胎,竟然掉入万丈深渊而不死,这可多亏了那个妖怪。”

身子一震,池鱼有点不敢置信,眉头松了又皱,眼里恨了又笑:“你又算计我?”

什么坐在悬崖边后悔了,什么还是爱她,统统都是骗她的,就为了把她骗过去,让她死?!

“这哪里能叫算计呢?”沈弃淮笑了笑:“我也没想到你会来,本只是个脱身之计,但你来了,不把你弄下悬崖,我可就对不起我那被你毁了的十几年的基业!这顶多。算是报复罢了。”

池鱼气极反笑:“你有什么资格报复我?做错事的人,一直是你!”

“是吗?”沈弃淮笑了笑:“那我就一错到底好了。”

看一眼池鱼身后的人,他问:“人死了吗?”

跪在地上的大汉哆哆嗦嗦地道:“死了,被烧死了。”

心里一沉,如巨石压下来,痛得人不能呼吸,声音都变得极轻:“是你干的?”

“怎么?很意外吗?”沈弃淮挑眉,笑得很是温柔:“他夺了我的权,让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烧死他而已,难道不应该吗?”

往后退了两步,池鱼眼睛发直:“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她就奇怪,云烟怎么可能出得了大牢,出来又能跟谁?原来都是他在暗中操控。皇陵…对皇陵感兴趣的,可不就是沈弃淮吗?他既然没死,那一切谜题都解开了。

这个老谋深算的人,诈死逃离了被追捕的境遇。潜伏回京城,绑架余幼微,利用她把云烟救了出来,然后买通叶凛城,偷了廷尉衙门的账本,用以威胁钟闻天。钟闻天说服孝亲王往皇陵里放金佛,沈弃淮就趁机把人藏在金佛里,进而知道了皇陵的位置,盗走了不死药!

悬崖下三丈处的网救了他,也就是说,当时她和沈故渊在悬崖上的对话,他都听见了,所以让人散布沈故渊是妖怪的传言,就为了报复。

“你这个人…”池鱼摇头,指着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沈弃淮微微一笑:“我想要的东西,怎么也会是我的。”

“无耻!”池鱼咬牙。

沈弃淮丝毫不在意。转头拍了拍身边余幼微的脸蛋:“该等到的消息咱们已经等到了,那就走吧。”

“你想去哪里?”角落里传来余承恩的声音。

池鱼回头,这才发现人群里还有一个余承恩,他看起来好像已经掌控全局,但由于余幼微还在沈弃淮手里,他压根不能轻举妄动。

沈弃淮低笑:“岳父大人,好戏看完了,我自然是要带着幼微走的,不然还留下来吃饭吗?”

余幼微手被捆着,嘴里塞着破布,一张脸惨白,眼泪直流,呜呜呜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余承恩怒道:“老夫在此,你还想绑走幼微?”

“那不然你们就动手,咱们夫妻二人,今日就死在这里,下辈子还做夫妻。”沈弃淮无所谓地笑。转头看了余幼微一眼,阴森森地问她:“好不好啊?”

余幼微吓得连忙往后缩,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池鱼看得唏嘘,几个月前还是联手杀她的恩爱有情人,如今竟然成了这般情形,谁能想到?余幼微反正是肯定没想到。

她以为沈弃淮是那种她玩腻了就能踹开的人,然而这人分明是个豺狼啊,对你好的时候温柔无比,看起来月亮都能捧给你,但是一旦你没了利用价值,他一定会把你一口吃进肚子里。

余幼微对沈弃淮的背叛可直接多了,足够让这个记仇的人往死里折腾她。

“你放了幼微。”余承恩妥协了:“我放你走。”

“丞相!”南稚皱眉:“这人可是谋逆的贼人,哪能…”

“你难不成要看着幼微死在他手里吗!”余承恩怒喝:“放了他!”

南稚抿唇,挥手让人收起了刀剑。

沈弃淮一笑,扶起余幼微就往楼下走:“丞相说话算话,但我不信其他人,放我出去。等半个时辰之后,你们去北城门接幼微便是。”

余承恩刚想点头,就听得宁池鱼道:“丞相,恕我多嘴,他不会守信的。”

“宁池鱼。”沈弃淮笑了笑:“你的意思我懂,就是让他们别放了我,然后我们俩同归于尽死在这里,你最开心了,是吗?”

池鱼皱眉。

余承恩挥手道:“我余家的家务事,就不劳郡主操心了。放行!”

好心当成驴肝肺,池鱼也不吭声了,侧身就让了路。

沈弃淮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里讥讽之意甚浓。

池鱼视若无睹,只觉得手心有点发凉。

沈弃淮还活着,这京城,注定是平静不下来了。

看了一眼天色,池鱼朝余承恩拱手,步伐沉重地往仁善王府的方向走。

原先很难镇压的暴民们,在沈故渊死后,统统都安静了,连不愿意来的护城军也来到了仁善王府,开始收拾被毁坏的庭院。

沈故渊的尸体停在后院,已经盖上了白布,池鱼就呆呆地坐在他旁边,抱着膝盖,眼里满是茫然。

“在想什么?”郑嬷嬷低声问她。

池鱼抿唇,看她一眼,眼眶又红了:“他是想走了,所以才让自己死在那群人面前的吧?”

郑嬷嬷慈祥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主子有他自己的想法,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不太清楚。”

眼泪涌上来,池鱼伸手摸了,吸吸鼻子道:“我早想到有这么一天,他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得走。他说我是个麻烦,所以我拜堂成亲,让他早日解脱。”

“可是没想到,他是解脱了,我却万劫不复。”

想起沈故渊那张总是不耐烦的脸,还有他柔软的白发和有些冰凉的怀抱,池鱼哽咽,将头埋进了膝盖里。

郑嬷嬷怜爱地看着她:“傻孩子。”

“他那次是真的很伤我心。”池鱼闷声道:“我听着他说的话,心口疼得呼吸都没吸上气,身子也疼,疼得都不像是自己的了。我那时候就发誓,我再也不要理这个人,不管他说多好听的话,做多少悔过的行为,我都生气,气得想相忘于江湖。”

“然而他真的走了。难过的还是我,心口疼得喘不上气的人,还是我。”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池鱼呜咽:“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啊?”

郑嬷嬷听得心酸,只能一下下摸着她的头发。

“我要真的是一条池子里的鱼就好了。”池鱼喃喃:“鱼是不会喜欢谁的,也就不会这样痛苦。”

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郑嬷嬷长长地叹了口气。

三王爷薨逝,朝野震惊。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孝亲王急得眼泪立马下来了,起身就要往仁善王府走,旁边的人连忙拦住他:“王爷,最近那一片正闹瘟疫,您可要保重啊。”

“是啊。”徐宗正皱眉道:“如今天道不济,皇室凋敝,王爷您可千万保重,不能再出事。”

“故渊可是我沈家嫡亲的血脉啊!”孝亲王声泪俱下:“本王得去看看他,得去看看啊…”

“王爷节哀。”余承恩皱眉:“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沈弃淮还活着!”

此话一出,众人更是震惊,一时间将沈故渊的事情放在了一边,纷纷看向余承恩:“怎么回事?”

余承恩咬牙道:“他绑架小女,救走死囚云烟,并且还在京中散布三王爷是妖怪的流言,而且根据消息,皇陵被盗一事,多半也与他有关!”

孝亲王惊得瞪大眼,侧头深思,走动两步,喃喃道:“他当真还活着,那肯定是他了,肯定是他了…”

“孝亲王!”徐宗正皱眉道:“沈弃淮此人狼子野心,有忤逆之举,必须尽快捉拿归案!”

“这本王当然知道!”孝亲王皱眉看向余承恩:“丞相,你在何处看见沈弃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