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沈羲勾唇:“我哪怕放手,想换的也不是她的感激,而是她对我永生永世的恨意。”

恨比感激强烈太多,他宁愿她恨他,也不想像白若一样被当成一个过去的朋友,在嘴里随意地提起。

他对她来说,是不一样的。

“不打算解释解释吗?”白若道:“其实还有余地。”

余地?沈羲笑了,笑着笑着就红了眼:“早就没有了。”

他和她,从第一个孩子没了开始就断了缘分,这么多年,一直是他在苦撑。她活得痛苦,他又何尝不是在煎熬。

趁着这次机会,他说服自己,放手吧。

“我会给你机会带她走。”站起身,沈羲低声道:“你记得动作一定要快。”

“怎么?”白若皱眉:“这不死药吃晚了就不行了吗?”

“不。”沈羲摇头,闭眼道:“是我怕你走慢了,我就会忍不住把人抢回来。”

宁微玉从来不知道他有多爱她,在她眼里的自己,冷漠无情,以江山为重,只把她当个玩物。她永远也不知道他的心情,永远也不会觉得,他比白若更爱她。

这年冬天的雪可真冷啊,他手里的弓箭差点就要拉不开,看着她的背影,心口疼得无法呼吸。

还真是…连回头一下都不肯。

“沈公子,你现在这样对我,以后说不定会后悔哦。”她眨着眼,背着手朝他道:“我这般灵巧可爱的姑娘,你以后一定会爱惨了。”

“没羞没臊!”他皱眉:“谁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皱了皱鼻子,宁微玉泄气地道:“那这也太不公平了,一直是我喜欢你,你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哼。”

箭尖微颤,沈羲红着眼看着那抹红影,咬咬牙,终于是将箭射了出去。

雪地里开了一朵的红色的花,那是他回京之后梦里的常客。

后来叛乱平定了,他却被京中文人口诛笔伐。说为了江山社稷,不惜杀了自己的宠妃,以求得各路王爷勤王。更有不少诗文怜惜红颜薄命,感叹帝王无情。

只有在玉清殿里伺候的宫人才知道,那位年少打天下,如今坐拥江山的帝王,常常是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发呆。他也用膳,也睡觉,也改奏折。但不知道为什么,身子却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小皇子还没满一岁,帝王便将他封做了太子,指派了朝中五位德高望重的大臣教导养护。

宫里没了宁贵妃,朝中再没有人对他有异议,只是…就连赵福,也再没办法跟他多说一句除了政事之外的话。

梁音知道沈羲为什么变成这样,她再不甘心,再恼恨,也终究是有些心疼他。

“早知道,就留下她了。”梁音哽咽:“至少您还能好端端的。”

留下宁微玉吗?沈羲低笑,摇了摇头。

他留不住她,哪怕当初没有让她走,而是让她继续呆在宫里,也只会落得和现在的自己一个模样。

他舍不得,他心疼。

“鞍山有叛乱。”赵福道:“兴许是之前的余孽,微臣一早就说过了,斩草要除根…”

“朕亲自去一趟。”沈羲站起了身子。

御驾亲征就为了一小窝贼寇?朝中没一个人能理解,但皇后却三跪九叩,请得沈湳同意,又说服了朝中文武百官。

离开皇宫的前几日,沈羲总算是有个人样了,先去给沈湳行了礼,然后去抱了抱小太子,眼神温柔地吩咐宫人好生照顾。宫人呆呆地应着,听着他的语气,却莫名其妙地落下泪来。

沈羲安排好了一切,也给五位辅政的大臣写了密信。不知情的人都微有怨言。说帝王不该因为这等小事出京。而知情的几位大臣,却是长跪在皇城门口,恭敬地送帝王离开。

骑在马上,沈羲有种错觉,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他打马从沈府出来,再多走两步,面前就会跑来个小姑娘,张开双臂拦着他的去路,笑吟吟地说要跟他一起走。

想着想着,前头当真出现了一个人。

烈烈红衣,眉目含霜,宁微玉带着人拦住他的去路,手里三寸青锋泛光。

他却笑了,看着她那张脸,不由地就伸出手去。

他说:“玉儿,我回来了。”

宁微玉显然是不领他这个情的,策马冲将过来,一刀送进了他的心口。

他滚落下了马,看着自己的血流进雪地里,笑着看向她:“玉儿,你何必来杀我?”

她不来,他也会去的,这天这么冷,马行路不易,她这最讨厌骑马的人,怎么能骑这么远的?更何况,他还没有甩开身后那一大群护卫。她来了,可就活不了了。

“何必?”宁微玉仰头大笑,蹲身下来,红色的衣角落在他沾血的盔甲上:“我这辈子最后一件想做的事,就是送你下黄泉。”

“然后呢?”他勾唇,咳出一大口血来,目光流连地看着她:“要给我殉葬吗?”

宁微玉轻笑,翻手捏出一颗药丸,眼皮半阖。冷声道:“我生不想与你同床,死更不想与你同归。这一剑是你欠我的,但我这一生,你死了也还不清,哪怕是黄泉的路,也没有你来陪我走的份!”

猛地一震,他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她。

“你以为我是来找你拼命的?”她看着他,笑得残忍至极:“怎么可能,我只是怎么也死不了,所以来找你的人送我一程。而你,就好好活着吧,活在对我永生永世的愧疚里,再也别在我面前出现。”

说罢,将那装着不死药的盒子,死死地塞进了他的怀里。

沈羲哑然地看着她的脸,感觉自己要昏过去了,有些不甘心地朝她伸手:“玉儿,我有点冷。你能不能…抱抱我?”

宁微玉冷笑,站在原地没动,被后头追上来的他的护卫按在了雪地里。

“别…”努力撑着眼皮,他哑声喊:“别伤她…”

话没喊完,天地间一片黑暗。

他不想醒,哪怕永生都是黑暗也好,他也不想睁开眼就只剩他一个人。

宁池鱼睁开眼,茫然地坐了起来。

四周一片昏暗,她好像在一处墓室里,隐隐有两盏灯亮着。

摸了摸自己红肿的眼睛,宁池鱼还没回神,就听得旁边有人道:“既然要想起来,那不如就也看看他经历过什么,不然以他的性子,是不会跟你解释的。”

“谁?”池鱼皱眉侧头。

郑嬷嬷举着灯,眼里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嬷嬷?”脑子里有光一闪,无数的画面飞过去,池鱼抱着脑袋呻吟了一声。

“对不起。”郑嬷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眼睛也有点发红:“千错万错,都是嬷嬷的错。”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池鱼没力气问,她想起了好多事情,想起了雪地里染开的鲜红色的花,想起了悲悯王府遗珠阁的火,想起了一身铠甲眉目严肃的沈羲,也想起了红衣白发满眼苍凉的沈故渊。

心口闷得厉害,她竟然想大哭一场。

“嬷嬷…”沙哑了嗓子,池鱼抬头看她,哽咽着问:“您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

郑嬷嬷低头:“先前是主子怕您想起来,怕您想起来之后再也不会原谅他。而如今,您心里半分也没有他的位置,也不打算与他有什么牵扯,那想起来与不想起来,又有什么分别呢?”

喉咙疼得厉害,池鱼怔然地看着她,半晌之后才摇头:“你偏袒沈羲。”

若不是偏袒,怎么会让她躺在这太祖的棺材里想起沈羲经历过的事情,若单单将她的回忆还给她,她的心断然就不会像现在这般痛!

真是痛啊,痛得像在雪地里被人一刀穿心的人是她。

郑嬷嬷叹息:“说不偏袒,你也不信,老身是当真有些心疼那孩子。你若是想不起来,他便会一直在这段回忆里走不出去,痛苦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他不会死,有无穷的寿命,与此同时,也会有无际的痛苦,您当真舍得吗?”

“我为什么舍不得?”池鱼抿唇:“当初不告诉我一声就凌迟我伤害我的是他,今生二话不说将我许给沈知白的也是他,他的痛苦,与我何干?”

说罢,翻出棺材来就往外走。

“池鱼姑娘!”郑嬷嬷喊了一声,她当做没有听见,径直离开了皇陵。

沈知白觉得宁池鱼去爬山一趟,回来好像就有些不一样了,虽然依旧对他很温柔体贴,但那双眼里,好像陡然就多了很多的东西。

“你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回过神来,宁池鱼摇头,笑着道:“没什么大碍,你刚刚说什么?”

沈知白抿唇,犹豫一二才道:“我方才说,既然你我安心在一起过日子了,那不如今晚就…圆房吧。”

微微一顿,池鱼移开了目光,捏着袖子僵硬地点头:“好。”

沈知白将她的脸掰了回来,认真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啊。”池鱼眨眨眼:“我看起来像是有事的人吗?”

低笑一声,沈知白摇头:“你从来瞒不过我。”

多年以前她假装已经放下沈羲的样子瞒不过他,多年以后的现在,她假装高兴的样子依旧瞒不过他。

池鱼僵了僵,看着面前这人的神色。想起白若曾经站在院子里对宁微玉说的一句话。

他说:“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累了就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明天凌晨见

第63章 求人的态度

当真是在这里等她啊,不管过去多久,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永远都在她背后,会给她弹琴说故事,会仔仔细细地安抚她的伤心难过,将她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不伤着她半点。

喉咙微紧,池鱼伸手捏住了他的衣袖。

沈知白看着她这眼神,心里微微一沉:“你…”

想起什么来了吗?

没让他把话说出来,宁池鱼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他怀里。她的肩膀微微动着,像是在哭,可又半点声响都没有。

僵硬地站了一会儿,沈知白明白了过来,缓和了神色,伸手一下下地摸着她的头发。动作很轻柔,就像上辈子她趴在山寨的桌上哭的时候一样。

他想,宁池鱼可能是他的劫数吧。是他甘愿再堕轮回也想要遇见的劫数。

“我们圆房吧。”怀里的人声音闷闷地道:“今晚就圆。”

失笑出声,沈知白温柔地道:“你既然想起了往事,又怎么还要与我圆房?”

身子一僵,池鱼摇头:“我没有想起来。”

“哦?”沈知白挑眉:“想起救你出火场的人是沈故渊了吗?”

“没有!”池鱼答得又快又响亮。

然而答完之后她才发现自个儿中了沈知白的圈套,这样回答,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有些懊恼地将脸蹭干净,池鱼抬头看他,微微恼怒:“你能不能不要问这么仔细?”

沈知白眼波流转,半分叹息半分宠溺地看着她,将她哭湿了的一缕头发别去耳后:“要是你当真什么都没想起来,我还能当你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任由你装傻充愣。可是微玉,你现在有四十多年的记忆,还要胡来吗?”

怔了怔,池鱼皱眉看他:“你…也想起来了?”

沈知白?认。

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池鱼又气又笑:“这世上最自私的人,果然还是沈羲!他一人不痛快,便要拉着我们一起不痛快!”

轻笑一声,沈知白点头:“这点倒是没有说错,沈羲自私得很,当年将你宠成了一代妖妃,如今也不肯放过你。若是我打得过他,一定取了他性命,让你这辈子安安心心地过。”

池鱼皱眉:“他若不是吃了不死药飞升为仙,你未必杀不了他。”

沈知白摇头:“杀不了,我试过。”

当初他进宫行刺过沈羲,不过二十招便败下阵来。原以为会死定了,谁知道沈羲只是目光阴森地看了他一会儿,就将他扔出了宫。

沈知白至今也没有想通沈羲当年为什么不杀他,不过单论武艺,他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池鱼好奇地看着他,正想问他在想什么,冷不防就听得外头有人喊了一声:“侯爷!”

听语气颇为焦急。沈知白便让他进来,皱眉问:“怎么了?”

下人急切地道:“幼帝病重,朝中大臣与三位王爷在玉清殿之前对峙,情况不太妙!”

什么?沈知白和宁池鱼都吓了一跳,连忙一起往外走。

坐上马车的时候池鱼想了一个问题。

“我当年,是不是给沈羲生过一个儿子?”

沈知白垂眸点头。

“那…”池鱼皱眉:“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沈知白叹了口气:“沈羲死的时候就已经立了那孩子为太子,并且选了五位重臣辅政。他一死,太子继位,是为大梁第二代帝王。”

嘴角抽了抽,池鱼掰着指头算了算:“大梁一共四位帝王,也就是说…呃,当今圣上与我…”

“他得喊你一声曾奶奶。”沈知白唏嘘。

宁池鱼:“…”

她记得当初自己是在万念俱灰之中生的第二个孩子,生下来看也没看,直接送去沈羲那边交差。丧子之痛实在太痛了,以至于她一直就当自己没有过孩子,怀孕生子,也只是借胎给沈羲,做一个贵妃该做的事情,不敢放半分感情进去。

没想到她的孩子竟然成了太子,还绵延了这么多代。

不管怎么说,既然是她的后代,那她肯定要关心一二的,况且幼帝还分外可爱,也曾对她施以援手。这样想着,宁池鱼坐得端正了些,还低声催了车夫一句。

玉清殿门口的人当真很多,他们到的时候,余丞相正和静亲王吵得不可开交。

“陛下龙体欠安,我等前去请安有何不妥?”余承恩冷笑道:“难不成就只能你们守着陛下?那陛下到底说了什么,想要什么,咱们岂不是都不知道?”

静亲王怒道:“陛下需要静养,你们这么多人都涌进去看,病情若是加重该怪谁?怪御医吗?丞相这话的意思,是信不过咱们几位王爷?”

余承恩拱手:“不敢。但有忠亲王的例子在前,大家小心谨慎也是必须的。与其在此处争吵不休,那不如放我们进去看上一眼。”

静亲王气得够呛,正要再说,抬眼就看见朝这边赶来的沈知白和池鱼。

“知白!”

众人纷纷回头,就见知白侯爷夫妇二人大步而来,沈知白拱手行了礼便问:“如何了?”

静亲王扫了一眼四周,硬着头皮道:“只是偶感风寒,没什么大不了的。”

池鱼松了口气,提着裙子便道:“那我进去请个安。”

“侯夫人!”余承恩轻笑一声:“咱们这么多文武重臣在场,都没能进去,您觉得您进得去吗?”

微微一愣,池鱼看了静亲王一眼。

静亲王摇头道:“明日吧,等明日陛下醒了,你们再进去看也不迟。”

沈知白轻轻拉住池鱼的衣袖,颔首后退一步:“听父王的安排。”

直觉告诉池鱼,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眼下形势不对,她也不敢贸然开口,就与沈知白一起站在静亲王身侧。

余承恩带着人又纠缠了半个时辰才悻悻离开,等人一走,池鱼立马问:“陛下是出什么事了吗?”

四下只有他们三人,静亲王终于松了口:“天花。”

倒吸一口凉气,池鱼瞪大了眼:“怎么会?他不是一直在宫里待着吗?怎的染上了天花?”

“是身边有宫人不干净,便染上了。”静亲王皱眉:“御医已经想法子救治了,但陛下一直反复发高热,,明日怕是就瞒不住了。”

池鱼提着裙子就要往殿里走。

“回来!”沈知白拉住了她,皱眉道:“天花会传染,你不要命了?”

“我不碰他。”拿出手帕遮面,池鱼道:“这样总没问题吧?”

静亲王摇头:“我们都不敢进去,里头的太医也是战战兢兢,你莫要拿性命开玩笑!”

池鱼沉?,想了许久还是道:“我想看一眼,就一眼。”

静亲王很不能理解,沈知白却是知道,宁池鱼这一世亲人早亡,举目无亲,血脉对她来说,是个很温暖的东西。里头的幼帝与她血缘相关,眼下生死难测,她自然不可能过而不看。

于是,他没拦她了,反而是将自己的父王拉到旁边,道:“儿子有事与您商量。”

静亲王一转头,池鱼就钻进了大殿。

玉清殿里安静得很,连多余的宫人都没有。御医在内殿里洒着药水,见她进来,连忙让她将面纱系好。

池鱼照做,踮起脚,轻轻地撩起隔断处的纱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