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夕瑶捻了瓜子的手骤然顿住,眼眸深处带了深不可察的厌恶。

大魏极刑,分杀和剐两种。宗政霖虽狠,然不嗜血腥。至于宗政涵…不愧屠城的主,这时便显了端倪。

“坏消息”听过,慕夕瑶觉着还是关心下盛京城里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喜事,顺道冲冲戾气为好。

“东晋求亲使者尚且留在驿馆。这事情出来,那边儿可有何说法?”宗政莹的婚事,慕夕瑶比旁人都要上心。赶紧的把那碰不得的金枝给送走,整个盛京都天朗气清上几分。

元成帝老谋深算,该不会白白放过如此良机。

卫甄偷着抹抹手心细汗。统共就三件事儿,他还未开口,主子就连番问了个遍。当真算无遗策,与殿下一般,实非常人能及。

“东晋国书递得极快,皇上阅过后,听顾公公说,龙颜甚悦。”

咦?老爷子居然露了满意,看来宗政莹亲事落定在即。能让元成帝欢喜,莫不是大魏得了最紧缺的战马?

关乎军政,莫说卫甄,便是宗政霖都不一定全数知晓。老爷子心里弯弯绕绕,多得跟迷宫似的,帝王当久了,臭毛病一堆…尤其疑心病重。

慕夕瑶便是揪着这点放手作为,当真让她借了东风,再次成事儿。

挥手屏退卫甄,慕夕瑶垂首沉思片刻。因了此事,太后那边亦有了交代。之 宫问安,当不会被人责难。

近些日子最令她头疼之事,却是面颊和颈侧伤处,即将退了痕迹,容貌尽复。大boss那头,她要如何给个说法?最恼火还是宗政霖派了手下四处寻医问药,到了如今依旧一意孤行。即便她多次“贴心”劝阻,也没能打消他偏执谕令。

要被六殿下知晓她早作隐瞒…慕夕瑶瑟缩 子,此事比女人间勾心斗角,还叫人寝食难安。

莫不然,找老和尚试试?好像不妥…宗政霖要知道她花样百出只为瞒着他,那后果,还不如坦白从宽来得好过。

只是这坦白,却需花费番心思。

慕夕瑶在大宅里愁着她认为第一要紧“大事儿”。却不知因着她灵光一闪,盛京城里各系人马,俱是草木皆兵,暗地里调动不歇。几处不为人知地方,更是剑拔弩张,险些闹翻颜面。

本该是被圈禁,落得颓废不堪之人,此时却是白着张脸,死死握了手中字条,再生不出复起之心。

好容易买通看守侍卫,竟被连着两日断了消息。今早上房门口,莫名出现个未上锁的木头匣子。宗政淳颤着手,鼓足力气掀了盒盖。里面整整齐齐十三张字条,按着日子远近,排得平整有序。

一 吓得坐在地上,能在此地支使人自由出入,又能将他暗地里分散递出去的字条一一收回,除了那位,还有谁权势通天,大到如此地步?

提心吊胆跑回屋里,把两扇门重重关上,此后几日宗政淳俱是瑟缩在房里,再不敢生出异心,以图复出。

太子心里也十分窝火。几年前老爷子监察后院,查出他豢养小倌。后来事情淡了下来,待风头过后,他便悄悄藏了一偏爱戏子在林城宅子里养着。

本以为离了盛京,事过境迁,怎料到皇上突然又旧事重提,将他宣召至书房门外,一字不发,便罚跪两个时辰。直跪得他头晕目眩,脚肿得一步也无法挪动。

一夜之间翻出旧账,两罪并罚,元成帝下了狠心。太子被人抬回东宫之时,涕泪纵横,显见被训得不轻。至于那心心念念的戏子,早被老爷子下令,私底里溺毙在荷塘,变了水中亡魂。

赫连府上,赫连章眉头紧锁,被突如其来的变动打得措手不及。要说近几日大事,与赫连家干系不大。可其中深意,却是耐人寻味。尤其六殿下手笔,堪称浓墨重彩,忽略不得。

那几枚名牌…赫连章脑子里反复划过六殿下在朝上递呈时的情形。

总觉有何不同。却是何处?

赫连章想不明白,可有人却心里门儿清,就只不敢言说。

万靖雯如今尝到了“咬碎牙齿和血吞”的憋屈。明明以为此间事了,她也收敛许多。哪里想到当头一棒,竟来得如此匪夷所思。

行刺慕夕瑶不成,竟惹来天大麻烦。如今之计,只能抛出个棋子,壮士断腕…

抚着心口,越发觉得心绞痛厉害。两晋那边,不知受此事牵连糟糕到了如何地步。若是失了那人支持…万靖雯越发愤恨起令她屡屡受挫的女人。

老天怎就不开眼,收了那妖女命去!

被人念叨的慕妖女,此时正摆了书案,端正坐在宗政霖身侧,似模似样执笔临帖。

傍晚宗政霖回府,慕夕瑶笑眯眯殷勤迎上去,不仅伺候了漱洗,还拿了帕子亲自与他净手。

“娇娇,又待作何?”宗政霖安心受她服侍,瞥见慕夕瑶小狗腿儿模样,便知这女人不曾安分。

“殿下,”慕夕瑶主动蹭到他怀里,环了宗政霖臂膀,笑意盈然,眸子里尽是期待。“饭后到院子里走上一圈儿,之后妾陪着您批阅文书可好?”

“卫甄不曾禀报?”宗政霖扶正她脑袋,脖子这般细,总摇头晃脑作甚?

慕夕瑶被掰正面朝向他,眼珠子一转,红艳艳 便高高翘了起来。

宗政霖视线落在她明眸深处,见得暖意重重,才扫过 露了笑意。

“平日怎不见这般主动。”六殿下明知有异,还是顺着她意思,甘愿凑了上去。处处与慕夕瑶较劲,便是再欢喜,也抵不过她没脸没皮缠磨功夫。与其言辞上斗嘴,不如行动上来得如意。

被他堵了 ,慕夕瑶闭眼,微微有些喘息。“殿下,妾盼着红袖添香。”

往日没瞒着您,没事儿值当妾以身饲虎。今儿是逃不过了,妾想着主动些,或许能得您“减免”?“减”字妾其实觉着不大满意,若是能对上“免”字,那才是皆大欢喜。

“娇娇没得玩闹,放你在身边,实在拖累。”宗政霖抬着她下巴, 她唇上润泽。放这女人在书房,极其不明智。

六殿下经了慕夕瑶诸多招惹,已是明白她绝非坐得住的性子。唯一能安安稳稳,不吵不闹,便是捧了爱看的书卷,自个儿缩一处,好歹能待上一两日功夫。

可惜这会儿时值隆冬,她应是爱极屋里软枕棉被,并那双看起来花哨十足的分趾棉袜。尤其脚后跟上一双毛茸线球,看得宗政霖脑门儿直抽抽。

慕夕瑶方才还兴高采烈,笑得明艳。听他一句回绝,小脸上立刻露了委屈,眸子里也流露出黯然。小脑袋耷拉着,眼眸瞥着他欲泣欲诉,睫毛也无精打采懒懒扇动。

“便是临帖也不能?”那小模样娇得哟,看得宗政霖心旌摇曳。

装,这装模作样的本事,六殿下还从未见过有人比她更入木三分。

之后如何,便看慕夕瑶正襟端坐,点着灯,握笔专注描着李楠辅字帖便知。

六殿下心智不坚,被妖精钻了空子,终究得逞。

第二五五章 手书

李楠辅的狂草,慕夕瑶临摹已有小半年功夫。如今虽得七分神韵,却始终比不得真迹,飞鸟惊蛇,矫如游龙。

见她侧颜温婉,神情凝注,挥墨间心随意走,宗政霖放下文书,对今日慕夕瑶一番表现刮目相看。

命小女人习练草书,本是他故意刁难。虽知晓慕夕瑶进书房时候颇多,却不想这女人竟是老老实实,一笔一划功底扎实,竟是将他心血 时吩咐,就这么一路坚持下来。

起身缓步走至她身后,宗政霖负手而立,一双眸子沉静幽深。

很不错的笔法。比寻常女子多了刚毅,自在狷狂,风骨内蕴。只这行文…

“诚者,真实无妄之谓。”

“以实之为信。”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夫妇有恩者,不诚则离。”

宗政霖默诵两遍,方知今日慕夕瑶有备而来。

“于字帖中特地择录,自成解读。娇娇,用心了。”

慕夕瑶最后一笔落下,挑得干净利落,机锋凌凌。

将湖笔搁在砚台上,慕夕瑶取了宣纸细细观赏。

“殿下,”稍微侧身,抬头仰望,正巧望进宗政霖垂着的眸子,里间深谙宁静,波澜不兴。“殿下以为,妾这字与先生做比,差在何处?”

烛台火光晕黄,衬得慕夕瑶双目莹润,悠远澄净。素颜脂粉不施,面孔细致得叫人惊叹。

“不及他心无旁骛,明月空照。”接过她手中宣纸,宗政霖专注品评。

“殿下英明。”慕夕瑶向一侧挪动些许,整理下裙摆,空出太师椅大半位置,再抬眸时,眼中带了询问。

宗政霖顺势落座,随手将她练笔之作仔细卷了收好。

“比对殿下所言,妾倒是觉得,妾心中感慨似更为贴切。”

“哦?娇娇以为是何缘故。”索性揽过她 ,提了人放到腿上。

“既是红袖添香,再亲近些无妨。”习惯与她亲近,便是并肩而坐,也觉不足。

慕夕瑶 着靠在他怀里,深深望了眼李楠辅珍品字帖,嘴角笑意慢慢变得清浅。

“输了先生,却是因妾非李楠辅此人之故。”不能体会他人胸襟,怎能描摹尽得精髓。

“妾曾听闻一言,颇觉有些意思。效仿之物,即便精妙绝伦,也失了味道。非技艺不达,而是各存真实。”

“犹如先生一生无妻室,四处漂泊,天下为家。风雪不毁其志,富贵不折其姿,便是王命,亦然付诸一笑,独留纸镇而去。”

李楠辅此人心气奇高。半生痴迷“书”之一道,即便亲王谕令,欲招为幕僚,也能从容远走,视荣华于无物。

“而妾,”慕夕瑶伸出手掌,五指纤嫩粉润,肌肤吹弹可破。“养于深闺大宅,胸无点墨,亦不存长志。为殿下看顾,至今慵懒无为。”

“便是妾习练再百倍今日之数,至最后,也终究不过殿下手心一抹娇花。成不了千古佳话,为人畅谈。”

宗政霖神情渐渐肃然。慕夕瑶鲜少如今日这般,言辞不加嬉闹,端正得令人吃惊。

听她自谦,宗政霖还是头回知晓,他家里这个闹得盛京风云诡谲的,竟是胸无点墨之辈。

“娇娇有话说与本殿。”不是疑问,而是笃定。宗政霖 她背脊,等看慕夕瑶到底为着何事,今日竟一反常态,做了诸多铺陈。

“殿下先听一个故事可好?”

宗政霖挑眉,神色怡然。“允。”

允?慕夕瑶怔愣,之后娇嗔怒瞪他一眼。

殿下您如此摆架子,待您登基之后,妾还有清闲日子可过?若是事事都需得您一声“允”,妾宁肯先斩后奏,死而后已。

吻吻她眉心,宗政霖好笑安抚,对她各种不规矩已是司空见惯。换做旁的女子,得他应允,必是欣喜若狂。偏偏遇了她,该有的礼制,全数置若罔闻,似守制反倒是苛待了她…

“南朝时有一富户。家中幼子害了风寒,两日丧命。那富户哭天抢地,直说是善堂庸医诊治失察,害他幺子凭白丢了性命,欲将人告上官衙,请大老爷决断。”

“那坐堂大夫起初还耐着性子多番解释,风寒太急,小子底子单薄,经不得药力。不敢妄开单方,生生催人性命。之后被一家子围着无理谩骂,终是怒发冲冠,气得面色紫涨,挎了药箱愤然而走。离去时留话,‘死尸置于此处,任凭尔等查验诉状。’”

“经了富户家人四处宣扬,善堂名声险些不保。管事急急请来仵作,欲查清此事,还两家个公道。结果那仵作验了正身,连连担保‘尸体无异常可察’,却是那富户家冤枉了坐堂大夫,也亏了善堂的好名声。”

“如此一来,富户家更觉官商勾结,欺压良民。直至善堂堂主亲自登门,须臾过后,那富户恭敬将人送至门外,不仅面带羞愧,更是绝口不提报官之事。”

慕夕瑶扑闪着睫毛,兴奋着向宗政霖讨赏。“殿下,若是您猜不出其中缘由,”青葱般两根手指,顷刻间在宗政霖面前放大,“便输妾两百两白银可好?”

说个故事便值他两百两银,慕夕瑶这买卖做得,宗政霖啪一声拍她小 上。

“娇娇若能教诚庆首肯,当先支了你银子,再来寻本殿不迟。”

那小子睡前日日缠着她说故事,怎不见这女人开口要银子?当他肥头大耳,看着十分好宰割?

六殿下凤目半合,对慕夕瑶今日企图生了犹疑。好好说话也能让她无端搅和,这女人到底意欲作何?莫非之前她一应作为,是他想得太过复杂?高看了这女人行事?

“娇娇若是短了吃用,报田福山即可。”笨些也好,免得成日里自作主张,惹是生非。只可惜…宗政霖叹气,若她真是个蠢的,也不会有今日风光。

果然,像是应验他猜想,慕夕瑶倏地收回手指。

似察觉出无意跑调,在宗政霖衣摆上羞愧着蹭蹭拳头,不好意思讷讷出言,“殿下,妾一时鬼迷心窍,想得歪了。您全当没见着,没见着啊。”佯装用力拍拍那惹事儿的手,实则不过春风拂柳,看得六殿下意味深长,眸光流转。

“娇娇,你嘴里那富户,莫不是如你一般,钻钱眼儿里,为的诈银子不成?”

慕夕瑶面色一滞,气呼呼抬头。“虽说富贵人家算盘打得精,可妾与妾故事里那户,都是好人家教养,没那些花花肠子。殿下您听好,这故事可不关银子的说道。”

愤愤拉了他鬓发,慕夕瑶扭动再三寻个舒服姿势,终是揭了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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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4-01-24 11:16 只看该作者

268 # 展开电梯 .第1卷 第二五六章 绕指

第1卷 第二五六章 绕指

“那堂主不过换了个称呼,事情便有所不同。善堂大夫到富户家中诊脉,嘴上唤的是‘小子’,虽说无坏心,却显了不尊重。那幺子丧命,大夫被其亲眷质疑,一怒之下更是放言‘停尸不惧人查。’如此不敬之言,引来富户家唾骂激愤,便是情理之中。”

死者为大,绝非一句空谈。人死后诸般因果善恶,俱都随之化灭。佛经有言,“死生事大,无常迅疾”,便是寻常人家都敬顾三方,何论家产万顷,仆从逾百富贵人家。

“仵作虽不存轻侮,却用了‘尸体’一说。富户家里人听不出任何敬畏凭悼,只觉这仵作冷硬刻板,官风强硬,怕是被善堂之人使了银钱,暗中收买。”

“而善堂堂主却是十分伶俐之人,通达世情,了晰人心。初一见面,唤的便是‘贵府令公子’,其间‘令郎’‘小少爷’,诸多称谓,无一不是带了敬语。再加上医书脉案为证,晓之以理,哪里还能说服不了本就只是存了疑心,不通医理之人。”

慕夕瑶指尖缠了宗政霖鬓发,眼睑低垂,内里光华明灭不绝。

殿下,妾的“晓之以理”,即告尾声,却不知能否“动您以情”…

“娇娇,若是以为仅凭言辞变幻,便能达成诸般目的,本殿以为,蔚为艰难。”宗政霖不愧城府极深,心志坚定之人,非一般言语所能动摇。

慕夕瑶摇首,秀美略微蹙起。

“殿下错矣。妾说这个故事,并非讨巧之故。”但凡言辞出口,又哪里是几个字这样简单。带出的东西,实在太多…

“妾欲说与殿下知晓的,依旧‘诚信’二字。先生字帖如此,这回的故事,亦然如此。”

“遣句用词,浮于表象。态度为何,方是内心映射。再深入,才是此态度身后最真实的人心。”

宗政霖 她发丝的手掌慢慢放缓,一双凤目凝视眼前之人,内里神采敛然。

原是如此,此时方知,之前所有铺陈,只为她剖心之语。

娇娇,本殿等今日,实是久矣。

慕夕瑶伸手抚上他侧脸,眸色清润,异常专注。

“殿下,殿下每回唤妾‘娇娇’,妾心里都觉 。似吃了蜜糖,小小有着欢喜。”

宗政霖目中光华熠熠,眼底柔色倾泻欲出。得她一句呢喃软语,竟至胸口满满有坠感。

原也不是没有心肝…如此,便是为她操累再多,也觉甘愿。

“妾也曾激愤时直呼殿下名讳。那时候,殿下可曾见得妾之另外一面?”

宗政霖眼角便露了笑意。“十足泼辣。”

用泼辣形容世家贵女,本该是取笑羞辱,到了六殿下口中,却显然爱她娇俏,宠溺非常。

“如此,妾之神情话语,皆是缘于本心。即便与殿下怄气,那愤愤也是实在。”慕夕瑶搂着他脖子,将下巴轻轻搁在宗政霖颈窝。

“妾有不欲与殿下知晓之事,多是绝口不提。殿下亦从未勉强。”

“今日在殿下面前花样百出,也不过因了妾有无法直言之事,亦万不想隐瞒。妾怕一时小聪明瞒了您去,日后哪怕一个眼神,一句呼喊都烙了印记。”

“殿下实乃世间聪明人。妾自知瞒不过您。便是为了那句‘不诚则离’,妾心中也存了避忌。”

“殿下,如此您可能体谅?娇娇可还是您心里呵护眷顾之人?”

慕夕瑶语音轻软,似带了无奈,却坚定异常。

一时间书房静谧非常,昏黄灯光下两人安静拥在太师椅上,许久不发一言。直至烛台火光变暗,宗政霖淡淡出声,叫了墨兰进屋挑了灯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