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闺中玩笑,皇帝突然就实打实地送了她一匣真金白银。如此看来,大抵是想谢她那一句玩笑戏言,点醒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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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清明时节小雨繁多,皇后体恤她们免了几日请安,云露今儿早起一看灰蒙蒙的云雾散了,天际已见熹微光亮,从黄琉璃瓦上透出,是一点白团儿似的光晕。

雨后天气还没升温,她又在衣衫外头加了花边绣茉莉的粉色对襟褙子,一根碧玺白玉花簪挽髻,鬓发蓬松,简单而干净。

“主子这样真好看。”良辰替她戴上珊瑚手串时,不自觉地感叹道。

捏着粉帕在簪上扶了扶,云露笑逗她:“哪里好看?”

“奴婢说不上来,只是瞧着便很舒服。就好像什么烦事儿都不见了。”

“是你愈发巧嘴了才是。”她听后抿唇一笑,将绣帕塞入袖子里,佩环珊珊,迈了小步出门请安。

这人一旦听了别人夸赞,总会更端持几分,唯恐别人失望了去。云露现下便是这般,只是她比别人自信,打小好话也没少听,不多一会儿,就没再注意了。

快近钟粹宫的时候,门外正有两个人在对峙。她们吵嚷了几句,其中一个打扮更繁盛的开口下了命令,几个宫人立时将那个年轻些的按到了地上,毫不留情就是两下嘴巴子。

年轻的妃嫔怒目而视,却无法挣脱宫人大力的束缚。

良辰低声:“主子,是汪婕妤和孙良人呢。”

云露眉眼悠悠,绕开了些走,口中道:“孙良人这回该长记性了,见天儿念着家世门户。也不想想,在这宫里她不过是九品的分位,放在外边也就是个芝麻大小的官儿。只记着祖宗,却不知她祖宗肯不肯庇护她。”

良辰垂首不敢议论主子,心里却在点头。

汪婕妤一向是爆脾气,分位不算高,但比良人位还是高出许多。不知为何孙良人就敢频频挑衅她,可不是不知死活?

云露在殿门口与沈香萝相遇,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无话,一前一后默然走了进去。

殿里气氛还算好,只不过想来前几日钱丽仪的事仍是在淑妃心里埋下了疙瘩,她看向皇后的时候笑容总要往上提一提,面上越灿烂,心里就越恼火。

钱丽仪坐在一边儿显得兴致缺缺,眼神没有焦距的拂着茶叶。

二人请安入座,沈香萝突然开口:“臣妾方才见门外喧哗,让宫女一探,好像是孙良人又冲撞了汪婕妤。”

地位低的妃嫔本来就不大出声,她本又淡漠,如今这一出口就是踩孙良人的话,众人不禁心思各异。

不知她是在帮淑妃呢,还是单纯和孙良人不对付呢?

偏偏她下一句又道:“虽是孙良人冲撞了汪婕妤,但汪婕妤不禀明娘娘,反在钟粹宫门外喧哗,未免不敬。”

众人便想,一棍子打死了两个,这位新晋的沈良人真是什么都敢说。不过这么一瞧,倒和那死读书的谢婕妤有几分相像。

“本宫竟然不知。”皇后果然没有不悦,只挑了挑眉,旋即向一边伺候的乌茜招招手,“你去瞧瞧情况,若是口角争端,只管叫进来本宫做主。”

淑妃的笑淡了点,但是眉眼间的愉悦浓了几分。

云露尝了一口点心,擦擦手,心里但笑,皇后因钱丽仪掌管宫殿的事拂了淑妃的面子,但又想同盟继续,便将孙朝思推出去给对方出气。她上回护着孙朝思,很容易就让人觉得她看重孙朝思,如此,淑妃的人扇了这记耳光,才会觉得痛快。

孙朝思这样不懂事的棋子,皇后推出去也不心疼,还能借别人的手给她点教训。要说发生在她宫门外的事她不知道,谁信?只是别人也许会觉得是皇后示好罢了。

果然是好算计。

没多会儿两人就进来了,相比起汪婕妤的扬眉吐气,意气风发,孙朝思就要狼狈多了。面部微微红肿,发髻也乱了,手里更有一支摔折了的簪子握着,好像是被折腾的没了力气,人都有些恍惚。

看见皇后时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嘤嘤泣声:“求皇后娘娘做主。”

皇后没看她,反而和颜悦色地问汪婕妤事情经过。汪婕妤见皇后没庇护那女人,自是一喜,“噼里啪啦”说了好些,左右逃不过“以下犯上”四个字。

皇后眉眼沉肃道:“既是坏了规矩,就按宫规处置罢。”

孙朝思哭声一噎,手帕捂着脸,颤着肩膀,不知在想什么。她早先被汪婕妤教训了一顿,那时没按宫规走,如今却要再来一回宫规。

若换成以往,她早就哭闹不休了。

旁人俱不出声,竟是锦昭容先为孙朝思说话:“孙良人到底是新人,规矩没学好,只耐心教着就是了,娘娘不必太过苛责。”

皇后虽然想训诫手底下这颗不懂事的棋子,但如果让人觉得她不护着自己人,也未免太落面子,失了威仪。如今锦昭容铺了台阶,她看对方自然顺眼许多。

“虽不重罚,也不能轻易放过了,守宫规是你们作为宫妃第一要紧的事,须得谨记才好。”她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缓缓说道。

这话点明了她自己身份的贵重特殊,敲打了一些不安分的妃嫔,更是意在和淑妃说,宫殿由谁掌管的事不必你管,你牢记本分就行了。

淑妃心里冷笑,皇后就是这样,每回对她施恩示好,也一定要在礼盒里放根刺,不扎她几下不算完。

但谁让人家是皇后呢。

罚了孙朝思掌嘴之后,宫殿里一时有些静。皇后眉眼间露了倦色后,竟没叫退,反而道:“原先本宫还在犹豫考虑,如今有孙良人的例子在前,本宫为维护后宫安宁也该为行使职责了。”

淑妃蹙了蹙眉,显然不明白皇后骨子里卖的什么药。但怜妃不在,她自然是接话的不二人选。

“不知娘娘指得是?”

“新晋的妃嫔到底太年轻,身子骨儿还没长结实,加之有孙良人在前,本宫以为,她们即便有孕也无法恰当地教育皇嗣。不若再学一段时间规矩,长长见识为好。”皇后说得云淡风轻。

这话说得不能更明白了,新人不得孕育皇嗣。也就是要有避孕措施,比如喝避孕汤等。

沈芬仪担忧地看了沈香萝一眼,忍不住问:“皇上可有允准?”

皇后瞥她一眼:“皇上那里,本宫自会去请示。现下一说,不过是让大家早做打算。”这语气,像是已经定了下来。

在场的新人听后无不绞紧了手帕,皇后她们不敢瞪,便自以为隐蔽地对孙朝思咬牙切齿,怒目而视。

要不是她胡乱作怪,怎么会把现成的理由送到皇后跟前!

云露突然有点想笑,皇后那方可真像是难民收容所。

她这回彻底把孙朝思逼进了自己的阵营。

对方就是再恨,要是敢起背叛的心思,没有皇后的庇护,新人们还不撕了她?

自己也是想避开怜妃的手段,才投靠她的。

想来这位皇后娘娘的心态高傲的与众不同,别人是底下人不做点什么就不能放心。她呢,是自己不为底下人做点什么,不施点小恩惠,反而不放心。

觉得人家领了好处,才会效忠自己。这是高高在上的人的通病。

不过皇后在她们初进后宫的时候不说,这会儿突然来个下马威,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朝堂上的事粗看就行了,T T略无能,无政治头脑,一直苦手。

写它是为了侧面表述一下陛下的人设和处境,不无赖不足以达到目的。

近期最后一次开小会,然后是接连的事故?

故事

皇帝当天晚上歇在了钟粹宫。

良辰罕见地在自家主子脸上发现了几分沉重,想起今日皇后娘娘定下的规矩,便有些不落忍。劝慰道:“主子切莫心急,娘娘只说再过一段时日,并不是不能有。”

云露手里端着金底红窑瓷碗,时不时舀了里头的红枣银耳汤,勺子微侧,只听那汤水涓涓淌下去的声音,只是不吃它。听得久了,心里也便似这水声一般静而规律。

又是一段时日,皇后学皇帝这招学的倒快。

想了半天她才问:“你在钟粹宫当过差,可知皇后娘娘是否有专门信赖的太医?”

“奴婢只是管洒扫的小宫女,偶尔娘娘身子不适时,也见太医入门。但大多是不相同的面孔,想来是那日当值的太医。”良辰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并不曾发觉哪位太医出入的更多些。”

云露沉吟着不说话。

比暗探暗招,皇后自然比不过怜妃,所以才会想要拉拢她们好分怜妃的宠。但比明斗,历朝历代也鲜少有皇后如她这般“作威作福”的。掌宫一事说驳就驳,避孕药说赐就赐,先前甚至没过问皇帝的意思。未免仗着藩王和自以为皇帝的维护,太自恃过高了些。

当然她不是没有资本,但正因为这些资本,如今她活得越是轰轰烈烈,死得就越快。

可惜自己猜不透皇帝的意思,朝局动向不归她知道,有个大方向不错也就够了。她暂且只能先行自保,把避孕汤药这一关应付过去。

虽说她也赞成皇后说的,年纪轻不易生养,但是后宫里汤药不能胡乱吃她还是知道的。就凭皇后那“光明正大”地性子,难保她不会反其道而行之,光明正大地在药里下什么东西。即便不出人命,万一药性太烈,或许会影响生育。

“咦…”良辰忽而作了一个思索中的讶异表情。

云露不免看过去:“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奴婢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良辰边想边道,“这在后宫里也不是什么秘密,皇后娘娘先时不懂医也不会医,后来…大约是淑妃娘娘那一届选秀前后的时间,娘娘渐渐就喜欢上了钻研药物,为此皇上还赐了不少药材给她玩儿。不过娘娘是个金贵人,哪里肯行那些琐碎的事儿?不过是玩闹罢了。”

“因而大家虽然都知道,却并不当一回事。”

云露若有所思。

虽然这事曝露出来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不过这么一来,她更不敢用皇后赏下来的汤药了。对方若是动了心思,说不定连太医都不必召,自己掳袖子就能干。

只是怎么推拒不喝,还要有所思量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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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节细雨极多,云露才在御花园里散心没一会儿,忽而天布阴云,细细密密地雨点儿立时打落下来。锦缎春衫薄而轻透,来不及回去,便使团扇遮头,赶忙躲进水榭亭里避雨。

良辰忙活着替主子擦拭雨水,倏地压绢一蹲身:“奴婢给沈芬仪请安。”娇丽的团花锦缎撞进了她眼里,制式新巧,虽不够大气,却与对方气质相符。

云露拂了拂肩侧的雨珠,闻声一抬眼,也笑全了礼数,待沈芬仪相笑来扶才直起身。

“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必多礼。”沈芬仪酒窝轻旋,倒比许多新人更来得青春可爱。因二人平白站着腿累,便邀了云露一同在石凳上就座。

这个沈芬仪一直是“亲民”的类型,云露坐得倒也安然。

不过仔细琢磨对方那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她仍品出些不同的意味来。沈芬仪作为皇后明处的得力干将,后宫里但凡不是来混日子的宫妃尽皆知晓。

如今皇后才和自己示了好,她立时就把二人归为一处,是在说她早就知道?

看来皇后还真挺信任她。

“臣妾与芬仪娘娘好歹还能进亭避雨,外面的花花草草就要遭殃了。”云露有意无意地感叹了一句。

沈芬仪望向雨帘外,想到自家妹妹因庇护花草而得沐天恩的事,忍不住一个皱眉。

她不说话,身边的宫女枣糕便活泼地说道:“云才人多虑了,小雨淹不了花草,倒是植木匠人不必多浇一趟水啦。”

两人品级相差较大,因此对方的宫女插嘴,只要内容无关紧要,主子没有不悦,就算不上逾矩。

沈芬仪弯了弯眉,似是想到什么,说道:“近几日下倒也没什么,过两日是乔贵嫔的生辰,若是落了雨就不美了。”她顿了顿,见云露凝神在听,笑着娓娓叙来。

“说来也巧,今儿怜妃娘娘特地去请皇后娘娘示下,问及乔贵嫔生辰的事,恰巧娘娘在陪皇上用早膳。皇上一并听见了,便说这个时节海棠花开得好,除了旧例赏赐,还要特设宴席赏花庆生,一举两得。你说,若是天公不作美,岂不坏了皇上兴致?”

贵嫔这个分位听起来贵,实际上颇有点尴尬,正四品自然不低,但说是高位妃嫔却又不然。因此诸如生日酒宴,帝后记着你,开了恩便有,若不记着,没有也使得。全看你脸面如何。

怜妃能出面为乔贵嫔挣脸,二人之间还真少不了猫腻。

云露心思几转,面上只当新鲜事儿来听,笑着点头:“确实呢。”

沈芬仪这算是在为自己人科普宫内派系表吗?

阴雨天闷热,沈芬仪没带扇子就用宫绢儿扇了扇,两人坐得近,云露如何看不见这动作。秉持着和平友好条约,就势挪了挪团扇替她打扇,匀去些丝丝凉风。

她笑容浅浅,声音也跟着这轻柔的微风一起轻了:“早前因怜妃娘娘生病,我偶尔去拜访也被拒之门外。如今她既是能得出精力空闲挂心乔贵嫔的生辰,可见是要好了。”

云露心头一凛。

她这是在告诉自己,怜妃要出山了。

当时如果不是怜妃尚在病中,分不出精力,恐怕那件事也没有这么快就被安在她头上。

“那可真是喜事。”

再一联系到皇后突然提出避孕的举动,她心下就有些了然。

恐怕是想在怜妃之前先行震慑笼络新人。殊不知她能让人避孕,也能为个别人撤了这个举措。左不过费一句“规矩妥帖,见识广博”的夸赞罢了。

沈芬仪旁观,看这位云才人漾开春风袭人的笑,眼底却有阴霾,心里一哂。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不过也是,怜妃的手段着实不弱。

谁让她运气不好撞上那事,间接得罪了这位宠妃娘娘呢?

“咦,主子主子,那可是皇上?”枣糕骤然出声打断了她们的思绪,指着雨雾里行走的人问。而后她的手被自家主子拍了下来。

她跟着一缩,立时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不该指着当今万岁,但还是嘟了嘟嘴。

两人一道站了起来,云露迎了出去,沈芬仪却只站着不动,心里又是一叹。果然她才是真的年轻活泼,自己到底是心累了。

曾几何时,她也会这么娇俏欢快地将皇上迎进宫里,替他更家常衣,替他沏酽酽地茶。皇上大多时候是随和的,但你永远猜不到他的心意,明明前一刻还在笑,只要他感到不快,天威一怒,就令她心惊忐忑。

她是有些怕他的。

后宫里无数的妃嫔都是如她一样,爱慕或者讨好着他,紧跟着就是难以言说地敬畏。即便他仿佛永远在笑,永远爱玩爱闹,永远会亲昵地唤妃嫔的名字。

那凛然之意都会在他靠近之时从骨髓里爬上来,让她不敢放肆。

“皇上从哪里来?怎么在雨里慢行?便是小雨,也不能不将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福禄,你是怎么伺候皇上的。”入耳地嗓音像打在地上的雨珠子一般清脆,并没有高傲凌人之意,便是抱怨圣上身边的人,都只能让人听出是对圣上的关心。

而不是恃宠而骄。

福禄跟着一踏进水榭,才嘻嘻哈哈地长揖一礼:“才人主子息怒,奴才可是冤枉的!皇上才从兽苑驯马回来,说要和花草动物一同感念天地灵气,愣是不让奴才撑伞。奴才不敢有违皇命。”跟着他看见里头站着的人,马上又给沈芬仪行礼问安。

云露正是恼着,听罢扑哧一乐,连替皇帝拍拂去雨水的绢帕都抖了抖,一双妙目宜嗔宜喜,瞧了皇上一眼,只低头颤着肩。

皇帝见她如此,想起自己的举动眼里也是笑意一闪,掸掸袖口道:“古人说‘好雨知时节’,依朕看,它不止知时节,还知人的心意。你们也常说朕身体安康,既然安康,怎么就淋不得?”

话只说了一半,凭她二人去猜。

沈芬仪依据诗词背景,自然觉得是有喜悦之事发生,因此松了口气。她分位高,便笑答了这话:“臣妾自是希望皇上安康,皇上若淋雨,不防备得了小灾小痛,岂不是让咱们心里难受?”

皇帝摆了摆手,看似不想再论这个话题。

云露却比她想得更深,写作时还会用明媚的天气反衬主人公的悲剧,一句诗又能说明什么?人大多是在心情低落的时候喜欢淋雨,皇上又说雨下的知心,且福禄刚刚提了兽苑,她眼底光芒一掠,有了别的计较。

“朕大老远就看见你们俩亲热地坐在一起,在说什么呢?”皇帝撩袍入座,还冲云露招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福禄知道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早让小太监去沏了热茶。云露先接来捧在手里试了试温度,才递到皇帝跟前,顺势笑吟吟地答:“臣妾在和芬仪娘娘说故事呢。”

沈芬仪觑她眼,没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