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下后,小心翼翼道:“道长,我想求一签。”

道长捏了捏胡子道:“姑娘想求什么。”

“姻缘。”

道长指了下一旁的签筒,道:“姑娘请便。”

公主闭上眼,诚心地摇卦,旋即,一个木签落在了桌上,道长拿起来道:“且看这句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便知姑娘摇的是个中签。”

公主道:“这是何意?”

“签文是说,事事难两全,要知取舍,不宜奢求之,总的来说,过程会坎坷些。”

坎坷。

情窦初开的姑娘哪里听得了这两个字,她不甘心,又连续摇了几个,可摇来摇去,意思都差不多。

前路坎坷,历经风雨,会有别离。

小公主一掌拍在了桌上,气势汹汹地找出来一个上上签,逼着老道士念了一遍,“花好、月圆、人寿。”才付了银子。

走出来后,青玉道:“殿下别叹气,那签本来就不准的。”

小公主想了想,点头道:“我瞧也是,他是镇国公世子,我又贵为公主,若想在一处,怎可能前路坎坷?”

青玉点头应是,“就是、就是。”

午时过后,萧琏妤又去了胭脂铺、首饰铺,她重新涂了口脂,扑了香粉,换了珠钗、香囊,回头问青玉,“青玉,好看吗?”

青玉点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小公主满意地点头。

走街串巷,小公主把自己腰上的价值连城的玉佩解下来,故意扔到了地上,藏好。

随后便进了大理寺。

大理寺的差役虽然没见过公主,但也识得公主仪仗,忙躬身道:“卑职见过殿下,不知殿下今日到大理寺是为何事?”

长宁公主轻声道:“大理寺苏少卿在吗?”

小差役连忙点头,“苏大人刚从都察院回来,眼下正在廨房。”

萧琏妤点头道:“成,带路吧。”

明珰响动,轻纱舞动,公主施施然走进廨房,大理寺一屋子办案的官员一齐抬眸,然后迅速躬身作辑,齐声道:“臣见过殿下。”

“免礼吧。”

萧琏妤找了个椅子坐下,压抑着、平复着怦怦跳动的心脏,与苏淮安对视。

大理寺卿郑百垨小心翼翼道:“殿下来大理寺,所谓何事?”

萧琏妤看都不看大理寺卿一眼,只对着苏淮安道:“苏大人。”

苏淮安微微提眉,“公主有事,直言便是。”

小公主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方才上街,不小心把父皇赐给我的玉佩弄丢了,苏大人可否帮我找找?”

大理寺众官员一起蹙眉,面露不解。

这天家公主出门婢女侍卫无数,丢了东西,难道还需要找官府?而且就算要找官府,也不该找处理复审案子的大理寺。

苏淮安身着官服,垂眸看着她,语气淡淡:“殿下丢了东西,难道不该去刑部吗?”

小公主身子前倾,以手支颐,慢声细语道:“苏大人的意思是,不想管我?”

语气如同娇嗔,又轻又柔,令蹙眉的一众大理寺官员,五官都跟着错了位。

第88章 盛夏 大雨彻夜未停,情人交颈低语。……

天家公主与镇国公世子的对视,让这陈旧的廨房旖旎横生。

大理寺的柳主事咳嗽了几声之后,便回头与身边的同僚道:“欸,刑部之前递上来那个妻妾共同杀夫的案卷,在哪呢?”

“哦哦,这,这这呢。”

苏淮安用指腹轻轻敲了敲案几,回头对着几个差役,轻声道:“你们几个,跟我走一趟。”

萧琏妤的嘴角微微勾起,弯出一丝笑意。

公主在前,臣子在后,他跟着她,先后搜查了昀里长街的胭脂铺、香粉铺子,都没找到公主口中那块丢失的玉佩。

出门时,苏淮安脚步一顿,再一次回头问她道:“殿下今日,还去过哪?”

萧琏妤看着他的眼睛,故做沉思道:“我还去过盛记的首饰铺子。”

苏淮安低头揉了下眉心,对身后的差役道:“走,去盛记。”

盛记自然也找不到。

堂堂大理寺少卿,就这样被天家公主当差役使唤了两个时辰,他背对她无奈叹口气,转身柔声道:“御赐之物,非比寻常,公主确定那孔雀纹玉佩是今日掉的?”

萧琏妤点头。

这厢正说着话,外头一个差役突然进来通报,“大人,玉佩找到了。”

这下轮到萧琏妤受惊了,杏眸瞪圆。

她明明叫青玉藏在巷尾的石头缝里,怎么可能找到?

须臾,差役带进来一个身着粗布衫的小男孩,皮肤黝黑,身材瘦弱,眼睛又大又亮,瞳孔里全是害怕。

差役将玉佩呈给苏淮安道:“大人请看。”

苏淮安摩挲着玉佩上的孔雀纹玉佩,又瞧了一眼底部的刻字,是皇家之物没错。

他看着小男孩,嗓音忽然一沉:“哪来的?”

寻常百姓受询都会畏缩,更遑论一个孩子,他“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抽泣着解释道:“大、大人,这不是我偷的,这是我在地上捡的。”

苏淮安语气松了半分,道:“何处捡的?”

小男孩道:“昀里长街最东边。”说罢,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差役蹙眉道:“大人,殿下方才分明说了没去过东边,这玉佩八成是小子偷的。”

小男孩道:“不是!”

苏淮安转身,把玉佩交还给公主,道:“殿下且看看是否有损毁之处,若是没有,这孩子臣就先带回衙门了。”

公主被他看得耳背的都红透了,她捏着玉佩道:“等等!”

苏淮安提眉看向她,“殿下还有事?”

公主对一旁的差役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对苏大人说。”

屋内众人一齐退下,店门阖上,她走到苏淮安面前,抬眸道:“那孩子没说谎,苏大人还是把人放了吧。”

苏淮安道:“这是为何?”

公主下意识揉了下发烫的耳朵,低声道:“那玉佩,是我自己扔的。”

苏淮安看着她不说话,但目光明显是想要个解释。

好似在问,公主为何贼喊捉贼?

萧琏妤沉默了。

饶是她的脸皮确实不薄,也架不住火烤,须臾的功夫,白皙如玉的肌肤就染上了红霞。

萧家血脉,越是心虚嘴越要硬。

她咬牙,对他道:“苏大人这是要审我吗?”

“臣不敢。”苏淮安一顿,道:“臣今日还有公务在身,殿下若是无事,臣可否先回大理寺?”

这语气不咸不淡,不轻不重,反倒显得她愈发无理取闹,萧琏妤低头看着指甲上新涂的豆蔻,身上新做的曳地长裙,还有镶着宝珠的绣鞋,心都凉了大半。

萧琏妤吸了下鼻子,若无其事道:“今日耽搁苏大人办案,是长宁的不是……日后不会了。”

苏淮安看着她头上轻轻摇曳的珍珠,和微红的琼鼻,想了想,道:“殿下是君,微臣是臣,殿下实在言重了。”

萧琏妤听着他一句又一句的场面话,扭头自顾自向前走,几步之后,她又回头,坦诚又执拗地看着他道:“下回,若是我真的丢了东西,还能找苏大人吗?”

苏淮安看着她,倏然,嘴角噙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这是自然。”

说是“丢东西”,可同样的借口,再一再二,却很难再三再四。

连她自己都觉得蹩脚。

长宁公主为了光明正大见他,便在京城找了一桩冤案出来,他笑着与她道了声辛苦。

后来,萧琏妤也不管大理寺忙不忙,只要碰见冤假错案,她就给他送去。

而只要她送来的,他都照章程办。

时光荏苒,大理寺的廨房,从最初接到公主状纸的诧异声,变成了阴阳怪气的起哄和男人含笑的轻笑声。

四季轮换,又是一年夏,新帝登基,公主变成了长公主。

萧琏妤进宫请安,无意中听到了楚太后与齐家大夫人的谈话。

齐家有意与镇国公府联姻。

饶是萧琏妤这样从未碰过政治的天家公主,也知道齐家与楚家的裙带关系,更知道,苏家与楚家的还系着一层姻亲。

政治联姻,亲上加亲。谁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离宫后,她整个人坐立不安,想到了最初抽到的签文。

前路坎坷,会有别离。

思来想去,她轻声道:“青玉,你去告诉他,就说长公主府来了刺客。”

帷幕垂张,彤阑巧护,画堂深幽,萧琏妤坐在扶阑堂前,默默出神。

傍晚时分,苏淮安身着暗绯色孔雀纹官服,手握折扇,倚在阑干上看她,轻声道:“殿下不是说府上有刺客吗?刺客呢?”

公主偏头,抬眸与他对视。

苏淮安见她神色不对,走过去道:“怎么了这是?”

她看着他道:“苏大人近来可是在与齐四姑娘议亲?”

听着怒气冲冲的质问,苏淮安便笑。他笑她消息比他还灵通。

“是不是?”

苏淮安道:“父亲出征未归,谁给我说亲?”

“苏大人的意思是,等镇国公打了胜仗回来便能说亲了?”萧琏妤蹙眉道:“你难不成真的心悦那齐四姑娘?”

苏淮安坐到她身边,认真道:“素未谋面,何来的心悦二字?”

萧琏妤越来越觉得自己受了这皮囊的蒙骗,她用鼻尖轻哼一声,喃喃道:“你总是这样。”

苏淮安讨好地折扇推了推她的指尖。

盛夏闷沉湿热,急风掠过,雨淅淅而下。

眼见大雨落地成雾,氤氲一片,苏淮安起身,看着她道:“公主借我把伞可好?”

萧琏妤横了他一眼,语气沉沉:“这会儿雨下的正大,陪我下盘棋再走吧。”

苏淮安看得出来她还没消气,便从善如流地点头,“好。”

两个人对桌而坐,他静下心陪她下棋,她却时不时就要看青玉一眼,半晌过后,青玉指尖扣着描漆盘子,端着一壶茶缓缓走来。

茶盖叮叮作响,水流如注,转眼盛了两杯。

公主牙齿暗暗用力,拿过杯盏,一饮而尽。

心道:君君臣臣,君贵臣轻,这些话都是他自己成天说的,她怕个甚?

画堂帷帐迎风飘动,日暮钟疏,苏淮安瞥了一眼水蓝色茶盏,也不动声色地跟着喝了一杯。

扶澜堂内的芭蕉叶滴答作响,彷如两个人的心跳。

四周温度骤升,如同在烈阳下烧地龙,他放下手中的白子,喉结隐隐发颤,“殿下,消气了?”

这话一出,小公主便知道他都发现了。

“你又想说我什么?”萧琏妤挪到他身边,不由分说地掐住了他的腰,“苏景明,你便是想说我得寸进尺,也我要先得寸,才能进尺……你别想一个人清高。”

“我不清高,也没想说你……”苏淮安抚了抚她的头发。

萧琏妤察觉他要起身,下一瞬,整个人扑进他怀里,压低嗓音,哽咽着跟他喊:“苏景明你敢走,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你还要我怎样……”

话音甫落,他怔住。

苏淮安循规蹈矩,克己复礼的二十三年,在她入怀的那一刻,彻底崩溃零碎。

他到底还是进了公主寝殿。

萧琏妤看着他额间的汗珠,和手背上的青筋,心里忽然没了底,她记得她用的量不多啊,她低声问他,“苏大人到底要不要,我去请大夫?”

“阿妤,晚了。”

苏淮安阖上眼,手扣住她的后颈,偏头吻了下去,层层轻纱落在脚踝。

两只细白的手臂搭在他的肩上,随着律动越来越紧,她一边哭,一边亲他。

一会儿喊疼,一会儿喊抱。

男人的喘息都被她逼成了吸气。

莺啼婉转,醉语模糊,烛火高烧卧流苏。

夤夜,萧琏妤从他臂弯醒来,眼底泪痕未干,四目相对,她心里咯噔一声,连忙敛好衣襟,瘸着腿匆匆下地,从妆奁里翻出个上上签的签文给他。

上面写着——“花好、月圆、人寿。”

公主戳了戳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哄他,“我求的。”都求了一年了。

苏淮安在她身边坐起身子,哑声道:“殿下拿一张签文打发我?”

萧琏妤低头亲了亲他的下巴,嗓子也哑哑的,“那我去请旨,好不好?”

苏淮安将人揽入怀中,低头反吻她,唇齿交缠间,他说了一句,“尽快。”

大雨彻夜未停,情人交颈低语,他们谁也没想到,比赐婚圣旨更快的,是阆州总督送来的战报。

第89章 强求(微修) 最后一面。

外面雨停了,可天色还沉着。

扶澜堂内,公主躺在苏淮安怀里,拉着他的手臂比粗细,比长短。

她的长发在他身上扫来扫去,磨得人心痒,他默默叹口气,支起身子道:“阿妤,我该上值了。”

萧琏妤眨了眨眼,“这么早?”

苏淮安看着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无若无地笑意,“你难道想让住在昀里长街上的官员,都看见我大清早从公主府出来?”

闻言,萧琏妤连忙松开他的手臂,仰头乖顺地看着他道:“那我替你更衣。”

可公主哪儿会伺候人,她一搭手,就被苏淮安摁回到榻上,“你歇着吧。”

萧琏妤打开他的扇子,虚虚地搭在鼻尖上,只留一双眼睛看他更衣。

穿戴整齐,他又成了风光霁月的大理寺少卿。半点不似昨日那样。

她笑道:“我喜欢苏大人的扇子。”

他答:“那便留你这。”

临走前,萧琏妤踮脚把脸凑过去,苏淮安俯身去亲她脸颊,然后在她耳畔道:“日后,不得再碰那些药了。”

公主从善如流地点头。

她再也不碰了,便是倒给她银子,她也不碰了。

苏淮安又道:“还有呢?”

萧琏妤用口型说:进宫请旨。

苏淮安从公主府的小门离开,门一阖上,他便忍不住抬手捏了下鼻梁。

自己怎么说也是镇国公世子,朝廷四品官员,居然也沦落到这份上了。

萧琏妤回寝殿补了一觉,醒来后,她坐在院子里喝茶,一边摇着他的扇子,一边在想怎么同皇兄和太后提自己的婚事。

公主嫁人心急,辗转难眠,隔日便进宫探了皇帝的口风。

萧聿允诺她,等镇国公班师回朝,就下这道圣旨。

然,大捷的战报没等来,阆州总督的战报就先到了。

“大周六万将士被困密河,无一生还。”

“镇国公苏景北反了。”

这两句话,俄顷间传遍京城。

起初宫内外的态度几乎一致,根本没人相信镇国大将军会反。

刑部与锦衣卫夜以继日地调查此案,众人都等着还苏家一个清白,谁也没想到,人证、物证、会接连公之于众。

萧琏妤捏着手中信件,蓦地起身,“这不可能,我要去找皇兄。”

青玉拦住她道:“殿下!太妃叫人递了话过来,六部要臣此刻全在养心殿,您不能进宫!”

萧琏妤道:“可是……”

“哐——”

外面倏然传来了一道重物坠地之声,打断了她的话,依稀间,还能听到高低不平的愤骂声。

萧琏妤唤人进来,蹙眉道:“外面怎么回事!”

长公主府的侍卫走进来道:“殿下,这是镇国公府传来的声响。”

闻言,萧琏妤提裙匆匆走出去。

她站在昀里长街立定远望——是刑部和锦衣卫带官兵闯进了镇国公府,厚重的匾额横在地上,百姓围着怒骂:“国贼!”

万人敬仰,转眼便成了鄙弃唾骂。

萧琏妤朝后踉跄一步。

她心里十分清楚,一旦证据确凿,抄家夺爵不过是个开始。

通敌叛国,六万条人命,一场凌迟不为过。

京城如洗的碧空,忽然风起云涌,树叶哗哗作响,凉风混着泥土味。

天色阴沉的根本不似夏天。

萧琏妤慌了神,她回到屋里来来回回踱步,从匣字里哆嗦地拿出一摞银票,“青玉,立即备出城的马车。”

青玉不可置信道:“公主这是想做甚!”

萧琏妤隐隐崩溃道:“青玉,他不可能是反贼,他绝对不会……”

青玉严肃道:“不论苏大人是或不是,证据都已摆在那儿了,殿下,世子若是想活,不会等到今天。”

这些,她又何尝不懂?

萧琏妤闷声道:“青玉,你且先按我说的做。”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出了府。

长公主府到大理寺,只需一刻的功夫,萧琏妤翻身下马,闯进廨房,拽住苏淮安衣袖,颤着嗓子道:“你跟我走。”

苏淮安收回了手。

“我让你跟我走!”

苏淮安看着她的眼睛,喉结上下滑动,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答应我,日后,别再做傻事了。”

公主眼眶通红,咬牙不语。

苏淮安行至廨房的案几旁,摘下头上的乌纱,褪下身上的官服,将苏家长子的满身荣耀、骄傲,一一叠好。

萧琏妤看着他缓慢却利落的动作,泪水顺着眼角簌簌滑落。

苏淮安着一身素衣,转身,朝大理寺卿郑百垨,直直跪了下去,“学生注定有愧师恩,有辱先生门楣,今朝过后,郑家门生,再无景明。”

苏淮安三次以额点地,叩谢师恩。

再起身,他拱手作辑道:“愿大人身体安康,桃李满天下。”

郑百垨痛心疾首地看着他,哽咽摇头。

这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十八金榜题名,十九迈入明堂,二十官居四品,他的一生,不该是这样的。

脚步声橐橐而至,大理寺内闯入数十名官兵。

苏淮安回头看着公主,低声道:“待会儿殿下把眼睛闭上,不许看。”

薛襄阳手持圣旨,闯入大理寺廨房,走到苏淮安面前,“罪臣苏淮安接旨。”

苏淮安又跪,萧琏妤瞬间闭上眼睛。

四周阒寂,一片漆黑。

薛襄阳亲自宣读圣旨,一字一句道:“苏家通敌叛国证据确凿,以上,你可认罪?”

苏淮安沉吟半晌,只道:“以上,罪臣无可辩驳,但当今皇后,概不知情。”

薛襄阳早知他会如此说,抬手,厉声道:“上枷,拷锁,带走。”

郑百垨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气道:“薛大人。”

薛襄阳回首,冷声道:“时间我已经给郑大人留足了,您也别为难我,留步吧。”

锁链晃动声,声声震耳,小公主的浑身都在颤,仿佛那冰凉的生铁是压在自己身上。

她强忍着没睁开眼。

他不许,她便听他的。

延熙元年的那个盛夏,京城乱成一片,即便苏家长子下了狱,民愤依旧难平,家国危在旦夕,新帝只能御驾亲征。

其间,萧琏妤闯过无数次刑部,她就是执拗地想知道,她活着的每一天,他是否还活着。

薛襄阳起初还劝她,天家公主还是少跟这等罪臣扯上关系,后来见她不听劝,便直接派人在门口盯着,见着长公主府的马车,便直接拦在外面。

日子一天一天过,浑浑噩噩,不知年月。

一日清晨,萧琏妤睁开眼,忽然感觉一阵恶心,直觉使然,她看了一眼日子,七月十九。

她没唤太医,而是偷偷唤了一位民间的大夫。

大夫笑着说,恭喜夫人,虽然夫人月份尚浅,但的确是滑脉。

青玉吓坏了,跪在扶澜堂不起,不停地说,“没能规劝殿下,奴婢有罪。”

萧琏妤只是出神。

青玉看出了她眼中的不舍,心里划过一股不安的念头,她低声道:“奴婢……奴婢去熬药可好?”

萧琏妤淡淡道:“青玉,再等等吧……”

月落楹窗,梧桐簌簌,萧琏妤在扶澜堂坐了整整一夜,她看着手中的上上签,“花好、月圆、人寿。”,轻轻提了提唇角。

花好月圆,从一开始,便是她强求来的。

她摸着自己的小腹,喃喃自语:苏景明,阿妤就再任性最后一次。

翌日一早,她便进了宫。

她和苏淮安的事,闹得京城人人皆知,孙太妃见她面容憔悴,不由叹口气道:“你这又是几天没睡了?”

萧琏妤看着太妃眼角的纹路,小声道:“是女儿不孝,让阿娘担心了。”

孙太妃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脊道:“说吧。”

萧琏妤红着眼睛,虽没哭,但嗓音却是一直隐隐发颤,“他快行刑了,我受不住了,阿娘,我能不能去骊山住一段日子?”

孙太妃低头看着她,蹙眉道:“骊山?你要去多久?”

萧琏妤咳嗽了几声道:“过……过了年就回来。”

众所周知,苏淮安不日就要行凌迟之刑,她不想留在京中,也在情理之中。

孙太妃长吁口气,又问了一遍,“过了今年就回来?”

萧琏妤点头,又道:“阿娘……皇兄眼下不在宫里,太后那边能同意吗?”

“母妃去替你说。”孙太妃看着她的眼睛道:“阿妤,你可还有别的事瞒着我?”

萧琏妤摇头,斩钉截铁说没有。

从寿安宫出来,萧琏妤脚步一顿,心里挂念皇嫂,便转身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再不复往日的热闹,她走到门口,让小太监通传了一声。

半晌后,苏菱来到坤宁宫门前,面上依旧带着浅笑,“长宁,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谁都知道,如今的坤宁宫,虽不是冷宫,也与冷宫无异。

萧琏妤看着瘦弱的皇后,她握了握拳,情绪忽然就崩了,嫂嫂眼下已是身怀六甲,居然连一件素衣都撑不起?

“嫂嫂,你为什么这么瘦了?”萧琏妤用手捂住嘴,任凭泪珠子往地上坠,“皇兄怎么那么狠心……嫂嫂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隔着一道门槛,苏菱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泪,“坤宁宫一切安好,不关你皇兄的事。”

萧琏妤感受着她指腹的冰凉,直接跨进坤宁宫抱住了苏菱。

“嫂嫂。”

苏菱拍了拍她的背脊,“长宁……别哭了,也别再去刑部闹了,嗯?”

萧琏妤在她的肩上点头。

苏菱在她耳畔道:“快走吧,宫中人多嘴杂,别让人瞧见了。”

萧琏妤看了一眼她的肚子,抽泣道:“那嫂嫂千万保重……”

苏菱笑着点头,徐尚仪过来扶着她道:“娘娘,该用膳了。”

苏菱“嗯”了一声。

苏菱走了几步,脚步一顿,突然回头笑道:“长宁,你日后记得多进宫,同你皇兄说说话。”

她的笑容一如从前,温柔又坚定,足以藏匿所有不为人知的苦楚。

此时的公主,万万没想到,这便是她与苏菱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