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大如豆,砰砰砰,下得酣畅淋漓。天压黑云,阴冷潮湿,便在这样的大雨滂沱中,傅青爵也丝毫没有停下来躲雨的意思。

他焦急万分,只想快点见到楚清露!

忽然,他闻到了空气里的血腥味,就在他的前方!这让他心跳都差点漏一拍。

他脸色苍白,又想起了她曾经轻描淡写提过的话——“我差点死掉。”

“露珠儿!”他怕得心颤欲裂,禁不住大声叫道。

在一方静水湖前,篝火已灭,锅具随意扔散,草势凌乱。傅青爵停下了步伐。以他的眼力,能明显看到这里此前经过一场争斗。或许就在他来之前,人已经慌张地撤走了。

傅青爵的眼睛一一扫过周围痕迹,血、血、血!那些血迹,他几乎能推出每一次动手情形!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微红的湖水中。

傅青爵前世是皇帝,他的所有技能,都是跟做皇帝有关。可是重活一世后,多了许多时间,他便又学了很多有用没用的技能。比如现在,他的目光从一草一风中穿过,能看出许多东西。

傅青爵的心一点点变凉,露珠儿很大的可能,便是

滴滴答答,雨水淋漓。

这片广袤的湖水中,有种人走茶凉的静,让人身心疲惫的沉。

四面一览无余,没有可藏身的地方。

这里没有一个人,或者说,该走的,全都走了。湖水染了血,可谁知道那是谁的血呢?

他都没有见到她。

可是已经全身硬的发僵,怕得连思想都凝固住。

电闪雷鸣中,青年痴痴地看着这片天地,目光早已虚空。

“王爷,”下属们擦把脸上的雨水,“没有发现楚姑娘的行迹。”

“他们提前走了,去追。”傅青爵好一会儿,才找到属于自己的声音,他平静地发布命令。这种平静,酝酿着其后的暴风雨。

他一定要弄清楚到底是谁,发生了什么!

傅青爵飞快地看着四周,排除脑子里可怕的念头,强迫自己冷静,去想一想露珠儿的性格。她是一个狠人,若有人敢伤她,她便是自损八百,拼着这条命,也要伤你一千就是这种性格,他才更加害怕,怕她做傻事。

下属们听令,继续私下搜索。电光火石间,傅青爵看着湖水,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水。

“王爷!”众人惊道。

这些跟随端王的下属,眼力不俗,自然也看到了水里的血迹。大家正打断下水呢,没想到王爷竟比他们还迅速!

王爷王爷他之前有伤在身,不能下水啊!

哪里有什么能不能下水的,端看愿不愿意,值不值得。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本就是价值衡量。

值得的话,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不值得的话,便是倒在脚边也要想一想救人会不会危险。

而傅青爵对楚清露的感情,从来是不用想的。

他要找到她!

必须要找到她!

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如果没有死、又走不了的话,露珠儿可能会下水。

但是她会不会水性?

傅青爵脑子乱糟糟,一次次沉入水底找人,一次比一次下得深。每次都要呼吸极为困难,才浮上去吸口水。

“王爷我们有找到尸体”下属回报。

见傅青爵面色刷得白如纸,下属连忙说完后半句,“是男人的尸体。”肯定不是楚姑娘的,王爷你别紧张!

在水里找到泡软的尸体!

傅青爵更加害怕去想,若露珠儿在这里的话,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露珠儿到底会不会水?

他头脑混账,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一次次的沉下水又浮起来。想让自己冷静,可又冷静不下来——他忘了露珠儿会不会水了。

直到在一片光影中,白衣如雪水般荡开,黑发如海藻。黑与白相间,包裹着其中闭眼的少女。她安静地沉睡在水中,水波的光澜一次次从她面上掠过。

模糊的视线中,傅青爵迟钝地想起:她是不会水的。

他忘记了思考和呼吸,只知道游过去,轻轻的、恍惚的,将水里的姑娘抱入怀中。

愤恨!哀伤!仇恨!茫然!

这些情绪涌上心头,让傅青爵的眼眶潮热,紧紧地将怀里少女贴向自己。

“王爷”雨这么大,还会越来越大,下属们落汤鸡一样站在岸边,手足无措。

天这么黑,傅青爵蹲在水边,将楚清露平放在地上。他做了一切能做的急救措施,但人并没有醒来。他迟迟不敢伸手去探她的呼吸,怕得到自己不愿相信的结果。

他就这么抱着她、望着她,擦去她面上的水迹,不言也不语。

下属们互相望望,都屏住呼吸,同样不敢开口打破沉默——纵是不敢探楚姑娘的呼吸,观楚姑娘的脸色,这样得白,必然、必然已经可没人敢把残酷的答案说出来。

傅青爵自己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不过是不敢想。

重活一世,这怎么会是他和她的结局呢?

前世她不是说她差点死吗?差点死的意思,不就是没死吗?可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露珠儿。”

傅青爵的头脑不清晰,昏沉得有些痛。他视线也模糊,不停地为她擦去脸上的雨水。他的心被巨大的悔恨包裹:为什么他回来的这么晚?为什么他没有更早地找到她?他那么喜欢她,可在她最害怕最难过的时候,他又在哪里呢?

恍惚中,他又想到前世——

宫女颤颤巍巍地来报,“陛下,皇贵妃去了。”

哐。

屏风和桌案一把推开,折子落地。

他恍惚地看着前方,什么都看不清

“露珠儿。”他轻声喊她。

这是对他的惩罚吗?

因为他没有为她报仇,没有惩罚那害死她的人,所以她再次离开他?

一只手,突然盖在了他手上。

傅青爵乱七八糟的思绪一下子顿住,低头看去。

“你为什么这么难过?我对你又不好。”那个姑娘,皮肤细美。她呼吸正常,睫毛轻颤,睁开了眼。

第30章 此夜

暴雨冲刷皇城,暗夜如墓,甬道黑漆,只有一盏盏幽暗的宫灯散发着明光,在皇宫殿宇间蜿蜒。雨下得极大,里外仿若两个不同的世界。

眼下,一众宫妃正因这场下得突然的大雨,被困在皇后宫殿中。熏笼上燃着红罗香炭,人影映在灯影中,一殿清暖。

舞乐已罢,丝竹已赏,连皮影戏都试着玩了一把。众妃已无聊至极,便干脆开始编排宫外听来的各种小八卦。

皇后雍容端雅,笑看各位妃子分享各种收集来的宫外闲话,她目光落到众星捧月的德妃身上时,微微一顿。德妃端坐中心,装扮极为精致用心,眸光流转间,言笑自然又大气。

皇后移开目光,另一个宫妃与她坐在一处,手里懒洋洋摇着一把紫檀镶银丝宫庭扇,微笑道,“娘娘,您才是主子,德妃当着你的面这么张扬,眼里还有没有你啊?”

皇后看这位妃子一眼,四妃中年纪最轻的淑妃,容颜光耀明艳,一身雪肤便是那些刚进宫的新人也比不上。若说她们这些年纪渐大的妃子们,哪个最得皇帝的心,非淑妃莫属。

可惜人无完人。

淑妃在皇帝那里得了眼,根本不把后宫一众妃看在眼里,但她生的儿子,居然不如那个脑子有毛病的德妃得皇帝的喜爱!私下里,淑妃不知道气倒了多少次。

皇后微微一笑,深觉得淑妃命苦:想淑妃先前多么的高傲不可一世,整个宫里她唯一看得上的,就是皇后;最想要的,也是皇后宝座;但现在因为儿子的争宠问题,淑妃不得不时时嫉妒地盯着德妃,时时说两句酸话,挑拨离间。

这不,德妃一夺头筹,淑妃便又忍不住在皇后跟前酸了。

皇后瞅了说得高兴的德妃一眼,一碗水端平,笑着应淑妃一句,“大家都是姐妹,没有外人在,不必太拘束。”

“娘娘!”淑妃皱起了眉,她肃起脸,就想跟皇后娘娘科普一下尊卑礼数。但看皇后漫不经心的样子,淑妃便知道皇后不放在心上。她实在不甘,想了想,悄悄跟皇后告状,“德妃昨天跟我嘲笑太子膝下只有一个姑娘呢。”

皇后果然皱了皱眉,瞥了淑妃一眼,淑妃连连表示自己没说谎。皇后心里也知道淑妃是不想德妃得意,但淑妃又素来瞧不起德妃、觉得跟德妃说话都掉价,就怂恿着皇后教训德妃。

无可无不可,德妃的性子,确实需要过段时间就压一压——那是位从来不动脑子的人才。

皇后听了她们的谈话一段时间,在大家喝茶时,加入一句,“你们听没听说,这月上旬,萧大人已经去小倌馆抓了五个犯人了。”

她们现在八卦的对象,是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萧豫。各位妃子也有娘家,自家的亲戚啊什么的,有适合说亲的,都会把盛京里提得上号的儿郎数个遍。

萧大人正是这几年里被提得最多的一个人物。

此人什么都好——能文能武,官职在身(还是一个不小的官),最重要的是,长得一张小白脸,宽肩窄腰,很合现在小姑娘的眼缘。然后瞧得上的小姑娘们又回家,偷偷找爹娘帮着参详。

但是萧豫唯一不好的,就是出身差。他根本谈不上什么出身,据说就是一个孤儿,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那种。

萧豫的热门就热门在:他的出身低,年纪都过二十好久了,还是单身汉一个。有的宫妃瞧得上,有的看不起。每次想起来,大家都会热烈讨论一下萧大人的婚娶情况,然后惊喜发现——“咦,上个月不是说有人说亲吗,怎么现在还没动静,萧大人还没有成亲啊?太好了,可以继续为小侄女留下做备胎了。”

现在皇后也说起萧豫的八卦,众妃的耳朵齐齐竖起来,“是么?”然后又觉得不对劲,“小倌馆?五个?”扳着手指头数一数,脸色各异。

宫妃都知道小倌馆是什么地方,去里面抓人也正常。但是半旬就在里面抓了五个人,这频率是不是太高了点啊?

皇后又慢悠悠道,“所以最近,京里有传他龙阳之好。”

“呃”众妃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嫌恶,露出一种“大好良田被猪拱了”的惋惜表情。

淑妃冰雪聪明,在皇后提起萧豫这桩八卦时,她就知道皇后在小小敲打德妃,让德妃不要太得意。但是淑妃心里一咯噔,往德妃方向一瞧——德妃还一脸无知又天真,就差把“真的假的啊”的疑问挂在脑门上了。

淑妃一时觉得心好累:枉她在皇后跟前挑拨,对手都没听懂皇后的敲打。

皇后早猜到了这种结局,面对德妃,要笑话她的话,你得把话说得很直,不然她听不明白。所以皇后又加了一把火,“本宫现在很怀疑整日和萧大人在一起的那些好男儿,他们会不会也有这方面的问题。”

众妃连点头,这是个问题!回去一定要让娘家人查查!

德妃只觉得哪里不对劲,却还是一知半解。

皇后也心累了——跟人说个话,怎么这么费劲呢?

她直接道,“德妃,萧豫不是从老三手下升上去的吗?老三都快弱冠了,你到现在都不为他考虑婚事?”

“啊!”德妃悚然一惊,这次终于听明白皇后想说的话了。这个萧豫要是性取向有问题的话,不会带着她儿子学坏吧?

傅青爵从来没提过娶妻的话题,也从来没见他和哪家姑娘走得近。德妃因为自己和娘家人的那点小九九,也一直不着急给儿子相看。

但现在,德妃越想越心慌,快要坐不住了:儿子不会不喜欢女人吧?这个问题太严重了!

被亲娘怀疑性取向的傅青爵,在他亲娘忧愁得坐立不安的时候,正抱着楚清露,冒雨先找一处避雨的地方。

好不容易才寻到一处山洞,把杂草污渍清理一番,便和楚清露进去躲雨。而跟着他的下属,在楚姑娘被找到后,就被王爷派出去找之前的那帮流民。从楚清露口里得知有流民从这里逃入盛京,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傅青爵都不可能当做不知道。

傅青爵原先以为楚清露快死了,紧张得脸色煞白。弯腰进了山洞,他便询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楚清露神色萎靡,低声道,“我没事。”

傅青爵发现她身体除了温度低一些、确实没有大问题后,大半个心放到肚子里。他目光正直地看着怀里*的少女,顿一顿道,“为防冻病了,得把湿衣服换下。”

“嗯。”楚清露心里有事,应得不冷不热,手放到领口。却发现男子的目光坚定地看着她不动,她抬头,半晌后道,“转过身去。”

“我也要换衣服。”傅青爵道。

楚清露刚经过生死大事,心绪不定,脑子里乱糟糟。此时,也不禁被他给弄得失语,好半天才干干道,“你放心,我绝不偷看。”

傅青爵再次失望。

两人各自背过身,在一团黑暗中换衣,悉悉索索的。楚清露梳理着自己脑海中的纷乱记忆,静谧中,忽听到傅青爵开口,“露珠儿,便是遇到什么难事,你也不能寻死啊。”

“我没有寻死。”

“可你下了水!”楚清露的手腕突地被抓住,她惊愣中,只记得紧紧抓住身前衣服,僵硬着脸回头,便碰到青年挨着她的身体。

外面雨下得那么大,天也那么黑,其实什么都看不清。电光一瞬,楚清露却发现傅青爵精准地站在她身边,只着中衣,长发披散,俯着身,气息喷在她面上。

“露珠儿,你做事不能这样什么都不考虑。事情总有别的解决办法,你不能总想着最粗暴的方式去做。只要你稍微拖那么一会儿,便有转机。你知道那时我找到你”

傅青爵这个人其实少情绪波动,不喜欢说话。

跟她一样。

傅青爵这个人面对她的时候,大多时候都掩去自己气质中的冷肃一面,露出温和的样子给她看。

和她相反。

难得见他对她这么不假辞色、语气严厉地讲话。

难得她想听他说。

在黑暗中,听一个男人这样教训自己,对楚清露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

在这样孤身的夜晚,本以为所有的困难要独自面对。在未知面前,她不抱任何依仗于别人的希望,她连父母都不指望,又怎么会指望傅青爵?

可以说,在最危险最害怕的那一刻,她根本没有想到傅青爵。

可她落水后,想起的那些片段记忆,和傅青爵有关。

千里迢迢来把她从水里捞起来的,那个人也是傅青爵。

傅青爵的情绪难以控制,他有多担心她,就说了多少话。他想把自己的经验告诉她,想告诉她有自己帮着她,他说了那么多,楚清露一声不吭。

听到雨声,听到她呼吸平稳,傅青爵心里的焦灼并没有得到缓解。

良久,他听到楚清露平缓沉静的声音,“我没有自寻死路,我下水的时候,就已经想起了一个古方——前些天在藏书阁翻旧书时,找到一个封闭呼吸假死的方子。当时觉得有趣,便记了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会这时候用到。”

“我和他们动了手,也许杀了人。他们想侮辱我,我不可能一忍再忍。但我也没能力一个人和所有人周转。所以我下了水,封闭了呼吸。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害怕,才会逃走。我也才有一线生机。”

傅青爵静静地听着她说。她慢悠悠地告诉他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她又是如何做的。当她知道自己逃不掉后,想的是再低迷,也不能让这些人一点罪都不受。言语攻击和陷阱、行为暗示,全是为了后面的突然爆发做准备。

不可能一个人都剩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