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净池愣一下,慢慢道,“并不是。我不是非要为官。”她揉揉眉心,抿嘴乐,“檀机,你不懂的。你没有过感情,你不知道人和人之间的际遇,很是复杂。”

她这样说时,目光落在陪同她而行的青年和尚身上。她有些恍神,目光空落了一瞬间。是啊,人和人之间的际遇,太复杂了——一如她和檀机。

檀机又道,“这没有什么不懂的。终归到底,是你对他并没有多少感情。”

许净池再次一愣,然后点头。

她忽然看到一片落尘飞到和尚长睫上,他眼睛有涩意,眨了眨眼。伸手去揉,眼眶被揉的通红,却并无效果。

“我来吧。”许净池笑着。

她示意他蹲下来。

檀机并无异议,少年时,他们也曾这样。许净池手搭在他肩上,低着头,唇凑近他的眼睛,轻轻为他吹去浮尘。

这样近的距离,她看到他清澈瞳眸中倒影的自己。她吹他的眼睛,他因不适应而侧过眼,又很快转回来。

这么干净的眼睛,这样专注的神情。

许净池恍了那么一下。

“好了吗?”檀机问。

“哦,好了。”许净池慢慢起身,退了开。

接下来的路,她一眼又一眼地看檀机,却是越看,越沉默。这个少时陪她长大的小和尚,已经生得这么俊美。

可惜。

可惜。

这次在寒音寺的相遇,其实乃是意外。在许净池离寺后的多年生涯中,她每有心情不好,便来寺中住两天,平复心情。却是在檀机离开寒音寺后,她从没有一次碰见过檀机。

这次在寒音寺的相遇,却也不是意外。慧觉大师年纪大了,年初时生了场重病,再没有起来过。寺中和尚担心慧觉大师去后,唯一的弟子却流落在外,衣钵也无人继承,就将檀机师兄请了回来。

许净池在寺中与大师论佛,檀机也回来寺中,见师父最后一面。

床前,看着这个乖顺的弟子,慧觉大师心中何等感慨。他咳嗽着,问,“檀机,你是我唯一弟子,我却不肯将一生所学传授于你,你是否怨过为师?”

跪在师父床前的和尚诚实道,“未曾。”

慧觉大师便笑了。

他问檀机,“贫僧记得你少年时,曾说过,情劫’一始,万劫方至;万劫已过,‘情劫’也未尝可到。古往今来,能一尝‘情劫’者,又有几人尔?若有缘渡‘情劫’,便不应放弃。你现在还是那样想吗?”

檀机诧异了下,抬起头。他不知道,昔年他与楚姑娘的情劫之论,居然被师父知道。但是一想,又觉得不奇怪。他师父乃是古往今来难得的有异术的人士,拥有一些手段,是很应该的。

檀机温和答,“弟子少时顽劣,胡乱给楚施主解的签,倒真是惭愧。未看破红尘,自是无能上岸。这些年,弟子走过许多地方,只觉得那时的戏言果真玩闹。踏破红尘方为佛,为情所慑,也不过是境内之人罢了。至如今,弟子心中只有我佛,未有贪恋红尘之念。”

慧觉大师长长舒了口气,面上有淡淡笑意。

他这个弟子啊,什么都好,剔透玲珑心,与佛法也有缘。唯一看不破的,就是一个情字。

正因为这样,当许净池建议檀机离京时,慧觉大师才会一口答应。他希望弟子不要让自己失望,待弟子思想成熟了,自己的一身异能,才能传授与他,才不会耽误他可惜。可惜。

檀机成为了慧觉大师希望的人。慧觉大师却没有机会,将自己的一身本领传出去了。

世事无常,佛法无边。指的便是这样吧?

当慧觉大师在室内与檀机说话时,许净池一直站在竹帘外听着。她不知道大师是何意,却是听到檀机对情的回答时,心口重重一颤——原来是因为她吗?因为她当年对楚弥凤的提防,才造就了今天的檀机吗?

慧觉大师让她听到檀机的真心回答,是在暗示她什么吗?

许净池脸色一时灰败,转过了身。立即有侍女迎上去扶住她的手,担忧看她,“夫人,您还好吧?”

许净池摆摆手,示意两人走远。走到林子后,她再也忍不住,哇的吐出一口血。侍女当即惊慌,连声喊“夫人”。许净池自幼身体差,但调养了多年,她已经跟常人无异。谁知道现在居然吐血了?

侍女匆匆忙忙去找人了。

许净池一人扶着竹子,慢慢站起来。她眼睛里有泪光闪烁,心情当真难言——

檀机本有情,被她无意中斩断;她当日让檀机离京是好意,却无意中造就了她今日的进退两难。

许净池回头,隐约中,好像看到寺中深处的金佛之身。它慈悲而低悯,安静地看着世人在苦海中挣扎。

许净池捂了脸,指上有湿润之意。

再过了十天,慧觉大师圆寂,享年百岁。檀机继任师父的衣钵,被方丈所托,留在寺中。他代替的是慧觉大师,寒音寺需要他这块招牌。山下施主络绎不绝地上山求签,为的,本就是慧觉大师。

现在,为的就是檀机了。

若是檀机也走了,寒音寺就衰落了大半。

檀机生性温和,自觉寒音寺收留自己和师父多年,于他们师徒有恩。方丈托付,他自是应承。

接下来两年,檀机留在寺中,延续寺中香火。许净池继续走她选择的那条路,依然是每次心情不好,便回寺中调解。昔日有慧觉大师与她论佛,现今,有多年好友檀机与她论佛。

每每在寺中得到开解,可是下山后,回头,看一眼身后,站在寺门口,温柔目送她远去的檀机,许净池心中都微微一刺。

她改变了檀机的人生,她也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有些事,在她心中是奢望。

那奢望她从来不敢去想。可是婚姻是这样的不幸,丈夫是那样的混账,多年好友又是那么的温柔所有的事情串在一起,压着许净池。

她每次看到他,就难过得要命;可是不看到他,她更加难过。

终是二十六岁生辰时,许净池在寺中度过。吃了碗长寿面,她和檀机蹲在荷池前,投喂池中活泼游过的小鱼儿。

许净池轻声问,“檀机,你想成为佛吗?”

“是,”檀机说,“那是师父一生向往,也是小僧的。”

“红尘中有人不舍得你,你怎么办?”

“有舍方有得。”

半晌无言。

檀机喂完鱼,见到旁边女子的素手仍伸在水里,手中的鱼食却早已被抢完。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觉她轻轻一颤,猛地抬眼看她,同时挣开他往后退一步,动作很是慌张。

檀机一愣,心口微跳。

他低下头,不知作何滋味时,突听许净池说,“檀机,我打算与我夫君和离。”

“啊。”青年和尚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低头唱了声佛。

许净池有些疲惫道,“我也想辞了朝中官职。我想那不是我喜欢的,我更想呆在寒音寺中,就像小时候那样。慧觉大师还在,你也在,我每日读读佛经,练练字,身体就慢慢好起来了。我最近几年身体不好,大夫说我郁结于胸,我想,该是我舍的时候了。”

檀机无话。

听徐惊奇轻声问他,“小和尚,你说有舍方有得。我舍了,但我真的会有得吗?”

檀机没有答她,他心有所感,有些慌乱,又不知如何是好。他看到许净池走近他,走到他面前,垂着眼,轻轻在他光秃的头顶摸了一下。许净池说,“檀机,你成佛了,要我皈依于你吗?”

和尚重重一震,抬头看她,与她清澄的眼睛对上。

她笑着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转身。

许净池就此离开了寒音寺,她之前几乎每月都要上山一次。之后却有半年时间,檀机没有见到过许净池。半年后,许家姑娘与英国公嫡长孙在大半年的拉锯战后,终是和离。世人都说是姜彦负了许净池,竟将好好一个前途甚好的姑娘,逼得不光和离,连朝中官职都要辞去。许家不知道翻了英国官府多少个白眼。

和离后,姜彦天天被家中长辈们骂,他很是不服气。纵然他也可惜自己那位温柔娴雅的妻子,可是和离了,过错只在于自己一人吗?

心情郁闷,姜彦更多地躲去了美人乡中,让家中长辈对他更加看不上眼。

这时,他的一个红颜知己给他出了个主意,让姜彦脸色大喜。

第二日,街头尾巷就传开了,说许净池之所以要和离,是她看上了寒音寺中的一个和尚。不然,许净池为什么每个月都要去寒音寺一趟呢?

这种街头八卦,向来是民众的热爱。寒音寺的客流量一下子增加好多,窃窃私语,流言竟然传到了檀机耳边。传话的小沙弥很是惶恐,“大师,方丈说那是世人之缪,您不必放在心上。”

檀机沉默着,将小沙弥送出去。

其实山下,在流言出的第一瞬,许净池就想办法压了下去。可是流言,尤其是这种香艳的传闻,她根本压不下去。英国公府表面批评了姜彦,给许家道歉,给许净池道歉。可是内里怎么想,谁也无法预料。

这个流言传的太厉害,甚至传到了皇后耳中。传到皇后耳中,自然就传去了皇帝耳中。

此朝大为开放女子地位,皇后娘娘在朝为官,许净池想要辞官,皇后自然也知道。因为皇帝傅青爵乃是许家外甥,许净池出了事,他自然过问。许净池进了宫,摘下官帽,跪下向自己的表哥、也就是现今皇帝告罪,将事情从头说起。

皇后楚清露在一边旁听,眼睛闪烁了一下。说,“为流言所困,你在这种时候辞官,乃大为不妥。”

许净池沉默。她也知道。她本来就想辞官,可偏偏赶上这样的流言。这时候,她要是辞了官,世人不会以为这是她自己的意愿,而是以为流言是真的。

楚清露很稀奇,想了半天,“檀机么我少年时,在寒音寺中,还得过他的解签。”

傅青爵很是冷厉,淡声,“何必这样烦恼?不过是一个和尚。寻个理由将他打杀,也就没人能说什么了。”

“不可!”许净池大惊。

然后看到皇帝和皇后一起看向她,才想到自己的反应过激。

她头上渗了汗,只能说,“檀机与臣乃是多年好友,陛下不可听小人谗言,错怪了好人。”

楚清露微微一笑,慢悠悠道,“许妹妹,你其实,是心虚吧?”

许净池跪下,磕个头,一言不发。

如此闹剧,她的那个磕头,其实就已经是答案了。皇帝不再追问,而是让她出宫去,亲自镇压流言。许家乃是他娘舅家,也是他妻子的师门,无论如何说,在许家没有犯下大错时,他都不会让许家名誉受损。

有皇帝亲自出手,流言才算是压了下去。

许净池寻了一个晚上,特意乔装,上了寒音寺,想因为自己的事,向檀机道歉。

寺中方丈接见了她,答她,“前两日,檀机大师与贫僧说,他欲往天竺去寻求佛法,欲将天竺的佛学翻译到我国来。贫僧已经恩准。”

许净池面色微白,怔在原地,久久不语。她转身往外走,匆匆行在林间,渐渐的,跑了起来,向着一个方向跑去。身后的方丈与沙弥叹口气,摇头不语。而许姑娘跑到了竹林深处的一间房前,猛地推开门。

屋舍收拾得整洁,干干净净,清清冷冷。

她再一次推开门,却再没有那个白衣和尚回头抬眼,向她露出温和的笑来。

“檀机”许净池喃声。

我的檀机。

她的世界天旋地转,她看到一片片飞雪在六月中飞下,她看到自己的心碎成千疮百孔。

她蹲下身,抱住肩,在黑暗中兀自颤抖着——他走了。

他怕自己连累她,悄无声息地走了。

佛与世人的距离,一水之隔。

他永远在那里,他永远让你追不上。

许净池,你还想奢望吗?

许净池在心中哭泣:不奢望了。

檀机,你是什么样的人呢?你一次次受我所摆布,我离不开你,你却总能轻易离开我。

我是多么后悔。当年,我不该让你离京的。如果你不离京,即便楚弥凤不安好心,结局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吧?

许净池浑浑噩噩下了山,回了家。她心口空了一片,连次日上朝,都是被侍女喊起来的。臣子们对她的状态很是同情,都认为是英国公府的过分,才给许大人这么大的打击。

朝上,说起了派往天竺使臣的事。大魏欲和天竺结为友邻,问可有臣子有建议。

本是浑噩的许净池一愣,听前面的六部尚书争辩,眼睛,突然就越来越亮。

很快,许净池得到了天竺使臣这个身份,离开了盛京。

她带领大魏的友团,往天竺而行,也向着千里之外的檀机走去。

她一步步走向他,她已经不奢望能与他有什么。只要是一个并肩而立的地位,他在野,她在朝。他翻译佛偈,她护他前行。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空即是色。

她与佛有缘,她一生皈依于他。

也许他知,也许他不知。

般若世界,一花一佛。不过三五短佛偈,时光真如逝水。

她面向他。

一直一直。

向着他跪下去,双手相叠。

我佛。

皈依我佛。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