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初说:“应该的。”他并不喜欢颜正卿向自己道谢,这显得他不是能够名正言顺对颜舜华好的人。明知眼前这人是颜舜华的生父,他还是有种颜舜华被人抢走的感觉。

想到是自己做主将颜家来的人赶回京城,沈云初心底有些心虚,只好默然地到前面为颜正卿领路。

颜正卿却没注意到少年复杂的心情。他看着颜舜华利落地翻身上马,俯身与那匹雪白雪白的马儿说话,心里又是酸涩又是难过。

女儿学会说话,他不在;女儿学会识字,他不在;女儿学会骑马,他仍然不在。可一见到他,女儿就认出了他,还愿意伸手抱住他。

他有世上最懂事也最大度的女儿。

他是天底下最不尽责的父亲。

颜舜华察觉颜正卿望过来的目光,抬头看去,只见颜正卿两眼发红,眼底溢满藏不住的哀伤。也许在无数个夜晚里,颜正卿都怀着这样的伤怀和自责入睡,第二天醒来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去应对繁乱的边事。

守国难守家。

颜舜华说:“爹爹,你今年会在这边陪我过年吗?”

颜正卿鼻头一酸。他说:“当然会,爹爹一定会在这边陪你过年。”

颜舜华说:“会像别人家的爹爹一样带我去看灯会,把我扛在肩膀上,让我可以把灯看得更清楚吗?”

颜正卿说:“当然会。”

颜舜华一路上央着颜正卿答应了许多事。颜正卿一直回三个字:当然会。

回到最后,声音已有些哽咽。

他女儿所求的,不过是天底下所有女孩儿理应有的。

到了沈家别庄外,颜正卿先下马。转头一看,颜舜华正乖乖坐在雪球上等着。他走过去,伸手将颜舜华抱离马背。

女儿柔软的身躯一落入怀抱,颜正卿就再也舍不得松手。

有沈云初领路,一路上没有任何人阻拦。不一会儿,他们就走到了沈老太爷所在的院落。

沈老太爷正在用木棍逐一掀开花上覆着的稻草,仔细观察底下的花木有没有冻伤。听到脚步声,沈老太爷回过头望去。见到抱着颜舜华的颜正卿,沈老太爷脸皮抽了抽,转身,看花,再也不看向他们。

颜正卿让颜舜华下地,自己一个人走上前,撩起长袍往沈老太爷身后一跪,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沈老太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颜正卿开口说:“是我对不起宝珍。”

听到这句话,沈老太爷身体抖了抖,拿着木棍的手也在抖。他的女儿啊,他如珍似宝特爱着的女儿啊,嫁到颜家没几年,就那么没了。他一生不图名、不图利,就图个一家安康,不想竟让女儿嫁入那样的人家。

很快地,颜舜华看到一直教她遇事要冷静的沈老太爷转过身来,举起手中的木棍往颜正卿身上打。沈老太爷边打边说:“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把宝珍交给你才几年,你说啊,才几年!”

颜正卿跪得稳稳的,不闪也不躲。

颜舜华想要上前拦着,沈云初却拉住了她的手。

下一刻,沈老太爷深吸一口气,扔下了手中木棍,再次转过身背向她们。他的背还是在发颤,仿佛一下子佝偻了许多。

沈云初松开颜舜华的手。颜舜华会意,跑上前抱住沈老太爷,她人小,矮得很,只能抱住沈老太爷的大腿,胳膊还短,根本圈不住人,偏还努力地抱着,像是害怕沈老太爷会倒下。

沈老太爷心中一软。他虽然痛恨颜正卿没有照顾好女儿,但也不至于让自己外孙女也恨上亲生父亲。他叹了口气,揉了揉颜舜华的脑袋。

罢了罢了,看在这人是他外孙女的父亲的份上,他也不为难他了。沈老太爷将颜舜华抱了起来,问:“晚晚,你要不要去京城?”

颜舜华一顿。她看了眼跪在地上没起来的颜正卿。

沈老太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说:“起来吧,晚晚在呢。”意思是看在颜舜华的面子上不和他计较。

颜正卿站起来,静立一旁,也和沈老太爷一样等着颜舜华的回答。

沈云初开口:“爷爷…”

沈老太爷一个眼神看去,让沈云初把话咽了回去。

颜舜华说:“先生答应让我进鹿鸣书院了。”

沈老太爷一愣。他说:“先生?哪个先生?”

颜舜华说:“程先生。”

沈云初也同时开口:“就是我老师,也是鹿鸣书院的山长。”他的话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生怕说得慢了,颜正卿和沈老太爷就把事情定下来了。

沈老太爷有些吃惊。

颜正卿也听说过程应星,知道能得到程应星的认可有多不容易。他的女儿竟这般聪明,让程应星让她一个女儿家入鹿鸣书院?颜正卿当即表态:“这样的话,晚晚你可得好好学。”这是决定让颜舜华留在通州这边了。

颜舜华松了口气。

她怕自己的回答会伤到颜正卿。但她现在还不能回京,她要在朔北十二州先埋下一些“种子”。若不能未雨绸缪、早做准备,岂不是白瞎了老天让她回来这一趟?颜舜华高兴地说:“我一定会的!”

颜正卿这么痛快,沈老太爷看他也顺眼多了。他说:“去见一见晚晚的姥姥吧。”他心中对颜正卿有恨,妻子却不一样,妻子反倒疼惜颜正卿多一点,觉得他这一路走来实在不容易。

颜正卿点头答应,伸手要从沈老太爷手中抱过颜舜华。

沈老太爷看向颜舜华。

颜舜华机灵地说:“我自己走!”说着就要从沈老太爷怀里滑下地。

沈老太爷却止住了她,将她往颜正卿怀里一塞。

“去吧,去吧。”

沈老太爷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微微仰起头,让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不能怪他,不能怪他啊,发生那样的事,谁又想的呢?

谁都不想的啊。

出了院门,颜舜华才问:“爹爹,疼吗?”

颜正卿说:“不疼。”他有世间最聪明、最贴心的女儿,也有世上最宽容、最仁厚的岳家,把女儿留在这里,比让女儿回京城更让他放心。

*

与此同时,秉笔太监魏公明得来了通州的消息,说沈家卖起了不少新玩意,有些已经传到其他地方了。这些魏公明早已知晓,他案上正摆着一副象牙雕的象棋呢,是底下的人孝敬上来的。

魏公明背着手踱步两圈,招呼左右:“走,我们去看看太子殿下。”说着他低低地笑了,“他回来这么久,圣上还没去看过他呢,一定急了吧。”

第22章 21.20.1

《宠冠六宫》/春溪笛晓

第二十二章

东宫。

京城连日大雪,琉璃瓦上堆满积雪,东宫内侍们忙碌地清扫着园子,生怕慢了一步会被迁怒——最近太子殿下可心情不太好啊!

顾成晁心情当然不好。

他回来这么久,来东宫的人越来越少,除了三师还会兢兢业业地来教他课业之外,几乎没有人会再到访。

这一切,都与他父皇的态度有关。

都说虎毒不食儿,在他那位父皇心里他根本不算是他儿子吧?

不来看他,也不让他见,这是准备废了他这个太子吗?

可是他那“弟弟”年纪比他还小上几岁,废了他立那么个奶娃娃为太子,朝臣难道会同意?

至少在这几年里,他还是有点用处的。可惜那女人太蠢,居然这时候就想对他下手!

顾成晁冷笑。

他可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会活下去,而且活得好好的!

顾成晁咬牙切齿地想着,却听有人来报说:“殿下,魏公公来了。”

话刚落音,顾成晁已瞧见魏公明的身影。

位至秉笔太监,魏公明身着红色圆领长袍,头戴垂脚幞头。他面白无须,永远和和气气。

远远见顾成晁望过来,魏公明殷切地加快了脚步,快步走到顾成晁面前往地上一跪:“殿下,这么久不见,真是想煞老奴了。这些天忙着祭天的事,老奴实在抽不开身。”

这种话别人说来会让人觉得肉麻,魏公明说来却让顾成晁觉得十分贴心。

不过顾成晁更关心魏公明提到的两个字:祭天。

等了这么久,顾成晁终归是沉不住气了。他上前扶起魏公明,问:“祭天之事,父皇可有提到我?”

魏公明叹了口气。

顾成晁心一沉。

他说:“父皇不准备让我去吗?”

放任别人里应外合掳走他,让他名声扫地;削减他出现在人前的机会,不让他建立半点威信——这就是他的父皇!

这就是他的好父皇!

总有一天,他会让他这好父皇后悔!

魏公明抬手擦泪:“是老奴没用,没办法替殿下说上话。”

顾成晁知道魏公明被掌印太监死死压着,在宫里是不可能出头的。他脸上没有流露半分失望,反而平静地开口:“我有一件事交给你去办,你若办成了,掌印太监算不了什么。”

顾成晁舅家那边虽然被没落了,但也还留着一点底子,在宫里宫外都埋着线,就等着顾成晁需要用到的一天。顾成晁身边没有十分信得过的人,所以一直藏着没和任何人提起。

眼看父子离心已成定局,一切都没了转圜的余地,顾成晁不再犹豫,屏退左右与魏公明细细道来。

魏公明眼睛越听越亮。

最后魏公明伏地一拜,对顾成晁说:“殿下放心,老奴定不负殿下所托!”

顾成晁颔首。

送走魏公明,顾成晁眼神阴鸷地望着屋外飘落的雪花。

天下会是他的,谁都别想拿走。

*

还有两年便是除夕,京城游人熙熙,热闹至极。

林家的马车在贺家面前停下了,林夫人先下了车,而后林灵妙也在丫鬟绿绮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她带着帷帽,目光丝毫没有偏移,仿佛对京城的喧闹一点兴趣都没有。

林夫人对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女儿非常满意。

林夫人差人上前敲门。

门房是新来的,听是出嫁的姑娘回来了,有点吃惊,忙让人去通禀,自己则领着林夫人和林灵妙在大门附近打转,等着里面的消息。

虽然这位夫人和她领着的姑娘确实不像来打秋风的,可谨慎些总是没错的。这些客人来几天就走了,里头的主子他们可是拿着他们卖身契的!

哪边才是得罪不起的人,他们都门儿清。

林夫人看出门房的想法,气得不轻,却只能咬牙等在前庭。

若是换了以前,林灵妙会觉得难堪至极,这一次却有些不同。她依然和林夫人教的那样安静守礼,但她脑袋里想着的却是颜舜华。

如果颜舜华来了,肯定是待不住的,外面新鲜的、好玩的事儿那么多,颜舜华哪里愿意等在这里?兴许来个两天,颜舜华就会把京城玩个遍。回头约她们出去,颜舜华说起每个地方肯定都头头是道,像个地地道道的京城人似的。

林灵妙想着想着,眼底便有了几分笑意,眼前这尴尬到煎熬的等待似乎不算什么了。

此时里面有人走了出来。

林夫人看了一眼,发现出来的不是刚才去通禀的仆人,而是要离开的客人。

林灵妙还没来得及掩住眼里的笑,手便被林夫人紧紧攥着,用力之大竟像要把她的手背掐出血来。

林灵妙的笑倏然褪去。

她早已习惯这样的痛楚,面上有着一贯的沉静。

什么人让林夫人这般激动?

林灵妙抬眼看去,只见一个芝兰玉树般的男子从里面走出来,身旁跟着个绝美的妇人。

就连同为女子的林灵妙,见到那妇人也觉得眼前一亮,舍不得将目光从那妇人身上离开。

那妇人身边跟着两个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男孩儿比她大一两岁,长得像他父亲;女孩儿应该和她十分相近,长得像她母亲。一家四口站在那儿,谁都会忍不住夸上几句。

那妇人见了林夫人,竟停下脚步,讶然地说:“凌芙?你回京了?”她上前牵起林夫人的手,“我们许多年没见了,你这次若是留得久,可要到我家来坐坐才行。”

凌芙是林夫人的闺名。

林夫人看着眼前的妇人。

这曾是她的闺中好友,可是她看上了好友的未婚夫薛侯爷,还试图将人抢过来。

事情败露之后,薛侯爷发话让她远嫁,家人觉得她丢人,就将她嫁到通州那种地方。看来好友依旧被人保护得很好,所有人都瞒着她…

林夫人挤出一丝笑:“好。”她的目光落到好友的一双儿女身上。

妇人介绍道:“这是我儿子,叫靖安;小的是我女儿,叫璇玑。靖安,璇玑,这是你们芙姨,阿娘相识多年的好友。”

薛靖安和薛璇玑齐声说:“芙姨好。”

薛靖安说完,目光落到旁边的林灵妙身上。

薛璇玑则打量着林夫人。从第一眼看到林夫人开始,她就发现这位夫人不对劲。这位夫人被她母亲殷切地抓住双手,不仅没有半分欣喜,反而僵硬地站在那儿。

而且这位夫人的目光落到她父亲身上时更为古怪。

也只有她单纯的母亲才会觉得这是故友相逢。

薛璇玑眸光一转,看向自己的父亲。

薛侯爷知道自己这女儿聪慧至极,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意思是让她别在她母亲面前多话。

事实上连他也有点意外,这贺凌芙远嫁通州之后竟还没死心?如今竟连过年都不在夫家那边过,巴巴地回到京城来——也不知想做什么。

薛侯爷看了眼旁边的女娃,见那女娃目光沉静如水,他便知这女娃过的是什么日子。

薛侯爷难得耐心地站在一边,听着妻子与“好友”叙旧。

林夫人也终于从失态中回过神来,说道:“这是我女儿妙妙。”她看了林灵妙一眼,眼底带着警告,“妙妙,还不快叫人。”

林灵妙照着林夫人的教导一一喊过去。对上薛璇玑的目光时,林灵妙竟有种“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比得过她”的感觉。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林灵妙垂下眼睫,掩藏起眼底的思绪。

她脑中又闪过那双亮亮的眼睛。

若是颜舜华在的话,肯定不会这么想的。

颜舜华会说:“比骑马她肯定比不过我!”

如果薛璇玑连骑马都会,颜舜华一定会说:“我为什么要和她比?”

林灵妙的眉眼又忍不住染上笑意。

对,就是这样的。

她从未与颜舜华真正交好过,却很了解颜舜华。

每一次颜舜华从琴楼下跑过,她都会掀起帘子往外看,看颜舜华和小乞丐说话,看颜舜华和商贩压价,看颜舜华时不时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回走,看颜舜华每天都高高兴兴到处玩耍。

那样的家伙,是不会被任何事难住的吧。

那家伙永远不会有不快活的时候。

所以,她又为什么要和薛璇玑比?根本就是自寻烦恼。

林灵妙落落大方地站在一旁,等着林夫人和薛家一行人寒暄完。她注意到那个叫薛靖安的少年不时地看自己一眼,她抬眼回望过去,朝对方露出友善的笑意。

隔着帷帽,薛靖安是看不到她的脸的,不过能瞧见那双含笑的眼睛。

刚才他一出来,看见的就是那么一双带笑的眼。

明明旁边的林夫人脸上已有恼意,她却还怡然地站在那儿等待,真是沉着得很。

只是当林夫人抓住她的手之后,她眼里的笑意便褪去了。

真是一对奇怪的母女。

盯着女孩儿看是不礼貌的,薛靖安也朝林灵妙笑了笑,收回了视线。

此时去通禀的仆人回来了,过来领林夫人和林灵妙去拜见老夫人。

薛夫人依依不舍地和林夫人道别:“我今日要去慈孝寺礼佛,不能多留了。改日你得了空可一定要到我家来,我们许久没好好说过话了。”

林夫人答应下来,着人将东西搬进厢房,领着林灵妙往里走。她紧紧地抓着林灵妙的手,指甲几乎陷进林灵妙的手背里。

不甘心,她不甘心啊。

林夫人低声说:“等一下你要表现好点,让你外祖母喜欢上你。看到刚才那个女孩儿了吗?她已经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静雅学坊,我会央你外祖母将你留在京城,你好好准备半年,争取快些考进静雅学坊。”这正是她不顾丈夫挽留一意回京的原因。她这一辈子已经没指望了,女儿绝对不能再耽搁在通州。

林灵妙一路上早已被叮嘱过许多遍。

她抬眼看了看前面那富丽堂皇的主屋,感觉像一只巨大的猛兽张大嘴趴在那儿——只要她一走进去就会被那猛兽一口吃掉,再也出不来。

来京城前答应了要邀颜舜华到家里玩的,恐怕没法实现了吧?

林灵妙这样想着,迈开脚步,跟在林夫人身后进了屋。

*

京城,慈孝寺。

慈孝寺的香火突然旺了起来。

原来慈孝寺出了种新茶,茶色澄澈,茶香清冽,初尝可能微苦,仔细品一品喉间却隐有回甘。

这可与平时喝的茶不一样!

这茶是不卖的,香客在慈孝寺礼佛之后才送一小罐。

前些天大儒骆宜修开文会,用了这新茶来招待来客,这新茶便传开了。骆宜修说明这新茶的来处之后,不少在白马寺那边排不到礼佛禅房的人便转了方向,去慈孝寺添些香火钱,领那令骆宜修赞不绝口的好茶。

圆空大师继承主持之位以来,第一次忙得脚不沾地。一天下来,他竟出了好几次汗——这可是天寒地冻的大冬天啊!

圆空大师不仅不觉得累,还觉得振奋不已。到了晚上他依然精神奕奕,去找“贵人”说话。

他真是没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