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晚春时分,慈孝寺的桃花才刚开。有新茶在,慈孝寺的香火始终好得很,赏花的人也多。

好在东华郡王的禅院被其他居住的禅院紧紧围在中间,得绕过许多地方才能进,倒也还算清净。

小沙弥释静跑进东华郡王住处,悄声说:“殿下,人已经准备好了,您随时可以出发。”他从袖里掏出一顶薄帽戴到头上,“殿下您看,这样是不是瞧不出我没有头发了?”

东华郡王说:“确实看不出。”

小沙弥又乐颠颠地跑了,过不了多久他便跑回来,在东华郡王面前转了一圈,亮出他的整身装束。释静年纪小,永远坐不住,这回东华郡王准备北上,释静自然一心跟着去。

上回的奔波不仅没把他吓着,还让他兴致盎然地等着第二次出远门的机会!

东华郡王说:“那我们过几天就出发。”

小沙弥朗声应道:“好!”

东华郡王看着小沙弥转身往外跑的身影,眼底露出一丝笑意。他身边的人之中,释静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当初他晚到了一步,不仅慈孝寺被洗劫一空,圆空大师也在大火之中圆寂。

经历了那样的惨痛,释静一夜之间像是变了个人,再也看不见曾经的飞扬跳脱。

如今他们又回来了。

东华郡王望着从墙外伸过来的桃枝,心中一片柔软。

他回来了,她也回来了。

老天既然仁慈地让他们重来一遍,必然不会再让那样的厄难降临。圆空大师已打听到骆宜修回京的消息,骆宜修在通州留了那么久,必然是因为她吧?

只要人到了通州那边,她肯定不会白白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他真的越来越迫不及待——

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

东华郡王准备了几日,便“卧病在床”。这时东华郡王母亲已经生产完了,生了个小儿子。她仿佛终于记起了东华郡王这个儿子,派人过来看望他,还送来一些滋补药物。

奉命而来的人走近看了,发现床上之人神容憔悴,一脸病色,又匆匆回去复命。

人一走,圆空大师就命人过来将那些药物取走,叫精通药理的师弟拿去仔细检验。当天傍晚,师弟找了过来,神色愤然:“那些药物动过手脚,用别的药泡过,药性极为猛烈。放到旁人身上自然有增益之效,放到郡王殿下身上可就是夺命药啊!”

圆空大师说:“可能她也不知晓。”

师弟说:“她若是真不知晓,不就证明她丝毫不曾把郡王殿下放在心里吗?真要关心儿子的,哪有不清楚自己儿子能用什么药、不能用什么药的?”

圆空大师叹了口气。

其实可怕就可怕在,那位夫人很可能知道啊。

明知道这些药可能让东华郡王丧命,却还是命人以她的名义送过来,到底是什么居心?饶是圆空大师已见惯了人世险恶,还是忍不住一阵心寒。

若真的是那样的话,东华郡王未免也太苦了。

自己的亲生母亲,明里暗里地暗示着希望他去死…

在此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人心啊,就是这样易变。

圆空大师说:“师弟,这些事你莫要向别人提起。”

师弟点头:“我晓得的。”

圆空大师又吩咐一句:“过两天你命人去向那位夫人讨几味救命药,药材越贵越好,越珍稀越好。她给了你就收起来,备着以后用。”既然她们想看到东华郡王病重,那就如他们所愿好了。

师弟答应下来。

而理应病重卧床的东华郡王,此时正轻装简从地行走在官道之上。

官道两侧禾稻青青,远处到处都是青翠苍郁的美色。

东华郡王咳血之症提前痊愈,身体里的病根也被拔除了,不再向“未来”那样落下痼疾,他觉得自己骑在马上从来没有这样轻便过。

小沙弥释静一副书童打扮,见沿途风光晴好,不由像出了笼子的鸟儿一样骑着马时快时慢地往前跑,偶尔还绕回来兴奋地跟东华郡王说前面是什么地方。

如果是以前的话,东华郡王是绝对不会听这些话的,可如今他却听得格外仔细。

以前他去的地方太少,与她说起话来总是捉襟见肘,只能绕着正事打转。知道她爱吃爱玩,释静说起这些时他都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

在青涧城的时候她说,她发现她一点都不喜欢皇后那个位置。

东华郡王抬首看了看明媚的艳阳。

若是将来一切都安定下来,他愿意陪她远走天涯——陪她自在悠然地过完这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辣!

今天不小心被新文小妖精迷住了,更新得有点晚,但还是如此粗长!么么哒(づ ̄ 3 ̄)づ

【注意昨天是二更哟,不要看漏了!!!!!】

第27章 26.25.1

《宠冠六宫》/春溪笛晓

第二十七章

推广新农具之事到底是过了明路的,李卓然插不了手。

他在孩子里挑了几个人负责接下来的训练,自己去榷场那边游荡。

通州边境的榷场一向最安宁——因为通州军很强,强得鞑人心存忌惮,只能老老实实交易。

李卓然在榷场之中搜寻好马种。

这是沈老太爷托给他的任务,他不仅会种东西,也会养马。

对草原人来说,选马几乎是天生就懂的,根本不需要去学习。鞑人不笨,好的种马自然不会送到中原,这就需要对一些草原商人诱以重利。

有道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李卓然年纪小,别人不会信任他,所以具体的生意不须他去谈,他只要负责找到门路就好。

而恰恰也正是因为李卓然年纪还小,很多人都不防着他,是以他一路听了不少隐秘消息。一圈走下来,李卓然已找到沈老太爷要他找的人,暗暗叫沈家管事去交涉。

正事忙完,李卓然又去找来许多新奇的种子,准备拿回庄子试种。

想到颜舜华眼中会出现的欢喜,李卓然心中也欢喜,平日里深绿到近似于黑色的瞳仁竟变得有些幽亮。

他正要往回走,忽听有人说:“那伦娜夫人也真够傻的,凭空冒出个弟弟,她竟也信了,还被对方骗出都城。也就是大君宠她才没有杀她,要是早些年的话,她早就被马裂了。”

“是啊,绿眼睛的人那么多,难道都是她弟弟?”

“我看伦娜夫人也不是信了,而是想逃回西边去吧。你没听说雪狼又开始在西边繁衍了吗?经过十几年的休养生息,雪狼图腾又该立起来了。”

“草原永远都不可能安宁啊。”

仿佛是在呼应着这话,一只秃鹫从远处的山崖腾起,发出嘶哑的鸣叫声。

李卓然脚步没有停顿,脑中却回荡着刚才那些鞑人的对话。

青狼族是得狼群庇佑的一族,他们天生能驯养狼,常常骑着狼作战。而在草原西边有座圣山,山中时有雪狼现世,雪狼通体雪白,骁勇善战,能将最矫健、最勇武的战马咬断脖子。

约莫是十年前,鞑人横扫圣山,掳走了青狼族的女人,杀光了青狼族的青壮,圣山脚下只余老弱妇孺。

青狼族的公主伦娜也被鞑人掳了去,因为高挑的身材与美丽的容貌,被鞑人的大君收入营帐。

伦娜公主原是性情刚烈之人,如今却不得不屈从于鞑人那年纪足以当她父亲的大君。

她一直在等,等她弟弟的消息,青狼族永远是最勇武的草原勇士。

伦娜公主相信她的弟弟不会就这样死去。

伦娜公主相信雪狼一定还在庇佑着他们。

李卓然却知道她永远都等不到如愿的那一天。

伦娜公主弟弟的死,他是亲眼看见的。那个勇武无双的少年双手举起重锤,两眼含着泪,高声呼喊着让所有人后撤,自己迎上鞑人的箭雨。在那之前的一晚,少年对他说:“我真羡慕你啊。我一生下来,背上就有着苍狼印记,我必须背负起守卫青狼族的使命。我若死了,你就走吧,走得远远地,带上你母亲的骨灰回她一直想回去的地方。”

李卓然顿了顿,转身离开榷场。

那一切与他无关。他在姆妈的保护下逃到了南边,当了中原人,学会了中原的语言。

伦娜公主在等待着什么,他一点都不想知道。

他从来不是他们的一份子,他的母亲是被掳去的,他有一半中原的血脉。

他更愿意当个中原人。

何况草原上又没有姑娘。

李卓然脑中冒出这样一个念头,然后越发觉得这想法极有道理。

他从来都不愿意当强盗。

李卓然回到庄子,已是薄暮时分。

幽幽琴声从凉亭那边传来,李卓然脚步一顿,知晓颜舜华已用过饭了。他转到厨房,草草吃了点东西,就到凉亭外等着。

暮色四合,天地茫茫,李卓然听着亭中飘来的琴声,心中一片宁定。

颜舜华从亭中出来时,一眼就瞧见静立亭外的李卓然。

月亮高高升起,洒落一地清辉。

朦胧的月光落在李卓然身上,在他鼻翼旁投下淡淡阴影。平日里掩藏在沉默之下的俊朗容貌,月色之下似乎一下子变得分明起来。

颜舜华两眼一亮。

美好的东西谁都喜欢,身边的人长得这般出色,她颇有些与有荣焉。

颜舜华欢喜地说::“卓然你回来了?姥爷让你办的事都办妥了吧?”

李卓然点头。他从袖里掏出一叠文稿:“今日我又学了一些草原语。”

颜舜华也惦记着这事呢,拿过文稿就和李卓然一块去书房。

李嬷嬷端了茶过来看他们,见颜舜华挨着灯仔细看起李卓然写的文稿,又退了出去,准备吩咐厨房给他们准备些点心。

珠圆、玉润拿出女红篮子,两个人围着小篮绣起了绢帕。

颜舜华什么都爱学,就是不爱学这个,她们得把手练巧一点,要不然遇到要用上的时候没点拿得出手的绣品可就糟了。

初夏的天气十分多变,刚才还是月朗星稀、夜风徐徐,此时竟突然下起雨来。

这雨起初还小,屋里的人都没察觉,再过些时候就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窗台上,引得珠圆、玉润连忙起身去关灯。

颜舜华眉头一跳,吩咐玉润:“你去熬些驱寒汤备上,云初哥哥指不定会淋湿了。别看夏天天气热,实际上也很容易染上风寒。”

玉润应声去了厨房。

颜舜华望了望窗外的急雨,很快收回视线,拿起一张文稿让李卓然教现写一遍给自己看。

李卓然的字十分普通,但一笔一划写得清晰,笔锋也非常有劲,颜舜华越看越羡慕,捏了捏自己软乎乎的手掌,恨不得自己一夜之间能长大几岁。

颜舜华看李卓然写一遍,便晓得鞑人的文字大致该怎么写,摊开白纸照着练了起来。

在未来许多年中,鞑人都将是大晋的劲敌,她必须更深入地了解这个可怕的敌人才行。

等再过一段时间,她会挑些年纪稍长的、机灵点的人来学一学,然后将他们安置在商队之中深入鞑人境内。

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

颜舜华停笔思索起来。

李卓然突然开口说:“表少爷回来了。”

李卓然耳力好,沈云初刚踏进院门他就察觉了。

颜舜华起来往外跑,果然见到沈云初披着蓑衣走了进来。

颜舜华说:“云初哥哥你回来了!”

沈云初隔着雨帘望见颜舜华,心中一软,说道:“嗯,刚清点好入库的种子,安排好分派到各地的份额。”他眼中含笑,“这一场雨下得挺及时,一些不适合用水车的地方也可以开荒了,看来老天都在帮我们。”

珠圆上前替沈云初解掉蓑衣,玉润也过来了,捧着颜舜华吩咐的驱寒汤。

珠圆嘴巴最是伶俐,见沈云初端起驱寒汤喝了,便说:“一下雨姑娘就叫玉润去备着,表少爷回来得真巧,汤还热着!”

沈云初心中泛暖,说道:“这么晚了,晚晚你还在学什么?”

颜舜华说:“我在学草原语。”

三十年前,鞑人横扫草原,令无数草原部族俯首称臣,奉鞑人首领为“大君”,大君在大巫的指引下建立都城,统一草原文字。

自此之后不少草原人停止了游牧生涯,与中原一样开始聚居生活。

但草原人凶很好斗的本性不曾改变。正相反,他们变得更强悍,更蛮横,强硬地横扫过整个草原,又屡屡挥师南下,大有马踏中原的意图。

对于这个强大的敌人,朝廷的印象还停留在“野匪”的层次上,全然不知道敌人已经强盛如斯。

鞑人再也不是那种毫无野心、只知烧杀抢掠的“野匪”!

颜舜华神色严肃。

他们必须去了解敌人,才有可能打败敌人。若是像以往一样轻敌或者像以往一样退让,朔北十二州还是会落入鞑人之手。

沈云初自幼长居通州,自然也比呆在京城中的人要清楚草原上的变化。他说:“晚晚你想得比我远,你是对的,我们应该学。”

如今的鞑人已经横行草原,朝廷可以不重视,他们不能不重视。

颜舜华说:“那等我和卓然对着程先生编的识字教材把相应的草原语整理出来,到时我们印一些给大舅舅,让大舅舅在通州军里也挑一些人来学。”

沈云初说:“好,我也来帮忙。”

于是李卓然原本只教颜舜华一个人,这天之后就变成教两个了。

程应星知晓他们在忙活什么后,也领着程咏絮过来旁听,四人合力整理,不到半个月就把常用字词和日常句子都编整好。

程应星感叹说:“旁人要编一本书少不得得花个几年,你们倒好,隔几天就出一本。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指不定羞愧得要抹脖子自我了断了。”

颜舜华猛拍马屁:“这不是有先生在嘛!”

程应星捻着胡须,笑骂:“你这小鬼,别哄我开心了。”

他对朝局依然失望透顶,但从前那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却没了。

一人之力也许不能改变什么,若是合整个通州——甚至朔北十二州之力呢?

即使是百官都避之唯恐不及、没有人愿意前来的贫瘠之地,也不是全无希望的。

程应星望向颜舜华。

谁都不会想到,为通州带来一线希望的人竟是这么个小娃娃。

搞定“草原语教材”的收尾工作,“小娃娃”有些困了,忍不住趴到桌上合上眼。原本只是想小睡一会儿,没想到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最近实在太过忙碌,颜舜华又还那么小,身体自然吃不消。

李卓然与沈云初对望一眼,沈云初先一步上前将颜舜华抱了起来。

李卓然沉默地立在原地。

沈云初向程应星点头致歉,抱着颜舜华走回她的房间。

程咏絮看着沈云初远去的背影有些出神。

程应星察觉女儿的目光,开口说:“走吧,回去了。”

程咏絮恍然回神。她说道:“好。”

李卓然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程咏絮与李卓然也算认识了,礼貌地向李卓然道别:“李兄,再会。”

李卓然点头,算是应了,侧身送程应星与程咏絮出门。

程咏絮跟着程应星往外走,觉得静得有点难受。她忍不住开口:“李兄真不爱说话。不过他才能确实了得,竟能将草原语学得那般精通。若是把心思都花在学业上,说不定也是能早早进上舍的。不知晚晚是从哪找来的人,着实厉害得很。那些孩子也是,明明只是食坊那边从流民里收留的,经这小小的学堂一教就全都不同了,再过两年说不定全都能考进书院…”

眼看程咏絮还要一直说出去,程应星说:“絮儿,你平时也不爱说话。”除却与人讨论课业,程咏絮几乎不会与人闲谈。

程咏絮一愣,百般酸楚涌上鼻头。

情之一字,若能收放自如,便不会叫人辗转反侧、魂牵梦萦了。越是与颜舜华相交,她越清楚自己心中那点念想再也不可能实现。

有如此珠玉在侧,沈云初眼中岂能再容下别人。

见沈云初与颜舜华那般亲近,程咏絮心中难受,所以不断地说话想压下那种锥心之痛。

突然被程应星打断,程咏絮突然就忍不住了,扑进程应星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深埋心底、属于半大少女的青涩情思,在这一瞬终于爆发、崩裂、坍塌。

程应星伸手拍拍程咏絮的背。

哭出来就好,哭出来了也就放下了。

他最怕她把什么都闷在心里,撞破南墙也不愿回头。程应星骂道:“那小子居然害我们絮儿哭了,我得想法子好好惩治他才行。”

程咏絮闻言,鼻头的酸楚全散了:“对,爹爹你一定要好好惩治他。”她破涕为笑,“就怕爹爹你舍不得,那可是你最看好的得意门生。”

程应星听程咏絮语气轻松,便明白程咏絮是真的放开了。他这女儿性情最豁达,断不会与寻常女儿家那样为情所困。

程咏絮其实没说错,程应星将她的心思都看在眼里,着实是左右为难。一边是疼爱的女儿,一边是喜爱的门生,手心手背都是肉,哪边受了委屈他都难受。

见女儿眉目朗然,程应星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他说:“再怎么看好他,也不能让他白白欺负我女儿。”

程咏絮回头看了一眼,再转过头来时眼中已满是坚定:“爹,我要更努力才行。”

这一句话,她已经对自己说过无数遍了。可是每一次她往前走一步,沈云初他们却都迈出比她更大的步伐。

她不想被抛下。

所以她没有时间去悲春伤秋。

作者有话要说:

踩点拯救小红花!

每周星期一,都是从早上七点上班到晚上十一点,简直是黑色星期一。

这一章是中间摸鱼断断续续写出来的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