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琢磨着,这会儿二夫人母女大概也才兴起这么个念头。她若不想悲剧重演,要么是规劝安抚好秦氏别叫她生气,要么就得阻止白婉儿入府。诚然,后者是更好的选择。

如此一来,琳琅就得抢在二房前头把白婉儿藏起来。这件事让谁办呢?

竹林之约

兰陵院里人语悄悄,贺文湛去了衙署还没回来,秦氏这会儿正在绿窗下的藤屉上斜靠着看书。琳琅自打重生后就比以前粘人了许多,见着秦氏就跟扭股糖般缠上去,必要缠上许久才舍得放开。

女儿爱撒娇,秦氏虽然口头上教训几句,心里却也是欢喜的。她将琳琅搂在怀里,慢慢的理着琳琅的头发,“刚看你和大姑娘往望春院去,是瞧二姑娘去了?”

“二姐姐要去庄子,少不得要去送送。”琳琅窝在秦氏怀里,掰她如葱的手指头玩耍。想要提醒秦氏几句,不过这么空口白牙的说了又有些突兀,终究是忍下了。

她缠了秦氏半天才回后院自己的住处,想要提笔摹画,又觉得心烦意乱,捧起书也是心不在焉,索性开了后门,往外院那片竹林溜达去了。

贺府后半边住的人少,除了两个大厨房外,余下的就是假山小湖。外院的这片竹林在府里的东北角,种了有些年头,这会儿竹枝高大繁茂,走在底下十分荫翳。

林中引了蜿蜒的细水,风拂过时叫人宁静了不少,思绪也慢慢清晰了起来——琳琅虽能偶尔外出,但大多数时间困在府里,想要亲自出手把白婉儿藏起来,并非易事。若是在外头随便找了人,万一有什么差池反而不美,所以这事儿还是得委托个可靠的人去做,还得手脚麻利口风紧。

找谁呢?

她折了竹枝在手里摇晃,将认识的人挨个想过,不妥当就摇头叹气,猛不防前面出现一双男子的短靴,玄青色的袍角微微摆动。她唬了一跳,却不慌张,往后退了一步才抬起头来,看到站在前面如劲弓般挺拔的身躯,还有那双深邃的眼睛。

“徐二哥?”

“六妹妹。”徐朗瞧着她这份与年龄不符的镇定从容,有些诧异,不过还是问道:“想什么那么入神?”

偏僻的环境里孤男寡女独处毕竟不好,琳琅不自觉的保持了足够的距离,答道:“出来闲逛罢了。徐二哥是约了我大哥哥么?”

“约他在那边下棋,他还没来就先逛逛。”

琳琅“嗯”了一声,气氛忽然有点冷淡下来。徐朗往前跨了半步,隐然的气势微微压迫着她,“我瞧六妹妹似乎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有吗?”琳琅诧异,便听徐朗道:“以前六妹妹黏着卫玠兄,见了我也活泼。怎么几天没见,忽然觉得生疏了?”

“啊…大概是我刚才走神,现在还心不在焉。”琳琅打个哈哈,心里却是微微吃惊。还别说,认真回想,刚才她的举止还真透了点生疏,徐朗虽是个男子,却能将这举动看进眼里去,倒是观察入微。

这也难怪,前几天的贺琳琅是年方十岁的贺琳琅,自然天真烂漫活泼可爱,面对兄长般的徐朗自是无所顾忌。可现下她下意识的当自己是将近二十岁的姑娘,在僻静处碰着十六岁的徐朗,自然就想避嫌。琳琅这才发觉自己露了马脚,不由微赧。

其实细数起来,徐朗虽不是她真正的兄长,待她也是极好的,只是性子有点怪。早年的徐朗性子顽皮爱使坏,那时候琳琅不懂事,还被他哄骗着说过不少心事,后来他随父去了漠北,在军中历练了几年,整个人比先前端肃沉稳了许多,不过待琳琅依旧挺好。

她忽然福至心灵,将自己摆在十岁少女的位置上,往前几步揪了揪徐朗的衣襟,“徐二哥,能不能求你件事情?”

“说来听听。”徐朗垂头看她。

琳琅苦着脸,犹豫了半天才道:“我听说她们想把白姨姨寻回来。还要…给我做姨娘。”

“白姨姨?”

“就是先前户部员外郎白大人的女儿,闺名叫做白婉儿,后来被流放了的。”

“你似乎说起过她?”

琳琅点了点头。那时候她才五六岁,爹娘的感情不好,她自然跟着操心,后来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了关于白婉儿的事情,就倒苦水般说给了徐朗。虽说幼女东一嘴西一句说得不明白,徐朗后面查问过这些事,竟也能将其理清。

难怪这小丫头愁眉苦脸的,原来是怕白婉儿的出现会影响她爹娘的感情。徐朗失笑,端着脸问她:“怎么帮你?”

“徐二哥在外面行事方便,能不能…能不能…把白姨姨藏起来?”

“藏起来?”徐朗觉得有趣。

“只要她们找不到白姨姨,爹娘就能好好的。不然,我怕…”她小小的脸上露出委屈,仿佛内心压着无限担忧,让徐朗想起她五六岁时因为爹娘不睦而忧愁担心的可怜模样。

一个流放的罪臣之女么,虽说去年皇帝大赦时免了罪不再流放,可这些年僻处破败荒凉的边陲,如今能有什么好?娇滴滴的姑娘早被磨去教养尊荣,就算进了贺府也不见得落好处,派人寻个好点的人家安排了她也不算难事。

徐朗瞧着眼前的小不点儿,心里有点可怜她,小小年纪就得操心爹娘的事情,真是难为她了。反正只是举手之劳,徐朗便应下了。

琳琅瞬时高兴起来,伸出细细的尾指,仰头道:“谢谢徐二哥,我们拉钩!”

徐朗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因着常年习武,这几年家里教导得又严,素日里行事稳重端庄,丝毫不比二十出头的人差。这会儿被个小丫头提出这么幼稚的要求,原该拒绝,却抵不过她期盼的眼神,竟鬼使神差的勾住她的尾指,而后拇指相抵。盖章印戳,商议达成!

琳琅高高兴兴的蹦跳着走了,徐朗站在那里,回想刚才的幼稚举动,失笑。

这边厢琳琅心愿得成,一时间觉得阳光都灿烂了起来。经了前一世,也算看透了些人心,固然曾被旁人背叛遗弃,却也有人重信重义,徐朗的人品和手腕她却是信得过的,想来也不会有差池。她一蹦一跳地往回走,对面贺卫玠走过来,一闪身就拦在了她面前,“六妹妹,什么事这么高兴?”

“不能告诉你!”琳琅得意的眨眼。贺卫玠笑着点她的额头,从身后变出个精巧的花篮来,“跟我还装神弄鬼!入画编的,给你玩。”

入画是贺卫玠的妻室江氏屋里的洒扫丫头,心灵手巧得很,这花篮是拿新嫩的柳枝编就,里面还摆了粉白鹅黄的花,有趣可爱。琳琅接了过来,问道:“大嫂嫂还好么?”

“好着呢。”贺卫玠还要赴约,赶着走了

琳琅自回兰陵院去,次日闲了想起江氏来,便往贺卫玠的雅文院去看她。

雅文院里人口简单,只住着贺卫玠和江氏夫妇。江氏去年进门,和贺璇玑年龄相近,姑嫂的感情不错,连带着琳琅也跟她亲近。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寻常爱站在池边喂鱼的江氏也不见踪影,琳琅望内走去,里面丫鬟听到脚步声便迎出来,“六姑娘来啦。”

“大嫂嫂呢?”

“正在屋里歇觉呢。”小丫鬟打起帘子,“不过这会儿大姑娘正在里面。”

琳琅走进去,江氏的陪嫁恭儿便给她倒茶,琳琅问大姐姐在哪,恭儿便回道:“大姑娘正在里面找花样子呢。”正巧贺璇玑掀帘出来,问她:“你也来了?”

“我来看大嫂嫂,谁知她正睡着,怎么有了小娃娃就爱睡觉么?”江氏两月前被大夫诊出有了身孕,琳琅自然关心。

先前江氏身子还很好,这段时间琳琅来时四五回里倒有大半是在睡觉。琳琅上辈子婚后不久即与朱成壁分居,后来又生分冷落,没怀过孕,也不知这事儿是否正常。只记得上辈子江氏虽然产了一子,却是天生不足,没两月就夭折了的,这会儿见了难免担心。

贺璇玑便笑道:“大嫂嫂近来确实嗜睡,按说早就过了春困,她这倒是更爱睡了。”

两人往江氏屋里瞧了瞧,就见她手掌护着肚子,蹙眉睡得正熟。恭儿过去捣了捣正犯困的丫鬟石榴,责备道:“少奶奶手又压着胎儿了,怎么不知道挪挪!”说着将江氏的双手拿开。

琳琅姐妹俩站了会儿就出来,琳琅想着前世那早夭的孩子,皱眉道:“大嫂嫂以前没这么嗜睡呀,你觉得这事怪不怪?”

贺璇玑一怔,她有位表嫂怀孕也有两三个月了,却是样样正常,半点都不像江氏这嗜睡模样。她点了点头,“这么一说,确实有些奇怪。”

琳琅想着江氏方才那睡姿,续道:“我看大嫂嫂睡觉时还皱着眉头,又拿手护着肚子,难道是不舒服?”

贺璇玑闻言脚步一顿,豁然想起先前探望江氏时她曾说小腹不适,不由微惊,断然道:“我去秉明母亲!”

贺卫玠是长房长孙,如今这一辈里只有他和二房的贺卫琨娶了妻室,江氏这一胎诞下来可就是嫡长了。贺家虽不是公侯之家能叫嫡长子承爵,但这一辈里的第一个孩子自然会分外得器重,要紧得很。

俩人进了内院,贺璇玑匆匆回屋,琳琅就势拐进了兰陵院。

这会儿已是后晌,秦氏正眯眼在芭蕉下打盹儿,见了琳琅便招手叫她,“又去哪疯了?功课做完没有。”

“早就做完了,娘吩咐的书也都瞧过了,过两天去书馆里再寻几个有趣的。”琳琅蹭到秦氏身边,“刚去瞧大嫂嫂,她近来可嗜睡了。娘你当年也是这样么?”

“你大嫂嫂都有三个月的身子了,况这两天渐渐热起来,她犯懒爱睡也不奇怪。”

“可我看她睡的也太多了,听恭儿说她白天里有一两个时辰都在睡,到了晚上却又睡不着,难受着呢。”

“大概是节气的缘故吧,天热了人总爱犯懒,睡习惯了就这样。何况你大嫂子那边有大夫人操心呢,你小孩子家家的想这些做什么。”秦氏不以为意,顺手拿过旁边的书卷要读。

琳琅无奈,泄气的趴在旁边。秦氏这么一说,她也有些恍惚了,春困才罢,若是江氏真个是养成了习惯,加上怀孕和节气变化,倒也说得通。但认真想想,总还是觉得蹊跷。

居功讹诈

兰陵院北边的屋檐下种着几株丁香,这会儿满树碎花开得正盛,阵阵香气飘过来,合着阳光微风,叫人十分惬意。

琳琅在秦氏旁边趴了会儿,终究是忍不住抬头问道:“娘你肚里有了小娃娃之后,有没有不舒服?”

秦氏靠在小软垫上,看起来倒是宽心,她孕后身段还未变化,气质却滋养了不少。纱衣堆在身侧,袖子也滑落了半截,她摇着团扇徐徐道:“我这里倒是没事,吃的睡的样样跟以前一样。这孩子倒是乖,不像你,那时候折腾得我见天的难受。”

“我小时候很调皮么?”琳琅凑过去好奇的抚摸秦氏还未凸起的小腹。

秦氏笑了笑,抬眼见贺文湛走进来,便吩咐丫鬟接了他的外衣再倒茶过来,问道:“今儿回得这么早?”

“衙署里今天事儿少,我正好去京兆尹那边,顺路来看看你。”贺文湛在秦氏身边坐下,又向琳琅道:“你那时候特别调皮,折腾得你娘整宿没法睡觉,饭也吃不好,瘦了一大圈。”

琳琅闻言吐舌,秦氏便觑向贺文湛,“你那时从不来我屋里,怎么知道这些?”那时候夫妻俩闹着别扭,连话都没怎么说过。

贺文湛便笑着道:“明里不去,暗里还是牵挂着的!”他如今正是儒雅俊朗兼且成熟稳重的时候,看向秦氏时一双朗目含笑,叫秦氏体会出隐藏的情意来。她蓦然想起昨夜的夫妻私语,瞧着女儿就在身边他却这样没遮没掩的,不由就有些嗔怨的瞧他。贺文湛回以一笑,道:“想吃什么,晚上回来时给你带过来。”

“如意斋的酸梅汤吧。厨房里做不出那味道,我又懒得动。”秦氏拍了拍正猫儿般贴在她身边的琳琅,“小铃铛呢?”

琳琅插不到他夫妻俩的温存体贴中去,这会儿正瞧着秦氏的小腹发呆呢,被秦氏一拍,随口道:“娘,你说会是弟弟还是妹妹?”她将正发呆的问题脱口道出,贺文湛瞧见那模样便哈哈而笑,“还早呢,将来不就知道了。”说罢起身走了。

这里琳琅撒了会儿娇,就被秦氏催着温书去了。

贺家乃是书香之家,男子多为儒士,娶妻也要其略知文墨,家里的女孩儿自然不能目不识丁,除了爹娘教导外,专门请了女先生,每旬授课五个半天,还安排了课业。

琳琅秉承了贺文湛和秦氏的天赋,对诗书文墨倒也擅长。先生布置的功课早已完成,剩下的只有临摹练字,倒也不难。她回屋临了几贴字,见书案上摞着的几本书都已瞧完,便叫来了锦屏,“将这些书收了,过两天咱们去书馆。”

次日在老夫人那里问安过后,琳琅跟贺璇玑同行去了大房,待没有了旁人,琳琅便问她有没有请大夫给江氏,瞧的结果如何。

贺璇玑脸色不大好看,拉着琳琅在桌边坐下,道:“大夫瞧过了,起先也没瞧出来,后来细问了问,才说可能是碰了不好的东西所以特别嗜睡,已经开了药。你回去给四婶婶提个醒儿,叫她也格外当心些。”

她说的并不严重,琳琅却从那神色中猜出了些东西。

回兰陵院时正巧碰见雅文院的丫鬟莺歌带着个婆子和俩小丫头行色匆匆的往大房走,琳琅就问道:“少夫人还睡着么?”

“昨儿请大夫瞧过,叮嘱少夫人不能多睡,她这会儿正喂鱼提神呢。”莺歌停步行礼,后面的婆子似乎正出神,没注意迎面走来的琳琅,也没提防莺歌忽然止步,险些将莺歌撞翻,幸亏被后面俩小丫头拽住了。婆子回过神见了琳琅,连忙行礼,举止却有些慌乱,仿佛心神不定。

这婆子琳琅依稀有些印象,是二夫人屋里一个丫鬟的干娘,虽是在外院当差,但偶尔被二夫人使唤她进来做事,倒是面熟。

琳琅瞧她如此举止,不免皱眉,却也不能说什么,便向莺歌道:“回去帮我问大嫂嫂好。”莺歌答应着去了。

这边厢琳琅依旧慢慢的走,旁边锦屏便笑道:“莺歌这妮子怎么这么匆忙,怕我抢了她包袱里的东西不成?”

“想是有急事。”琳琅随口道,回过头将目光落在莺歌的背影上。

莺歌臂间挂着小包袱,走路时被她夹得紧紧的,格外上心,想是里面有要紧物事。

回想今早大夫人的神情,琳琅总觉得昨儿大夫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才让贺璇玑特意叮嘱她要提醒秦氏。不过大房既然有心隐瞒,她自然不好深探,左右这事儿既已被大夫人察觉,想来会有处置,这会儿琳琅心里牵挂更多的还是白婉儿的事情。

过了三天,徐朗应邀来贺府找贺卫玠下棋,进门时恰好碰着了琳琅。

正是晌午时分,琳琅穿着鹅黄的衫子,刚刚被贺文湛领着走出他在外院的书房,手里还拿着一方从书房搜刮的小小砚台。

见着贺文湛,徐朗自然要敛衽行礼,琳琅便也问候了一声“徐二哥”。

从贺文湛的书房到兰陵院不算太远,拐过贺家的书楼再往里走一段,左边绕过假山是贺卫玠的雅文院,右边进了垂花门是贺府内院,进门就是兰陵院。徐朗和贺卫玠约在竹林小亭中,正好顺路同行。

一路上贺文湛自然要与徐朗侃侃而谈,因徐朗的父亲如今正镇守边塞,不免谈及那边民情。琳琅跟在贺文湛身边,根本没机会单独跟徐朗说话。

眼瞧着到了分岔路口,琳琅晃了晃贺文湛的胳膊,“爹,我去瞧瞧大嫂嫂,待会再回去吧?”她们姑侄和睦,贺文湛哪有不许的,只叫她早去早回。

琳琅往雅文院走过去,打远处瞧见大夫人身边的周妈妈正带了几个人从院里出来,有个小丫鬟哭哭啼啼的攀着门橼不愿出门,被两个婆子硬是拖拽出来,气势汹汹闹哄哄的。琳琅不知那里是出了什么事,不过这境况她也不好再过去,便绕个弯儿往竹林的方向走。

走过那一带假山花树,前面的青石路上徐朗正在小厮带领下往竹林走。琳琅几步跑过去唤了声徐二哥,徐朗便停下脚步。

她走至跟前笑眯眯问道:“徐二哥,托你的事情怎样啦?”

徐朗挥手叫小厮去前面等他,道:“人已经找到了,落魄得很。”

“还请徐二哥给她安排个安生的去处吧?”琳琅眨着乌黑清亮的眼睛,几许忐忑。徐朗这几年抽条子似的长高,又因习武而身强体健,她也只刚到他腰腹间,仰头说话累得很。

徐朗饶有兴味的躬身,问她:“可我怎么好插手你们的家务事呢?”

装模作样!琳琅腹诽。早先答应得好好的,这会儿却来这一出,定是老毛病又犯了。

她依旧噙着笑,“白姨姨的事哪能算我们的家务事呢?她这会儿正落魄,若是徐二哥给她安排了出路,恐怕感激都来不及呢。”见徐朗犹自不语,只得许诺道:“昨儿得了把道清和尚画的扇子,回头送给二哥赏玩。”

道清和尚是个前朝的雅僧,能画一手极好的竹扇,虽算不得珍品,却也难求。

徐朗心满意足,拿手敲敲她的额头,道了声“鬼机灵”,起身走了。

琳琅对着他的背影做鬼脸。本以为去了漠北这几年徐朗学好了,内里该和表面一样端肃稳重,谁知道还跟从前似的,爱诓她小姑娘的东西,还诓得这么理直气壮,居然也好意思!

小时候琳琅傻兮兮的,徐朗很爱逗她,仗着自己年纪大,诓走了她不少东西,虽然后面又送了更好的玩意儿来补偿,到底让琳琅介怀。后来年纪大一点,琳琅轻易不再上当,他便变着法儿来哄骗甚至敲诈,还乐此不疲。

琳琅就纳闷了,一样的富贵人家孩子,难道她的东西就那么好?

不过答应人家的事情总不能落空,琳琅次日拿了那把道清和尚的竹扇给贺卫玠,托他转交给徐朗。

琳琅去雅文院的时候气氛不大好,贺卫玠似乎有心事,虽然答应了她,却也不像平常那般逗她几句。江氏屋里的门掩得紧,琳琅猜得事端也不好过去,就先走了。

她的猜测很快就被证实。

早晨往庆远堂问安的时候,大夫的脸色很难看,兴许是她预先已跟老夫人禀明了缘由,待人到齐后坐了会儿,老夫人便道:“今儿还有事要商议,璇丫头,你带妹妹们先出去。”

贺璇玑应命,起身招呼着姐妹几个往外走,顺便也将丫鬟们带走,屋里只剩下老夫人、几位夫人姨娘和两个孙媳妇。

老夫人端坐在上首,沉着脸道:“今儿留下大家,是有件要紧的事要说。”说着转向大夫人,“你说给大家听听。”

大夫人目光扫过在座众人,缓缓道:“前儿月娘说身子不舒服,就请大夫过来瞧,谁知道这一瞧,才知道竟有人想害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句话叫在座皆惊,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众人脸色,续道:“后来我认真查问,是外院的吴婆子和月娘屋里的小丫鬟银燕所为,查明之后就发落了她们。”

屋里静悄悄的,大夫人显然非常气愤,纵然极力忍耐压制,声音还是有些颤抖,“这件事问了老夫人的意思,到此为止,我也不再深究是谁主使。今儿把话说到这里,是想让大家心里都有个数,咱们好歹是一家人,不管谁打的什么算盘,都且收着些,往后再有这种事儿发生,我禀明了老太爷,谁都别想逃!”

她向来就有主母的气度,一番话掷地有声,就连上首老夫人的气度都被她压了过去。

一时屋里静悄悄的,二夫人看了大夫人一眼,便即转眼看向上首。老夫人适时的道:“这事要不是发现得早,恐怕真要伤了月娘腹中的孩子。吴婆子和银燕不能尽心侍奉主子,已经惩办了,这事儿大家心里有数就好,回去也管好院里的人。”

这般态度让大夫人微不可察的冷笑,她懒得再搭理老夫人,说完了事情就散。

众人出了庆远堂,大夫人叫秦氏留步,走近跟前道:“四弟妹,六姑娘这会儿怕是在我院里,你也过去坐坐?”这显然是有事要说,秦氏自然答应。

二房用心

到了清秋院,大夫人带着秦氏进了内室,挥退了丫鬟们,这才道:“四弟妹,虽说月娘的事情不会再追查,但你也是有身子的人,所以这事儿,我想着还是该让你知道。”

大夫人愿意袒露此事,秦氏自然是感激的,“多谢大嫂记挂,今天这事儿听得我心惊胆颤,月娘那边怎样?”

“所幸时日还浅,没有伤到身子。”大夫人从柜子里取出个匣子,里面放着个普普通通的香囊。她到底忌惮秦氏的身子,也不敢拿近,远远的叫她瞧了一眼,道:“这东西闻久了会叫人嗜睡倦怠,若是长时间如此,怕是能叫人变得痴呆,而且效果细微,寻常大夫根本瞧不出来。像月娘这样的,幸亏发现得早,不然那孩子生下来也没用,还损及母体。”

秦氏素日里醉心于诗书,极少接触这些东西,听了觉得心寒,“这东西是有人偷偷放在月娘那里了?”

大夫人点了点头道:“它就藏在月娘的床板底下,月娘每晚睡觉都要被药气侵蚀,你说这人毒不毒?”

秦氏听了也是愤然,“对孕妇下这等黑手,手段实在是卑鄙!多谢大嫂提醒,回去我也在房里看看。月娘那边大嫂还是得费心照料,趁着这事儿,把人清一清也好。”

大夫人便道:“这个我晓得。”

两人又往后屋里去,果然琳琅正和贺璇玑在里面说话呢。秦氏带她回了兰陵院,当即屏退屋里的丫鬟,只留下她信得过的魏妈妈、柳妈妈二人在房里翻看,因为得了江氏的教训,床帏附近尤其用心。

这一翻,还真叫魏妈妈找出了东西——床板底下不知何时多了个倒钩,上面竟也悬着个香囊。

这东西放得古怪,秦氏只看了一眼就能猜得出事什么,登时气得脸都白了。不过她终究出身名门沉得住气,当时并没发作,只将清晨的事儿说了,让魏妈妈偷偷拿出去找郎中看看里面是什么。

魏妈妈后晌的时候就来了,秦氏原想让琳琅避开,琳琅却是死缠着不肯走,魏妈妈便道:“恕老奴多嘴,姑娘如今也不小了,将来也要嫁人,这些事儿听了也有好处。”

秦氏被琳琅缠得没办法,只得依她。

魏妈妈这会儿已将那香囊收了起来,只是回禀结果,“找了几位郎中,瞧的结果都差不多。那香囊里的药都是这两天放进去的,叫做羊花藤,伤人的肝气,闻久了会叫人越来越心浮气躁。要是用在了孕妇身上,寻常人都当作是孕中焦躁,怕是很难想到这上头去。”

“这药用久了会怎样?”

“会叫人暴躁易怒,到了临产的时候疼起来,怕是要癫狂。”

秦氏手里的书卷瞬时被握紧了。她强自压下愤怒,低声道:“这事你瞧着该怎么办?”魏妈妈是秦氏陪嫁中最得力的人,除了兰陵院里的事务,还管着秦氏陪嫁的许多生意账册,论才情修养自然比不上秦氏,论起精明来,却远胜于她。秦氏寻常醉心于诗书,这等家宅琐事上,大半爱问魏妈妈的主意。

魏妈妈便道:“这事儿查问未必能有结果,反而闹得人尽皆知。横竖我们已经察觉,倒不如按兵不动,等放这香囊的人自投罗网。”

秦氏冷笑了一声,“既是如此,你和柳妈妈就多留意,找出了那内应,绝不能轻饶。”

魏妈妈应命去了,琳琅紧贴着坐在秦氏旁边,心里也一颤一颤的。

江氏那边的事情好猜得很,整个贺府上下,在老夫人权衡时能重过长房长孙的,除了二房还能有谁?至于这羊花藤,秦氏性子清高,和府里的人没多少冲突,只跟老夫人和二房不太对付,联系白婉儿和江氏的事情,这药出自谁的手还不明白?

她抬头问道:“娘,你说这事儿是谁主使的?”

秦氏搂着她,愤怒过后脸上有几分倦意,低声道:“我想,是二夫人吧。”

这回答叫琳琅意外,原以为秦氏从不在这些事情上用心,谁知道她真个用了心思,其实灵透得很。

秦氏冷笑了一声,想起旧事,续道:“当年我怀着你的时候,就是二夫人说漏嘴,叫我知道了白婉儿的事情,伤了身子,才让你天生畏寒。她这个人…”嘴唇翕动,终是没有用什么贬薄的话,只是道:“这些我后来才想明白,谁知道如今她还是这德行!”她又叮嘱琳琅,“贺瑾瑜那丫头,跟二夫人一模一样,你往后少跟她往来。”

琳琅便道:“我记住了。这事情就这么算了么?”

“查出内鬼来清肃掉,往后防着二房也就完了,不然还能怎样?她们的手伸到大房那里,老夫人都能压下来,更何况我这里还完好无损。除非她当真害死了孩子,否则只要老夫人在,闹出来也是没用。”秦氏鲜少露出这样消极又鄙夷的情绪,伸手将琳琅抱在怀里。

琳琅埋首在秦氏怀中,忽然为母亲觉得悲酸。江南的秦家翰墨书香,秦氏自小是蜜水里泡大的,也是外祖父母的掌上明珠,谁知道嫁到婆家,却要忍受这些委屈?婆婆偏心护短,妯娌刻薄刁钻,以秦氏的清高性子,这些年要忍受这一对姑侄,实在不容易。

她陪着秦氏坐了许久,等她情绪平复时,才自回房去。

不过秦氏打算不追究此事,琳琅却不打算罢休。

上辈子对贺瑾瑜的恨意至今残留,而今知道她们竟然对秦氏用了这等手段,焉能不恨?原来就算阻止了白婉儿入府,不让秦氏卷入山石泥流,这羊花藤也一样能伤了秦氏的身体,甚至性命。

呵,二房行事肆无忌惮,真当老夫人能在府里一手遮天么?既然你们行事不仁,就休怪我待人不义了!琳琅趴在窗边,冷笑。

四月十七那天是琳琅的生辰,她在兰陵院里是贺文湛和秦氏的掌上明珠,在老夫人眼中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孙女罢了,不可能专门为她庆生。是以姐妹们恭贺了几句,琳琅便得空,跟着贺文湛和秦氏往城外的寺里去进香。

临走的时候,琳琅特意往前面老太爷的院里去了一趟,请老太爷身边的张妈妈同行。

这位张妈妈自小就伺候老太爷,虽然碍着老夫人的威势没能得个通房侍妾的名分,但数十年如一日的尽心侍奉老太爷,是府里少有的能自由进出贺老太爷书房的人,在一众管家妈妈中,算是最得脸的。

张妈妈孤身一辈子,唯一的爱好就是礼佛,她居住的小屋里常年设着佛龛,只是碍于身份,鲜有机会能去佛寺进香。这回琳琅邀她同行,张妈妈自然高兴,同老太爷说了一声,便往城西的卧佛寺去了。

京城外的名寺古刹不少,琳琅特意选了卧佛寺,原因只有一个——贺瑾瑜所在的庄子就在城西,距这卧佛寺不远。

贺文湛素日里公务缠身,其实不算清闲,不过他向来宠着琳琅,生辰一年也就一次,是以告了半天假专门陪她。

马车驶出城门,一家三口同张妈妈说说笑笑,赏着郊外风光也是有趣。到了卧佛寺进过香,张妈妈还特地求了个签,往回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琳琅心血来潮,瞧着四野风景开阔,便嚷嚷着要下来走走。

今儿她是小寿星,贺文湛哪有不从的,让秦氏和张妈妈依旧坐在车里慢行,他在车外照看琳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