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徒元徽午后骑马到了京畿。

进了京畿暂歇的别院,弘圣帝已等了他好久,而在御座下,南安王正红着眼跪于地上。

“太子,为何现在才过来?”弘圣帝冷着脸问道。

“儿臣知罪。”徒元徽忙跪到南安王旁边。

“太医在给儿臣重新包扎伤口。”

南安王瞧了瞧徒元徽头上蒙着白布,又见他双眼红肿,以为人家这是为大郡主伤心的,不由悲从中来,说道:“太子爷,臣竟连妹子的最后一眼都未让您见到!”

弘圣帝叹了口气,说道:“朕和南安王说了,太子头上受伤,才提前回了宫,只没想到,你前脚刚离开,后脚便出了事,你们都起来回话!”

徒元徽俯身扶起南安王。

温声说道:“是孤走得匆忙,否则也不会…南安王,还是节哀吧!”

“太子,待会你回京去,南安王府灵车到了你过去一趟,毕竟你与大郡主是未婚夫妻,你就拜祭一下。”弘圣帝低声说道。

“是。”徒元徽低头应了。

南安王忙跪下来磕头:“臣的妹妹尚未嫁入皇家,不能劳动太子爷。”

弘圣帝沉吟片刻,说道:“这孩子可惜,差一点便做了皇家媳妇,若在普通人家,接牌位进门也是有的,只是元徽身份贵重,怕这么做不合适,南安王,朕便下旨,以公主礼葬之,你意下如何?”弘圣帝这是在安抚南安王。

围场摔死,谁信呢?

“谢皇上恩典!”南安王原打算替妹子求个太子妃的死封,没想到还没等把话说出来,弘圣帝竟直接给堵了回去,心下难免失望,只能差强人意领了公主的名号告退而去。

待南安王出去了,弘圣帝屏退左右,问道:“说,为何提前回宫?”

“儿臣不慎受伤,有些支撑不住,便带人先回了。”徒元徽坦然地答道。

“放肆!”弘圣帝怒斥说道。

“昨儿个你宫里好好祈福,却闹出了事,你的丫头也在太医院嚷着要太医去救人,可是你东宫又出了什么荒唐事?”

徒元徽立即跪了下来。

“是儿子管教不严,是奶娘…因张中庸之事挟私报复儿臣,趁儿臣不在,毒杀儿臣一名妾侍,儿臣得了消息,那妾室刚刚被查出有孕…儿臣以前说过的话被打脸了,如果事情闹大伤了东宫颜面,才想提前回了宫处置了。”

弘圣帝一听,立刻骂道:“有了皇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还想着处置了,这太子妃还没进门,你怎么连皇孙都不顾。”

徒元徽低声说道:“父皇,是那位有的…儿臣不小心!”

弘圣帝怒火这才稍微熄了些。

“行了,这妾室你就舍了吧,念在她救过十六的份上,赐给一些赏赐,让她去感业寺去。”

徒元徽就知道曝光了会如此,然后说道:“她可能去不成了,人这次不行了,严太医前天晚上说若是第二天早上不能醒来,人就活不了,她现在都没有醒,赵太医今天早上过来诊治,就是这两天的事。”

弘圣帝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让下面的人好好葬了。”也没想过给个死后名分。

徒元徽只能点头。

“瞧你这德行,怎么变得如丧考妣。”弘圣帝问道。

“儿臣不敢,是昨日听说大郡主罹难,儿臣心里难过了一夜。”徒元徽腆着脸回道。

弘圣帝不由摇摇头去。

“太子,前些日子你与大郡主才见过一面,怎么着,我皇家又出了一个情种?”第一个情种是弘圣帝的父皇文帝。

“儿臣不敢。”徒元徽连忙说道。

“不用说什么‘不敢’,太子,你是储君,朕最不想看到的,便是你因为什么女人伤了斗志。”弘圣帝沉吟片刻,说道:“还有,这后宫之中,朕最恨耍弄是非、肆无忌惮之人,你再偏袒自己人,钱氏也是一个奴才,竟然害了皇孙,她再不许留,尽快将她处置了。”

徒元徽只能说道:“儿臣遵旨。”就是父皇不说,他也会做的。

奶娘已经完全没救了,他的容忍和在意,只会让她不满,而不是理解感激!上辈子算来是还了奶娘照顾他的情义债,这辈子…

“你也回去歇一会儿。”徒元徽点点头,便出去了。

当晚夜深人静之时,从东宫驶出两辆马车,旁边跟着不少随从,一群人急匆匆向城外飞驰而去。

***

徒元徽回到东宫,此时东宫灯火通明,钱夫人正跪在徒元徽面前痛哭流涕,口中喃喃道:“太子爷,奴婢都是为您好啊,那个女人恃宠而骄,老奴好心去瞧她,居然被她冷嘲热讽,说老身不过是个奴婢,根本没资格管教她。”

冯玉儿绝对不会这么说,顶多说一句太子允了的。

但徒元徽还是冷道:“玉儿若真这么说,并没什么错。”

钱夫人更加慌乱,立刻说道:“那姓冯的女人水性杨花,来路不清,还说怀上身孕,太子妃尚未进宫,如何能让妾室先孕,何况她并无名分,甚至,那孩子或许根本就是野种,奴婢怕太子爷被她所惑,不忍下手,便…”

徒元徽目光闪过一抹苦楚。

“这么多年的母子情分了,孤就错在‘不忍下手’,你仗着孤一直敬着你,在东宫横行霸道多少年,便是手下落的人命也有好几条了吧?孤都知道!”他慢慢说道。

“爷,这是没有的事!”钱夫人本能去否认,然后趴在地上直磕头。

“奴婢一心一意只为太子爷打算,那些死了的,都是自己想不开,和奴婢真的毫无半点干系呀!”“就是这次,也是张巧儿不懂事,心生嫉妒,下了芙蓉散,谁知道冯玉儿竟然有身孕…这不关奴婢的事!”芙蓉散是毁容的秘药,但是中间有大量的活血之物合欢花。

随后,钱夫人看着徒元徽难过地问:“爷,你奶公被你处死了,现在是不是也要为了一个贱婢要了奶娘的命?”

徒元徽微微闭眼,随后冷漠地说道:“父皇知道玉儿,她救过十六,已然默认她在孤的身边。那些侍妾以前也确实有罪,所以孤没有追究,但皇嗣,孤现在最后叫你一次奶娘,你自己回去选择一个体面的死法。”

钱夫人一听,不可置信,然而一直护着她的太子一脸冷漠,知道再无可能,她惨叫一声,竟昏了过去。

小德子这时候从外头进来,瞧见钱夫人躺在地上,见太子模样,立刻吩咐人将她拖回柴房。

“爷,姑娘和杏月都送进庄子里了,秦先生在庄口看着,四周并无任何动静。”小德子上前在徒元徽耳朵悄声道。

徒元徽点头表示知道了,又低声问:“可让大夫瞧过?”

小德子继续道:“姑娘到了庄子上还睁了一会眼,大夫说,此后全靠调养了。”

“嗯。”徒元徽低头想了片刻,小声吩咐小德子:“明日便去外头放风,说东宫没了一个从江南带回来的丫头,若是内务府的人来问为何不见尸首,便说是因未入宫档,只将人发还了母家。”

“奴才明白。”

“还有,派人去跟袁子信说,让他以张中庸圈地之供述仍有隐瞒为名,查抄张府,钱氏贪得多,在东宫偷过不少宫制的金银玉器还有古玩,就问她贪墨之罪,将张家所有家财充公,褫夺钱氏三品夫人封诰,再不得进宫。钱氏自愧,自尽谢恩了。”

小德子低声应下。

钱氏嚣张这么多年,终究看不清楚自己的本分。

“爷,张巧儿呢?”

说起张巧儿,徒元徽脸色沉的厉害。

说道:“还用孤吩咐?十八般刑法过一遍,再让她死。”

小德子心惊肉跳。太子爷虽然下令过处死人,但是绝对没有这么狠的手段。

“是,太子爷!”小德子很小心的应了徒元徽的谕旨。

第0041章

“二哥,是不是玉儿真没了?”翌日迎接弘圣帝回朝后,徒元庭竟早已等在东宫门口,瞧着小脸瘦了一圈,一双眼睛噙着泪,直勾勾望着徒元徽。

“是。”徒元徽点了头。

徒元庭竟然哭了。

小德子忙上去安慰:“十六爷,您节哀,姑娘是个心善的,这以后便不是成了仙,也会过上好日子。”

“为什么会这样,这才几天,她便没了。”徒元庭真伤心了,也没有怀疑,因为无法怀疑。

钱氏的死,他是知道了内情,严太医可是皇后的人,他都说冯玉儿小产死了,那时候二哥还不在东宫,那再无可能是太子哥隐瞒了。

“十六,起来。”徒元徽上前拉起他,说道:“玉儿在天有灵,定不肯瞧见你这样。”

徒元庭抬起头问:“二哥,是不是我这辈子都见不着玉儿了?”

“十六…”徒元徽不可能说出真相,他不想玉儿出家。

“以后…会好的。”他只能这么说。

天又黑了下来,徒元徽在东宫内寝殿里走着,听着周遭似有似无的风声、鸟鸣声和不知谁的低低絮语声,心里只觉得清冷无比,就像回到了自己当年的幽禁岁月,孤独而无助。

熟悉的床上,身边很凉,往旁边靠了靠,人不在了。

他心中很冷,他太过自负了,这次若是再有些差错,他就永远失去玉儿。太子,这个位置终究太危险!他睁开眼睛,不管怎么样,他要登上那个位置!

除了自己不甘心,还有就是那个位置才能保护他所想保护的人,才能更任性一点。

“爷,十六爷和丽秋、云秋过来了。”

徒元徽起身,说道:“让他们进来。”

然而,这两个并未进来看他,他走出去。

望着蹲在院子地上的三个人,徒元徽不禁摇了摇头。原来地上放着个火盆,旁边还有一大堆纸钱,甚至不乏扎好的纸人纸马。

“丽秋姐姐说,咱们便是不能为玉儿姐姐设牌位,也要烧些纸,按老理儿,明日该是出殡了。”徒元庭哽咽道。

丽秋也低声问道:“爷,冯姑娘葬哪里去了,十六爷说得了机会,也好到她墓上拜一拜。”

徒元徽平静地说道:“已通知她家里人接回去了,玉儿家乡在秦岭那头,翻山越岭也是不易,孤代她谢了你们这份心。”

“那杏月去了哪儿?”丽秋又鼓足勇气问。

“一块回去了,玉儿家人也说好了,会给她安置。”徒元徽耐心地回道。

徒元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等我长大了,一定会秦岭瞧玉儿。”

徒元徽并没有说话。

“这么晚了,我让人送你回去,你自己也小心些。”

徒元庭还略带悲伤地点点头。

等徒元庭下去,徒元徽看了看丽秋和云秋。

“你们两进宫多少年了?”

丽秋和云秋微微一怔,随后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云秋一直以丽秋为主,她十二岁进宫,然后幸运的被丽秋救了,后来就一直跟着丽秋,然后还进了书房,成为太子的心腹。

丽秋说道:“已经十一年了。”

“十一年了,奶娘将你托付给孤,孤还记得你那会儿才六岁,如今十七了,也是大姑娘了,放你到宫外指婚,你愿不愿意?”

“太子爷…这…这…”丽秋说不下去了。

出宫她当然愿意,但是嫁人…

徒元徽却没等她回答,长叹一声:“不仅是你,从明日起,我这后院便散了!云秋一直和你要好,便让她以后也伺候你。”

***

南安王府逢大郡主出殡,京城街巷上看热闹的比比皆是,众人不免在背后议论纷纷。

“这南安王府如今可谓圣眷正隆,家里死了个未出阁的姑娘,不但大办丧事,竟还照着公主的丧仪,这可是本朝独一份。”一个看客道。

有人在一旁接话:“这排场不要也罢,要知道,那位大郡主若非惊马而死,这会子正高高兴兴等着做新娘呢,那可是东宫太子妃,日后的国母!”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道:“这便叫姻缘天注定,在下听说,太子爷得知大郡主死讯后,亲赴南安王府致祭,竟是在灵柩旁边陪了一天,若不劝还不肯走呢,可惜了这一份情深义重。”

“对了,听说今日还有不少王公贵族要路祭,你们可瞧见太子爷的祭帐?”立时有人好奇地问。

“可不在那儿!”一只手这时指向了不远处。

街角最显眼位置,果然便是东宫设的祭帐,一概香烛供品整齐地码在条案上,两排侍卫分列两旁,煞是威风凛凛。

而此时,徒元庭正垂头丧气地坐在东宫祭帐内的一张圈椅上,眼眶还有些红红的。

“十六,听说大郡主出事的时候,你就在旁边?”另一张椅上,徒元徽问道。

“嗯。”徒元庭用袖子抹了抹泪。

“为何会突然惊马?”徒元徽有些想不通。

“她骑的那匹马可是皇上刚赐下的,我当日试骑之时,觉得此马驯得不错,而且大郡主又是女流之辈,若无外力刺激,根本不该出这等事。”

“那女的心高气傲,还脑子有毛病,瞧不得别人骑在她前头,一个劲地打马往前跑。”徒元庭回道。

徒元徽点点头,想起自己与她相处心里头有了数。

“那女人太争强好胜,照她那性子,再温顺的马被抽狠了,也得犯了倔性。二哥,其实刚开始跑得也挺好,大家瞧在她是将来的太子妃份上,并不肯与她争,只是到后来,那马越来越跟不上劲,连我的小马都追过了它。”

“她气得搓火,疯狂地抽着马,然后我就亲眼瞧见,她快掉下来之时,那马的前蹄子‘蹭’地直往上抬,脖子使劲儿往后仰,那双马眼扯着直上翻,眼珠子跟快掉下来似的,然后连人带马就摔到地上,接着…”

徒元徽没想到这次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不是侍卫动手,而弄了这么隐秘害了人。估摸是上辈子徒元绥没有受多少罪责,并不怕。而这次因为自己,徒元绥已经完全被父皇厌弃,所以行事也小心了些。

“听说你给吓到了,父皇还让孤安抚你?”徒元徽移开话题问道。

徒元庭立刻说道:“谁头一回瞧见,人死在自个跟前都会害怕,她死得挺难看的。”

徒元徽沉默不语。

说实话,这次她还是因为自己而死,不过他也记仇,可没想过再救她。

这时徒元庭忽然问了一句:“二哥,我知道你不喜欢大郡主,她死了你自然无所谓,可玉儿姐姐没了,你就一点不难过?”

“难过?”徒元徽冷笑一声,随后淡淡地说道:“我要难过,也只能为这个大郡主难过。”

“旁边,有人在瞧孤好戏呢!”

徒元庭偷望过去,原来远处便是四皇子府的祭帐。

此时的徒元晔正背着双手站在祭账外,仰着脖子也不知在瞧什么,这位皇子青衣皂衫甚是不打眼,通身上下最不寻常的,倒是手上拿着的一串油光锃亮的佛珠。

与东宫祭账不同之处,徒元晔的祭帐旁边并没有站什么侍卫,反是围坐着不少和尚和道士,想是他特意带来,给大郡主超度亡灵的。

一阵鼓乐齐鸣之后,显是送殡的队伍从南安王府开拔了。

徒元徽领着徒元庭站在路口等着,不一时南安王先自跑过来,见到徒元徽又是一番伤心欲绝,徒元徽肃着脸将人扶起,又走到灵柩前正正经经地做了三个揖,徒元庭忙紧随其后。

接着便是丧家回礼,这一套繁文缛节极是冗长。

徒元徽正面无表情地瞧着南安王念谢辞,忽然胳膊被徒元庭扯了扯,接着便以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悄声的道:“二哥,后头一辆车上,有个姑娘紧着在瞧您。”

徒元徽并不理他,继续听完南安王掰扯,等到队伍渐次离开之后,徒元庭连忙说道:“我瞧清楚了,是李相府的车,二哥你刚没了太子妃,这不又马上有人惦记二哥您了。”

“不许胡说八道!这是什么场合你不知道?”徒元徽训了一句,转头吩咐人撤帐。

李月云!

前世他的良娣!惯是心狠手辣的人,不过遇上霍嫣那样的性子,李月云虽然害了不少他的妾室,最后还污蔑到霍嫣身上,霍嫣也是厉害,直接将她给杖毙了。那时候,他为了保住霍嫣,还和父皇闹了一场,又得罪了李相。

“走,孤派人送你回宫。”徒元徽不想多待了,表现足够了他就可以走了。也不知玉儿如何了!

“二哥您去哪儿,要不带着我吧!”徒元庭难得出宫一趟,自是不舍得马上回去。

“我这会子有事要做,你回宫去。”徒元徽说着,便起身要上侍卫拉来的马。

徒元庭跟在后头求道:“二哥哥,让我跟着吧!回去又得念书,如今玉儿姐姐不在了,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

徒元徽坐上马鞍,听到他声音又有些哽咽,心中对于他感念玉儿,心里也宽忍了些,他说道:“既不想回去,便让江顺带你到襄阳楼玩玩儿。”

徒元庭也知道适可而止,知道徒元徽是真有事,当下就答应下来。

第0042章

徒元徽一走,旁边的徒元晔也完成路祭,他正要返身离开,后面便有人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