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贾元春并非犯人,又是一品诰命,那员外郎并不敢大咧咧地开堂审问,而是站在贾元春屋外,隔着门问道:“袁夫人,可否细述一,下袁相国和袁赵氏死前的情形。”

谁想贾元春在里头冷笑一声,“我说大人,这可是将我当作了人犯,我万分不服,当日他俩个死的时候,有不少人在旁边站着,怎么不去找别人,单单要寻我麻烦?”

“袁夫人切莫误会,这府里之人,下官皆已问过,袁小姐一直对其父母之死抱有疑心,所以还想请袁夫人澄清一番,以免误会总结在那,影响您二位母女之情。”

“这是袁小姐的事,她脑子不清楚,我没功夫侍候!”贾元春哼了一声。

那员外郎忽然问道:“袁夫人,下官有一事不明,之前听贵府家仆说,袁子信大人去世当晚,您和袁赵氏发生过争执?”

“什么叫发生过争执?明明就是她不讲道理将我打了!”贾元春恨恨地道,心里却觉得袁赵氏是自寻死路,狗急了还跳墙。

没想到这员外郎竟死追不放,“后来袁大人入殓之时,袁夫人您可在场?”

贾元春立时一怔,没想到这人竟会问得这么细致,沉吟了片刻,她看了看身边的抱琴道:“当时我心力交瘁,又不忍见袁大人最后的模样,便由丫环抱琴扶着,到别的屋里暂且休息一时。”

“原来如此,”员外郎在外头笑笑,道:“袁大人倒是有福气之人,两位妻妾竟都是深情以付,听说袁赵氏当时已生死志,竟以回屋取袁大人为她所绘小像,要与袁大人一和入殓为由,去到自己院中,系白绫自尽了。”

“她那也是想不开,”贾元春淡淡地说道:“竟不肯顾念身后还有一个女儿,弄得如今袁小姐心智大变,竟是胡乱攀咬。”

外头人“呃”了半天,最后大概也觉得问不下去了,便告辞而去。

听到门后再没了人声,抱琴跑窗边瞧了瞧,这才拍着胸口道:“真吓得死人,总算是走了!”

“他们能问出些什么来!”贾元春不屑地道:“袁夫人就是自个儿拴窗框上吊的,盖棺论定之事,看他们怎么翻?”

“姑娘,咱们什么时候走?”抱琴走到贾元春近前问。

贾元春长吁一口气,“一定会走的,只是如今还不能轻举妄动,我还没傻到给人留把柄的地步,贾府正在受审,袁家又盯着我不放,咱们暂且瞧瞧动静。”

贾府的案子在一个月后终于审结,贾赦秋后问斩早已定下,贾政流放岭南,其他相关人等们,也都该杀的杀,该罢的罢了。

至于女眷和未牵扯到贾赦一案的家仆,皇上下旨一律发卖。

史老太太虽藏匿罪产,触犯了刑罚,但皇上仁慈,瞧在已然从王家全数追回份上,又见史老太太年事已高,便免了她的刑责,不过,该领的罚照旧得领,与贾府所有人等一样,史老太太交予官卖,要到菜市口,被人像选牲口一般挑来挑去。

这日菜市口人潮涌动,有钱的、没钱的、男的、女的都跑过来瞧热闹,想来贾府当年何等门庭高显,便是他们家仆也比一般财主富贵,如今风光不再,一栽到底,阖府大小都等着人来买,若是没人买的,就得去做官奴,那可是一辈子就完了。

“瞧见没,脸皮耷拉的那个可是以前的贾家老夫人,以前还是国公府的。”有人兴奋地叫道:“早先那可是咱平民百姓瞧不着的人物,如今发几个银子,就能带回家使唤。”

另有一人直摇头,“这老胳膊老腿的,难道买回去当菩萨供着,怕是也就只能倒倒夜香了,难怪这么大的前身份只要十两银子。”

有人指着几个年轻女子道:“买这些,虽贵不少,可都是那府里□□出来的大丫鬟,瞧着肉皮水灵灵的,听说还识文断字,回去做个小妾也值。”

人群中有两个中年男子,望着那帮不分主仆被捆在一块的人,少不得感慨不已,看到最后,两人心有不忍,只得转身走了。

出到外头,有家仆拉来两匹马,二人上得马,便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这两位便是冯继忠和周云厚,两个贾家的女婿。

等到了承恩公府门前,早有小厮上前拉过马,管事飞跑出来,笑道:“国公爷,周大人,白先生还紧着催小的出门瞧您二位呢,林老爷求见,国公夫人也得娘娘宣召,这会子带着林姑娘进宫了,让小的和国公爷说一声。”

冯继公叹了口气,朝管事点点头,对妹夫周云厚比了个请,两人双双进到了里头。

白允早命人摆好酒菜,等见到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国公府后花园的花厅,便笑道:“二位来得正好,如海也半途回来了。”

林如海叹了一口气说道:“今日喝完这酒,我又得走了。”

辞官没几天,就接到贾家的惨状,可见这次皇上真没看在皇后面上给予转圜的余地。

他也只能回来安排人将人买了安排在庄子,但是想着史氏等人的难缠,他也只打算送到京城外的外姓庄子里去,也不告诉史氏等。

“妹夫,既是急着要带四妹和黛玉到外头瞧病,为兄便不留你。”冯继忠敬了林如海一杯。

“多谢大姐夫了,”林如海起身拱了拱手:“拙荆的原意,是想将黛玉送到贾府她外祖母处,只她却不知贾府风雨飘摇,这回离开苏州府时,我也一直没将贾府的事说与她听,可这一路总在担着心,生怕她得了风声受到打击。便只带着黛玉暂时回京一趟。”

“二位,容老朽说句不中听的,贾家得此下场,实在理所应当,想当初在金陵时,便有不少贾府骄横跋扈的传言,贾赦此人,更是贪财好色,巧取豪夺,这样人等,贾家如何能不败,真是对不住祖先啊!”

林如海叹道:“家岳母年事已高,只不知以后会流落到何处?日后…我如何和拙荆交代!”

“妹夫,此事还是不要管了,”冯继忠劝道:“皇上昨日将咱们几个连襟叫去,可是三令五申,绝不准出手替这贾府做什么周全,皇命难违,也怪不得你。”

凤仪宫里此时正是热闹之际,可卿、可意还有林文烨家的大姐儿正将黛玉围在中间的绣墩上,一个个七嘴八舌,紧着逗这位小表姨说话,康安比六岁的黛玉大了四岁,显然对这小“长辈”没甚兴趣,倒是阿奴懂事,规规矩矩地和黛玉见过礼,便问,“林妹妹好,在家可念过书?”

一时冯玉儿倒笑起来,“你林妹妹的娘可是才华出众,想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阿奴倒是问着了。”

“些许认得几个字罢了。”林黛玉垂着头道,这人怎么和宝玉一般问自己。

“我也些许认得些,”可意和黛玉同年,她拉着她的手道:“以后我教你。”

贾敦一时乐得不行,将可意抱坐到自己怀里,道:“外祖母知道,咱们小公主斗大的字能认得一箩筐,真是了不得!”

倒是冯玉儿向可意揭开了残酷真相:“可意儿,你黛玉表姨说‘些许认得几个字’,那是不肯夸耀自个儿,倒是你说的都是大实话,只你这点子本领还想教别人?母后劝你把这事搁心里算了。”

可意虽不太懂母后的意思,不过却听出来这是亲娘在嘲笑自己,不免有些不满,从贾敦怀里跑下来,干脆去挤林黛玉的绣墩。

没一会,何姑姑将孩子们都赶到了外头,贾敦陪着冯玉儿坐在西暖阁,便提到了贾府的事,“昨儿你爹和二姨父便被皇上叫进宫来,特地嘱咐他们,贾府的事绝对不许插手。”

“该当如此,”冯玉儿笑道:“皇上也是担心我爹他们又当起了滥好人,到时候,皇上这头在惩治贾府,那头我爹几个紧着跟救人,这可不就是打皇上的脸吗!”

贾敦直点头,“方开始听到贾府倒了,我确实还有些凄凄然,不过再一想,当初你外祖母死得不明不白,还有我们全家那些年受的委曲,便是你当年…我这恨啊,也再不肯原谅他们。”

“成,反正贾府的事,便随他去吧!”冯玉儿透过窗户瞧着外头正玩得开心的孩子们,“这以后人都被送走了,也不会再闹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便是。”

“听娘娘的,”贾敦忙应了一下。

何姑姑这时带着人端来点心果子,冯玉儿问她,“外头的姑娘们可都有?”

“这会子正抢着欢实呢,”何姑姑乐呵呵地道:“便是林小姑娘,瞧着公主几个吃得香甜,也拿了个果子学着啃呢!”

贾敦忙起身道:“哎哟,我得出去瞧瞧,黛玉这孩子天生脾胃虚得很,若被那几个带得不知了节制,回头生病就不好了。”

隔着西暖阁的窗户,冯玉儿和何姑姑两个看着贾敦走到黛玉跟前,将孩子抱在怀里,细心地说了几句,然后黛玉便听话地将咬了一半的果子还到贾敦手里,乖巧的在一旁由着贾敦拉着。

“老奴瞧着,冯夫人这是将林姑娘当自个儿丫头看了。”何姑姑叹了一声。

冯玉儿淡淡一笑,她当初离开贾敦,大概也就是黛玉这个岁数,贾敦是见了心有感触罢了。

“娘娘,给您说一件事,”何姑姑将一盘点心推到冯玉儿跟前,“是关于贾元春的。”

冯玉儿拈起一块核桃酥,问道:“可是袁子信夫妻的死?”

何姑姑点了点头,“贾元春已认下,袁赵氏是她伙和丫头抱琴一块掐死后,又给吊到了窗梁上。”

“哦?”冯玉儿惊愕了,虽当时林夫人替袁小姐递来诉冤的手书,指称贾元春是杀亲凶手,不过冯玉儿心里却有些疑惑,不太相信贾元春竟有杀人的胆量,只没想到,任你想不到,却没有人家做不到的。

“这一位,真是…”

“如今贾元春人在何处?”冯玉儿问道。

“已押入刑部大牢,”何姑姑语气中不免带了些讽刺,“说来,贾府女眷们刚出来,她跟着便住进去了。”

不但何姑姑觉得讽刺,便是贾元春,此刻躺在史老太太当日待过的牢房阴湿的草垫上,也是不住地想笑,果然怎么着自己都是贾家人,该吃的苦,从来逃不掉。

“快些!”对面牢房门开了,一个女人被推了进去。

贾元春不用看都知道那是谁,索性翻了个身,不想瞧那头。

“姑娘,您听我解释!”抱琴扒在牢房栅栏上,冲着这边喊过来。

“不许喧哗!”有女狱卒正好进里头巡视,冲着抱琴大喝一声,然后便出到牢外。

安静了好一会,抱琴畏畏缩缩地又叫了一声:“姑娘,我是受了人哄骗,绝不是存心要害您的。”

贾元春依旧不肯理她,甚至干脆捂起了耳朵。

没一时,一阵悉索的抽泣声又传了过来,竟是不肯停下。

贾元春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好了,她认输了,她知道自己这一世活该倒霉,要生在贾府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肮脏地方,又被送进那个吃人不吐骨头,到处是阴谋诡计的皇宫,最后更被迫嫁到袁府那人间地狱,受尽袁子信跟他婆娘的虐待,所有这些路都并非自己选择的,却是让她落到这般下场。

“抱琴,你自小儿便跟着我,后来虽是我进了宫,可每回见太太,都要问起抱琴如何,烦她多照应,”贾元春终于开了口,“后来出来,想着这世上除了老爷太太,也就抱琴最贴心,却不成想,竟是你背后□□一刀。”

“姑娘!”抱琴猛地大哭了起来,“我没想到,那个陶永真…”

“你怎么跟他勾搭上的?”贾元春问道。

抱琴抹了抹泪,“不到一个月前,我去后厨取吃食,自是又遭到里头那帮人的刁难辱骂,我怕跟您说,白惹您伤心,便一个人寻至个假山后头,想自个儿哭一场便算了,却没想,陶永真这时突然出现了。”

“你这么容易便上了当?”贾元春嘲弄道:“莫非一辈子就没见过男人?那种货色,你也不嫌污糟?”

“他那时候对我真的很好,嘘寒问暖,这之后在袁府,再没人敢给我白眼瞧,还有,他说了,当初是为了扒住袁子信那个靠山才娶的袁小姐,他从来没喜欢过那蛮不讲理的骄纵女人。”抱琴抽泣地道。

“你真好骗啊!”贾元春终于转过身,仰躺在草垫上,“所以你就偷偷告发了我,难道你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咱俩一块动的手,我死,你也活不了。”

“小姐,不是的,”抱琴扒到栅栏上,“昨日,我和陶永真正…袁小姐突然闯进屋来,将我们堵在床上,然后…她便使劲地打我,没想到那个陶永真竟立时翻了脸,反说是我勾引他,竟随袁小姐一块动了手。”

贾元春冷笑:“倒是做得漂亮!”

抱琴看着贾元春,“然后袁小姐便唬我,要让陶永真把我拉到外头游街,竟连衣裳都不许我穿,我只能苦苦哀求,然后袁小姐便逼问我,袁大人跟他夫人是不是姑娘害的。”

“你就这么着立马招了?”贾元春闭上眼,不想再看抱琴一眼。

“我不说,他们就说要拉我上街,还一个劲地打我。”抱琴啜泣道。

“行了!”贾元春不耐烦地喝住她,“死便死吧,有何大不了的!”

只是话虽这么说,贾元春并不肯就这么便宜地死了,这世上对不住她的人太多,为何最后是她贾元春下场凄惨?要死,不如大家一块儿!

没两日,便开始审贾元春杀夫的案子了。

刑部大堂上,贾元春一开始什么都不说。

堂案上人难免传来官声:“袁贾氏,你如何谋杀袁大人及其妾侍袁赵氏的,还有从实招来!”

第0120章

“大人不必生气,我说了便是。”贾元春瞧见今日堂上来了不少官员,而坐在正中高位上的,是刑部侍郎孙鄞州,此人是袁子信生前好友,据说袁子信与他,有半师之恩,想来此人审案,自己的下场必不会好。

孙鄞州早就查过案宗,贾元春的丫鬟抱琴已然招供,袁子信和其妾袁赵氏平日里对贾元春极其苛刻,便是在事发之前,袁赵氏又将贾元春打了一顿,以至贾元春自己跑回了娘家。

按抱琴的说法,贾元春被贾府的人送回来后,袁子信痛骂了贾元春好长时候才歇下,到了半夜,贾元春偷偷叫来抱琴到了屋里,却原来袁子信突然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只是抱琴准备去喊大夫,却被贾元春给阻止了。

“袁贾氏,当日见袁大人发病,为何不去请大夫,便是通知一下袁府中人,也是你份所应当之事。”

贾元春忽然笑了起来,“袁子信这种对皇上阳奉阴违,面上老实,背地里却心怀怨忿,甚至纵容袁赵氏肆意羞辱皇后娘娘之人,为何我要去救?”

“你这是何意?”孙鄞州一愣。

“我知道,孙大人与袁子信是好友,必是想着要为死者讳,只是法不容情,我如今所言,条条是都袁子信罪状,希望孙大人秉公执法,否则我这冤,要喊到皇上跟前去!”

孙鄞州望着贾元春,知道永明帝一向耳聪目明,今日堂上之事未必逃得过他的眼睛,反正袁子信已死,他不值当为一个死人的名声,坏掉自己前程,于是沉吟片刻,道:“袁贾氏,你尽可直说,本官自会还你公道。”

贾元春高声说道:“袁赵氏被皇上贬妻为妾,心中从来就未服气,出事前日,我去宫里参加孝慈端皇后的致祭之礼,袁赵氏更加愤愤不平,第二一日早,便当着家中仆妇的面将我殴打致伤,口中还向秽言,竟骂我是冯氏妖后的狐狸精妹子,一个在宫里迷住昏庸的皇帝,一个在府里勾住袁子信,就是为了冯家能把持朝政。”

一时不仅孙鄞州,坐上之人皆大惊失色。

“我自是驳斥于她,反又遭了袁赵氏毒手,竟连家人也在一旁兴风作浪,最后不得已,我跑回娘家躲避,”贾元春顿了顿,得意地看着有场之人的惊诧表情,接着道:“谁料后来回了袁府,袁子信不会青红皂白地将我又骂了一顿,我便将当时袁赵氏说的那些大逆不道之语告于袁子信,这人却说,皇帝沉迷后宫,才被冯皇后控制,在袁府里,绝不许出第二个冯皇后。”

“所以你便见死不救?”一个旁听的官员脱口而出地问道。

“当今皇上,乃何等圣明之君主,皇后娘娘也是贤德淑端,袁子信却挟私污蔑,此等样人,何德何能为一国之相,我不救他,并不以为错,或觉是为民除害呢!”贾元春高傲地道。

孙鄞州一时头疼,袁子信被皇上弃了又用,心下有些不满必是有的,只是如今死无对证,贾元春却来了这一手,这后头倒是麻烦了,袁子信子死了一了百了,可他们这些袁子信的亲朋好友,也不知会不会受连累,只无奈案子已审到这儿,还得继续,“那便说说,你杀了袁赵氏之事。”

“那个女人?”贾元春更是想笑了。

袁子信这头一断了气,那头袁夫人便过来治她,口中叫嚣着要贾元春为袁子信陪葬,而当时的贾元春便悟了——

一旦袁子信死了,袁夫人有女儿女婿做帮手,便是没有名分,照旧是袁府的女主人,自己此后怕是再无生路可言。

就在那一刻,贾元春做了决定,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既然这样,死的那一个就必须袁赵氏。

想是袁赵氏也该到找死,这边众人在忙着给袁子信装殓,她倒想起弄什么画来陪葬,居然忙不颠颠跑了出去,贾元春一咬牙,假做头疼,对抱琴使了个眼色,便跟上了。

也是老天助她贾元春,府里人手紧,跟着袁夫人的仆妇将人送到正院门口,便被袁赵氏打发到别处帮忙,以至于贾元春和抱琴能顺顺利利进到里头,又能不费多少周折的,将没有防备的袁夫人扯倒在地,用了抱琴的腰带活活给勒死。

“袁赵氏确为我所杀,虽是一时义气,不过,我并无悔。”贾元春高声笑道:“这等骄横女人,竟连皇家都敢污辱,真是死有余辜!”

满座皆静,但是谁也说不出不对来!

真相明了,因为贾元春告了袁家,证据确凿,徒元徽下旨查抄袁子信府邸时,朝中舆论风向出奇地一致,这种完全可以被垢病为对功臣秋后算账的行为,不但未遭到百官任何反对,甚至还有不少人强烈表达了和仇乱忾之意,谁教袁子信那位年轻貌美又蛇蝎心肠的夫人贾氏在受审谋害亲夫一案时,当堂揭发袁子信背地有不臣之心呢!

皆说墙倒众人推,何况是袁子信这座早已塌得不剩瓦砾的墙,为了配合徒元徽查抄袁府的决定,不一时,便有官员上奏,将他们之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敢怒不敢言”的袁子信如何骄矜不可一世,又如何随意插手政务之事一一向皇上举报,自然而然,袁子信的忠臣形象彻底崩了。

而原本以老实低调著称的袁子信女婿陶永真也随之遭人参奏,说他为官庸碌、不思进取,更是表里不一、行为荒唐,居然连自家岳母的侍女都引诱,实为无能无德之辈。

其实也怪袁子信老俩口不谨慎,查抄的人进到袁府后,不费吹灰之力,便发现了不少袁赵氏亲笔的,怨恨皇上昏庸不公,随意拆人婚姻的诗句,这中间还夹杂袁子信的和诗,表达他对老妻的深情怜惜,以及对皇上治理朝政一些作为的不满,诗归好诗,只是竟敢背后议论皇上,胆子也着实太大,而这些东西居然还给保留下来,更成了袁氏大逆不道的佐证。

孙鄞州在提判贾元春及其我抱琴斩监侯时,少不得告诉她们,袁子信已彻底成了逆臣,此中贾元春大义灭亲,自是立下功劳,只是她们主仆毕竟犯了杀头大罪,皇上定下斩监侯,已算是法外施恩。

便是如此,贾元春也表示极满意,谢过孙鄞州后,她和抱琴两个便随着狱卒回到自己牢房,并于几个月后,在菜市口一面铡刀之下,香消玉殒…

***

几度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日子竟如流水一般轻飘飘地划了过去,再掐指一算,竟是到了永明六年,而这时候,徒元徽已是三十有三,成为了他曾憧憬的,百姓心目中的贤明君主。

很快便要到万寿节,虽非徒元徽整寿,宫中上下仍旧细心准备,依照后宫之主冯玉儿的想法,徒元徽这皇帝当得着实辛苦,少不得寻些机会,好让他能松快一下。

这些年可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皆称永明一朝堪比盛世,这歌功颂德之声虽不断,徒元徽却并没有被冲昏头脑,他很清楚,人越是富足安逸,便越容易不思进取,滋生懒惰之心。

作为一国之君,他并不喜好穷兵黩武,却始终存有居安思危之念,于是在大力鼓励农桑的和时,徒元徽少不得在军事方面,投入极大人力物力。

和时,为免出现将军们各霸一方、占山为王的局面,各地驻军每隔两年便要轮防,这些年徒元徽手下下几乎所有大小将军都挪过窝,唯有西北提督、现任福王徒元庭,竟是稳扎稳打,屁股动都不动,须知,西北军从老福王开始,便一直驻扎于此,若说占山为王,真是舍他们没谁了。

自然有大臣进言,福王的军队盘踞西北要塞日久,若一旦生出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朝廷未必能迅速控制得住他们,长此以往怕于社稷不利,皇上还需提防为上,建议西北军也纳入轮防。

倒是徒元徽一语定乾坤,“元庭乃朕之幼弟,朕视其如亲子,这孩子为人厚道,最是忠肝义胆,又蒙老福王多年教导,朕若不信他,还能信何人?!”

那些被折腾得翻过来倒过去的将军们一片震惊,原以为徒元徽这位皇帝疑心甚重,这才想出轮防的法子,结果发现,只不过是自己未能得到皇上信任罢了,再一细究,当年徒元徽为了救徒元庭一条性命,连弘圣帝都给他关在东宫外,有了这份兄弟患难之谊,也难怪徒元徽信之不疑。

而今年万寿节进京祝贺的人当中,徒元庭是第一个由皇上亲自下旨召回的,理由是多年不见,皇上想兄弟了,要知道徒元庭如今刚过弱冠,这份荣耀竟是前无古人。

一时众臣们都在等着万寿节,正好借此机会判断一下,徒元徽对于臣子们的态度,哪些是最受他信任的,哪些是被搁置的。

后宫里头却没那么复杂,甚或是乏善可陈,这当然有李于徒元徽只娶了一个冯玉儿的缘故,着实没有人来与她相斗。

杏月如今成了给她打开外面窗户的人,作为几个孩子的母亲,杏月虽无法时不时进来侍候,不过只要一到凤仪宫,便会带来一大堆故事,说给冯玉儿听。

比如皇后娘娘这些年做了不少善事,一时慈名远扬,百姓敬佩娘娘贤德,甚至有自发给冯皇后立庙的;

一些些善恶有报,因果轮回的故事,自是让冯玉儿听得津津有味,大呼开心,然而今日杏月带来的一位故人之事,却很让冯玉儿叹了口气。

福王徒元庭不日便要回京述职,顺便参加皇上万寿节,自是无上的风光,相比之下,和在西北的徒元升因操劳过度,患上了严重肺疾,竟是久治不得愈。

鉴于徒元徽对徒元升的醋一直没喝完,冯玉儿并不敢触皇上龙鳞,请他对徒元升手下留情,不过私下还是让太医院准备了些上等治肺疾的药材给送去了西北,并嘱咐也不必说是谁给的。

万寿节即将临近,这日一大早,冯玉儿坐在镜台前,使劲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想着水涨船高,徒元徽每多长一岁,自己也是紧随其后,瞧着眼角隐约有了皱纹,也不知是谁把谁给催老了。

“娘娘这是在瞧什么呢?”何姑姑从外头进来,笑着问道。

“唉!上了岁数,可不就要人老珠黄了。”冯玉儿叹道,心里却满不服气。

“这可怎么说的呢,”何姑姑捂着嘴直乐,“娘娘这小脸儿就是天生不显老,瞧着比那些二八佳人还水灵,这天生丽质的就是不一样,您可不需这么自寻烦恼的。”

“真的?”冯玉儿从镜子后头瞧着何姑姑,迷惑到底谁在说谎,是何姑姑,还是那个死不要脸的徒元徽。

这就得说到头天晚上,冯玉儿尽心尽力地将徒元徽服侍到舒坦之后,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万寿节的事,接着冯玉儿不免感叹,岁月荏苒,光阴如梭,可卿和康安都要十二,却不料徒元徽摸着她的脸来了一句,“没想到我的玉儿也到了这把子岁数,可不都得老了。”

要知道冯玉儿如今最恨的,便是这“老”字,谁成想竟还有人存心提醒她,可不恶毒得紧,冯玉儿立时翻了脸道:“合着皇上的意思,还是臣妾把您给催老的?我这把岁数怎么着?莫非皇上心里厌烦臣妾这张老脸,何必故意敲打,有话不如直说!”

“你这婆娘,想是专宠日久,倒生起骄气来,我不理你!”徒元徽不悦地道,干脆翻过身,表示不想搭理冯玉儿。

“皇上可是心虚了,必是哪家大臣又送来了好闺女吧?”冯玉儿也背过身去,去他身上画圈:“您有这份春心,谁还拦得住您不成!”

“冯玉儿,你…”徒元徽就要喝她。

“果然是嫌我老了,连说句话都是不中听的。”冯玉儿照样顶了回去。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后头做什么勾当,”徒元徽被激得不痛快,说道:“怎么朕御药房里的好东西全给皇后弄了去,这是惦记着巴结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