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今日舞剑,你可觉得和往日有何不同?”

来人是柴火,被萧铎打发去了庄子里的柴大管家。

此时他一身深褐色粗布衣,头上戴着一顶毛毡帽,就仿佛从乡下来的村头一般。

萧铎听到柴火的话,抬起眼来,看远处起伏山脉。

深山无人迹,远处山脉尽头依稀仿佛有飞鸟掠过湛蓝辽阔的天空,在这天地相接的云海白雪之中留下一道划痕。

其实不用柴大管家说,他心知肚明。

现在的他,心烦气躁,求而不得,仿佛被闷头装在一个黑暗的布袋中,无论把一把长剑舞得如何凛冽尽致,也无法抒出心中的郁结。

当一个人无法平心静气的时候,他又怎么可能舞出原本气定神闲的绝世精妙剑招?

柴大管家见萧铎良久不言,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殿下,听老奴一言吧。”

萧铎抿起唇来,拧眉不语。

柴大管家见此,踏前一步,苍老的声音殷殷劝道:“自古红颜多祸水,殿下本乃天家真龙,当志在天下,何必为了区区一个小女子而毁去一身志气?现如今殿下陷于儿女情长,心烦气躁,哪里像是往日的——”

谁知他这话还未曾说出口,萧铎便厉声打断了他的话:“闭嘴!”

柴大管家闻言,却是撩起袍子,就此跪在了雪地之中。

“殿下,那乡下姓顾的女子分明是个红粉骷髅,包藏祸心,前来迷惑殿下……”

萧铎却未曾等他说完,已经骤然回身,一把寒芒长剑带着凛冽杀气,只指向柴大管家的咽喉之处。

挺拔立于白雪之中,萧铎咬紧牙,一字字地道:“我不想听。”

柴大管家深邃苍老的眼眸望着那指向自己的剑尖,或许是因为用力过度的缘故,那剑尖在微微颤抖。

顺着剑尖,目光滑过那把寒光四溢的宝剑,柴大管家的视线落在了萧铎的手上。

剑乃兵器中君子,亦是权贵之配饰,握住绝世名剑的手,是一双保养良好、骨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

这样的一双手,曾经是冷漠无情,狂肆无忌的,天底下有什么能让曾经傲啸天地的他收敛起他的张扬呢?

柴大管家眼眸中泛起深深的担忧:“殿下,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然而回应他的,是倏然收回的寒芒,以及萧铎绝尘而去的背影。

天地苍茫,白雪皑皑,那墨发白衣的背影却显得有几分沉郁和寂寞。

柴大管家跪在雪地之中,望着那背影,良久不曾起身。

阿砚醒来的时候,猛然间便见萧铎正坐在自己床边,幽深的眸子就那么定定地望着自己,一眨也不眨地看着。

她微惊,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了,她不是一只猫吗?为什么他要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谁知道她还没想明白呢,萧铎便忽然伸出臂膀,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狠狠地抱住。

他抱得太过用力,那力道仿佛要将她嵌入他的身体中。

阿砚大病一场后,本来就身体柔弱,如今又被这么箍着,不免疼痛。

不过考虑到他现在有些奇怪,她也没敢哼哼着抗议,只是小心地抬起眸子观察他。

他气息急促,下巴那里还流下了些许汗珠,胸膛起伏得厉害,竟难得透着些许热气。

这看起来是从外面做了些运动?

阿砚试探着伸出手来,去触碰他脸上的汗珠,那汗珠晶莹剔透地挂在如玉肌肤上,便是原本再该让人嫌弃,此时也看着动人了。

阿砚将那滴汗珠抹在手指头上,低下头细细地看。

他也是人啊,所以也会流汗。

萧铎黑幽的眸子里满是挣扎,他咬牙,低下头,看怀里的小姑娘就那么懵懂好奇地看着自己那滴汗珠,心尖最柔软的一处便仿佛被人轻轻撩弄着。

柴火说,红颜祸水。

柴火还说,她就是一个粉面骷髅。

其实他不是不信的。

他整个人已经被她弄得心乱如麻手脚无措,他知道自己再这么下去更会意志消沉行销骨毁,可是他没办法逃脱出来。

比如现在,她什么都没干啊,只是随手拈去他一滴汗珠,他却饥渴得恨不得将她吞下。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叫,猛然俯首下去,犹如鹰隼一般霸道狂猛地啄上了她的唇,毫不吝啬地吻上,不容拒绝地探入,贪婪地吸吻索取。

他怀中的阿砚实在是不知自己又怎么触动了他的渴望,无奈之下也不敢挣扎,只能在他怀里任凭他施为。反正这么长日子里,她也看出来了。他是信守承诺的人,曾经许诺她在她十五岁及笄之年前不会碰她,看样子便是真得不会碰她。

两个人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同床共枕,他就那么搂着她睡。有时候连她都能感觉到他那无法抑制的渴望,可是他硬生生地压抑下来了。

他会起来去冲冷水,冲完冷水,又继续回来躺在那里搂着她睡。

所以阿砚连挣扎都没有,软绵绵地被任凭他搂着,被迫仰起脖子来承受他的索取。

她被他弄得呼吸艰难,气息紊乱,情不自禁地发出低低的嘤哼声。

那声音听在萧铎耳中,却是犹如天籁一般,勾魂夺命,几乎将他身体内潜伏了二十三年的火热就此点燃。

他的身体从万年寒冰化为了熊熊火焰,几乎将她融化在怀中。

她也差不多要化掉了,如同一滩豆腐,绵软幼滑地瘫在他胸膛上。

夏侯皎月本来是带领着两个侍女进来伺候阿砚用药的,谁知道一推门,却恰好见到此番情景。

她不免微惊,之前只知道萧铎出去往山里走了,走得急匆匆的,脸色也不好看,谁知道如今竟已经无声无息地回来了。

不但回来,还坐在床头。

床上并没有躺着阿砚,只有艳红的团花锦凌乱地被拨到了一旁。

而就在萧铎那有力的臂膀处,一袭柔亮黑发逶迤而下。若是再仔细看,又可以看到一个软绵绵环住萧铎劲瘦腰杆的纤细胳膊,正随着萧铎的动作而战栗颤动。

夏侯皎月和两位侍女见到此情此景,自然是脸色微变,大家相视一眼,慌忙退出了。

第65章

虽然那一日萧铎的情绪波动来得猛烈而怪异,让阿砚着实吃了一惊,后来也暗地里思忖过他到底怎么了。不过这件事很快也就过去了,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不但正常了,还越发对她呵护备至了。

阿砚再次觉得,如果有下辈子,她就当一只猫好了,必须是萧铎的猫,盘在膝盖懒洋洋地摇尾巴。她会活得长长久久,再也不用担心惨死而去。

正在她眯着眸子琢磨着幸福猫生的时候,一个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这件事对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柴大管家,他从庄子上回来了!

这位柴大管家看上去意志颇为消沉,无精打采地前来拜见了萧铎。

当他跪在萧铎面前的时候,阿砚正倚靠在萧铎怀里等着喝粥呢,旁边夏侯皎月带领着侍女跪在那里准备伺候。

她太过惊讶了,从萧铎胳膊弯里睁大了眼睛看那个柴大管家。谁知道柴大管家却丝毫没有好奇她的存在,反而是对她颇为慈祥和蔼地一笑。

“阿砚姑娘,近来可好?我刚从庄子里回来,现如今带了些山庄子里的野味,都是新鲜的。阿砚姑娘不如烹了来,也好让殿下尝尝鲜。”

一旁的夏侯皎月听到这话,难免略有些诧异。只因为现在的阿砚可不是以前的那位了,以前的那位活蹦乱跳天天往厨房跑,如今这位大病一场后,精神不济,身子虚弱,院子里走一遭都气力不济,是要人扶持着的。萧铎又是疼她跟什么似的,唯恐她累到,便是喝个粥都自己一口口地喂,真是当个小娃儿般宠着惯着。柴大管家素来是个做事稳妥的,怎么好好的竟然要让这样的阿砚下厨房给九爷做饭呢?

现如今可不同往日,不要说让阿砚下厨房做饭了,九爷是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厨子都召集过来,任凭这小姑娘使唤,只为了能让她开心呢。

不过显然柴大管家仿佛丝毫没意识到这一点,他是一个多么忠诚为主的管家啊,满心里都是为了他的主子打算,丝毫没考虑到阿砚如今的身体。

“都是山里最新鲜的野味了,有榛蘑,猪獾,黄麂,还有狍子,对了,还有当地的地蝲蛄呢,这个炸起来好吃得紧,香得人舌头都要吞下去了。”

阿砚听到地蝲蛄,眼中微亮。

小时候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她也曾带着弟弟顾墨去满地里找地蝲蛄啊,捉到后放在腰间的小竹篓里,带回来泡在咸水里,让那地蝲蛄把肚子里的脏东西吐干净了,再好好的洗几遍,去掉头,用麻油一炸,直接放嘴里,酥香脆,那才叫好吃呢。大部分时候家里是舍不得用油的,只能干炒,任凭如此,她和弟弟顾墨还是能吃个干干净净。

她垂头正想着呢,便听到萧铎揽着她,温声问道:“阿砚想吃吗?若是想吃,我让厨子给你好好的做了来?”

阿砚掰着白净的手指头不说话。

她是要当猫的啊,猫馋嘴是应该的,可是猫不会说话……

一旁的柴大管家见此情景,眼眸中闪过一丝阴暗,不过他再开口的时候,却越发笑得和蔼了:“九爷,看来阿砚姑娘是不喜的,那我就命厨房随便做做了?”

萧铎看阿砚将手指往后掰,便伸手捏住阿砚的手指,阻止她掰下去,柔声哄道:“阿砚乖,这几日你一直胃口不好,柴大管家既带了新鲜野味来,就让厨房都做了,你看看喜欢吃哪个。”

一时说着这个,便抬头对柴大管家道:“每一样都洗得干干净净地做来。”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眸子里颇有些警告意味:“柴火,这几日阿砚身子一直不好,府里诸事也无人打理,你既然回来了,便好生料理府中杂事,最重要的是把厨房管好,每日里变着花样做些膳食,也好让阿砚胃口好些。”

柴大管家听得这话,原本刚刚站起的身形又再次跪下去了。

“九爷,老奴为了九爷,素来是殚精竭虑,不敢有半点懈怠,如今九爷既这么吩咐下来,柴火必然是监管厨房,督促大夫,好生为阿砚姑娘准备膳食,调养身体。”

他这话说得倒是颇为诚恳,略显苍老的声音透着激动。

萧铎听得这个,点了下头:“好,下去吧。”

一时柴大管家下去了,萧铎修长手指抬起了阿砚的下巴,仔细端详着她面上神情。

阿砚有些不高兴,略挣扎了下,捏脸要躲开他,不让他看。

他偏要,于是两只手扶住阿砚的脑袋,低声警告道:“别动。”

他这么一说,阿砚顿时想起来,自己应该是当一个乖巧的猫咪啊,于是她就真不动了。

看就看呗,又不会少一块肉!

狭长的眼眸中是晦暗难明的光,他捧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就这么端详了半响,最后终于在她眼中捕捉到了残余的一些神采。

“你好像高兴了?”他低哑的声音意味不明地这么问。

阿砚眨眨眼睛,纳闷地看着他。

“你看到柴火很高兴?”萧铎略显紧绷的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这哪跟哪?

“他一直能把府中的事料理得很好。”萧铎语气中有了明显的不悦。

阿砚陡然明白了。

大病一场后,人也越发糊涂,她此时才想起,当初柴大管家是被自己用什么法子送走的!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可叹的是她现在是一只不能说话的猫,不能为自己辩解啊!

谁要喜欢那只老奸巨猾的柴大管家呢!哼!

萧铎俯首审视着阿砚的神色,半响后,忽然就笑了下。

伸出微凉的手指,轻轻抚过她最近才略有些鲜活的面颊,他暗哑的语气犹如秋夜里的风吹过窗棂,呵护备至,却又萧瑟到让人心酸:“我说过,你喜欢的,我都会捧到你面前。府里没有人打理,那些丫鬟厨子大夫未必肯尽心,你现在又病了,需要有人悉心监管,如今我让柴火回来,你想必也是高兴。”

高兴……高兴……高兴个猫咪!

阿砚简直是想把自己的舌头吞掉,不过她不敢,她当然也不敢收回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自己撒的谎,含着泪吞下吧。

于是她蔫儿吧唧地瞥了他一眼,慢腾腾地倚靠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这么多烦恼的事,她还是别想了,先睡一觉吧。

谁让她现在是一只猫咪呢。

柴大管家回来后,府里诸事果然有了规章。比如现在吧,柴大管家又特特地从燕京城请来了首席御医来为阿砚诊脉。

柴大管家对萧铎是这么说的:“她若一直病不好,九爷牵挂着她,也是心力交瘁,现如今这位首席御医顾大夫,对女子之症颇为精通,虽说如今顾姑娘病已经好了,可看着到底是身子损耗得厉害,如今这位胡大夫来了,或许经他调理一番,从此后就好起来了呢?”

萧铎想了想,深以为然,当下便命这顾大夫来过脉。

阿砚倒是无所谓,过脉就过脉,弄些补药来补补身子也是好的。若是真个能调理好她的身子,她倒是喜欢的,总比现在病怏怏的镇日没个精神强。

若是哪一日她当不成猫咪了,身子好,也能跑得快呀!

若是这柴大管家依旧在药食中做什么手脚,那也倒好,她必然设法抓住把柄,把事情设法捅到萧铎面前,到时候且看萧铎如何处置!

正想着间,那大夫进来了,却是一个看上去不过三十岁模样的男子,面目清俊,身形修长,月牙白的衫子。

阿砚有些意外,这人颇为年轻,而且那样貌竟隐约有几分自己某一世时父亲的样子。

她低头猛地一想,这大夫也是姓顾呢。

想起这个,她望着那顾大夫,心中不免好感倍增。

顾大夫先行过礼了,这才坐在榻前,取了白巾垫在手上。阿砚伸出手来,他为阿砚诊脉。

顾大夫的手颇为温和,当他诊脉的时候会眯起眼来,头部微晃,阿砚见了,越发觉得亲切起来。那一世的父亲给人诊脉,也是这个神态和姿势的。

等到这诊脉结束,顾大夫睁开眼来,向阿砚点头行礼,示意她可以收回手了。

阿砚越发觉得顾大夫颇为亲切,不由得冲顾大夫点头笑了下。

顾大夫看到阿砚对自己笑,眸中显见得有些许诧异,不过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宫中御医了,那点诧异转瞬即逝,他眸中又是一片清明平静。

一时这大夫出去后,自是对萧铎回禀了阿砚的身子,无非是大病之后阳虚火衰,失于调养,又因提及这些时日胃口不佳,这顾大夫当下略一沉吟,也没敢开那调理方子,只开了药膳来,说是总要慢慢调养。

阿砚躺在榻上,侧耳倾听这顾大夫向萧铎提及的药膳,无非是些羊肉海参,胡桃肉桂圆,鹌鹑鳗鱼,桂皮茴香等等,说是可以交替选服,又特意提及忌讳鸭肉兔肉獭肉等。

阿砚听着倒是在理,全都是自己往日熟知的,当下也就放心。一时拧眉想着,这柴大管家如今不知道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看来他用过的手段,既然失败了,便不会重复第二次的。

又或者他是看出来自己在那膳食药材上颇有些见识,知道轻易毒不到自己?

她正琢磨着呢,却见门开了,萧铎走进来了。

他身形修长挺拔,站在床前,又是背着光的,乍一看去,并看不真切他脸上神情,只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正要仰起脸来细看,谁知他却开口道:“你刚才对着别人笑。”

阿砚闻听,微诧,越发仰脸看他。

萧铎沉默地站在那里,抿着薄唇,低头凝视着半倚在榻上的小姑娘。

身着杏黄色中衣,软嫩得犹如三月新抽出的枝芽,一双清亮无辜的眼眸,略显诧异地看着自己,她好像有些委屈。

萧铎刚才的不悦消散了些去,可终究是心中不快,当下坐在榻边,握起她的手指头:“你的手,只有我能碰。”

阿砚眨眨眼睛,心想那是大夫啊……

萧铎想了想,勉强道:“大夫也可以碰一碰。”

阿砚松了口气。

谁知道萧铎却马上又道:“你刚才为什么对着他笑?”

阿砚无辜地瞪大眼睛。

猫咪会笑吗?那不是笑,那是在锻炼猫须!

萧铎此时也放弃逼问阿砚了,反正逼急了,她不高兴了,难过的还是自己。他轻叹了口气,捧住阿砚那张摇来摆去的小脸,皱着眉头道:“阿砚,你知道吗,自从你病了后,就再也没有笑过。”

以前的阿砚,不管是真笑还是假笑,总是整天一副乐呵呵的模样对自己笑,还会口若悬河地奉承自己,说一些一听就是假话的漂亮话。当然了她还会和自己对着干,气鼓鼓地和自己呛声。

那个时候的阿砚像山野里养着的猫,滑不溜丢地到处乱窜,想握在手里都不行的狡猾,眼睛里总是散发着动人的光彩。

可是现在的阿砚呢,却是无精打采的,恹恹欲睡,从来不会开口说话,更不要说对自己笑了。

他几乎忘记了她笑起来的样子。

他越发捧着那张小脸细细端详,轻柔而低哑地道:“阿砚,你对我笑啊,我要你笑。”

阿砚望着那剑眉细眸,充满了威迫感,就这么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