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娘越发笑了,吊够了大家胃口,这才道:“九爷吃的是爆炒花蛤。”

啊?

众位大厨们面面相觑震惊不已:“这……没记错吧?”

就那爆炒花蛤,要外相没外相,要味道没味道,若不是韩大厨提醒,怕是连盐都忘记放了,怎么就能让九爷相中了呢?

谁知这位厨娘却是正色道;“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记错呢?夏侯姑娘可是特意传出话来的,说是九爷夸说,这么多菜色,唯独那个爆炒花蛤,色香味俱全,一看就和别个不一样。”

色香味俱全?!

众位大厨此时已经是睁大眼睛,面面相觑,他们一时言语无能,半响后只能长叹一声:“这……”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自那一天后,萧铎便开始进食了。

重新开始进食的萧铎,仿佛变了一个人般。

他每天天没亮就起来,踏雪而行,前往后山练剑。

练剑之后,他回到房中,要先沐浴更衣,更衣之后呢,他就要用早膳。

他的早膳要吃半个时辰之久。

当然了这并没什么,因为他的午膳要吃一个时辰,晚膳要吃一个半时辰。

也就是说,这位爷现在每天用三个时辰来用膳。

当他用膳的时候,会吃得缓慢而优雅,仿佛品味着每一粒粳米的香味。有时候正吃着,他会忽然停顿下来,幽深难辨的眸子盯着前方虚无的某一处,就那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久久不曾恢复。

这个时候,夏侯皎月会上前提醒道:“爷,这粥凉了,要不要换一份?”

萧铎听到这话,从失神中醒过来,低头看看桌上的粥,摇了摇头,哑声道:“不必。”

夏侯皎月无奈,大胆进言道:“可是粥若凉了,一则是味道不好,二则是对身子不好,九爷,你每日用膳极慢,总是吃些凉的,长此以往……”

接下来的话,夏侯皎月没继续说下去,她也不敢再多说了。

萧铎抬起眸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这一眼,让夏侯皎月看得,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她并不是害怕。

现在的萧铎让她非常陌生。

萧铎以前会着恼,会用嘲讽不屑的眼神看着你,尽管高高在上,尽管偶尔间会任性妄为,可是至少他还有几分烟火气。

后来他喜欢阿砚,纵着宠着阿砚,那个时候的他抛却了原来的清冷高贵,反倒像个心无城府的顽童稚子,一心一意地对待着心爱之物,毫无保留地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宠她纵她。

那样的他,像个孩子。

可是现在呢,现在他却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那一双幽深的眸子里,看不到任何情绪,一眼看过去,像是一个黑暗的深渊般,仿佛一不小心便会坠入其中。

可是他的情绪是平静的,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他这个人是玉石雕刻,高贵俊美,可是却不沾染任何情丝。

他眉眼间神情漠然,就那么瞥了她这么一眼,让她冷得骨子里仿佛有风在回荡。

“粥凉了,并没什么。”他暗哑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这么说,那声线一如这个人,没有任何抑扬顿挫。

夏侯皎月闻听这个,不免紧皱眉头。

一时想着,粥凉了并没什么,那什么凉了,才是最可怕的呢?

夏侯皎月一时有些怔忪,待到总算服侍了这顿午膳,她偷偷溜出去,拜见了柴大管家。

“柴大管家,九爷如今看着仿佛好了,可总是不太对的。”饭也开始吃了,人也开始走动了,甚至每天早上都去练剑了,可是夏侯皎月却觉得,九爷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九爷了。

柴大管家戴着一个羊皮帽,穿着一身银鼠袍,背着手站在那里,望望天,又看看地,半响后,才眯起眼来说:“这不是挺好吗?”

夏侯皎月看了柴大管家半响,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想着这柴大管家往日最是操心九爷的,如今倒是不吭声了?

柴大管家却抬起手,捋了把他山羊须,意味深长地道:“过了这一次就好了。”

夏侯皎月一听这个,微愣了下,低头想了想,点头:“柴大管家说得极是。”

阿砚这几日其实过得并不好。

现在大家谁也不敢让其他大厨做了,其他大厨做了,送到九爷面前他也不吃,他总是在各样菜式中精准地找到阿砚做的那个,专吃那一份。

如此几番后,其他大厨全都洗洗睡去,再也不白费功夫,这厨房里做菜的担子就落到了阿砚身上,萧铎的一日三餐全都是要她经手的,偏生他的饭食可不比以前,如今真是花样繁多,这就让她颇吃不消,三不五时眼前发黑。

她知道这身子经了几次大病,气血虚,便偷偷地用落花生炖了粳米来给自己吃,补气血。可是这补气血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见效的,她还是颇感到体力不支,多走几步路便觉得气喘吁吁虚汗直下。

而最让她受不住的是,有时候半夜正睡着呢,却听到外面敲门声,竟然是厨娘来叫,说是九爷要吃宵夜,吩咐厨房做。

阿砚困得上下眼皮都分不开了,可是听着厨娘着急,到底是硬撑着爬起来,支着颤巍巍的双腿,裹紧了棉衣,麻木地走到厨房,半闭着眼开始给萧铎弄夜宵。

晚上的夜宵其实颇为简单,不过是点心十味、蜜煎一盒、切榨一盒、粳米粥一份。只是这粥自然要有个花样,阿砚略想一想,恰见外面有白日里新采的梅花,便弄了个梅花粥。

说来也简单,不过是先将粳米熬成粥,再加入白梅花罢了,阿砚放入锅中后,便命厨娘烧火,她自己则是窝到了厨房角落里想着眯眼睡一会。

一时取了个小木凳坐下,将身体蜷缩起来,越发裹紧了棉衣,闭着眼睛耷拉着脑袋就睡。

这厨房外面是一片桃花林,若是春夏之际倒是好,可是到了冬日里,寒风枯树,冬雪飘零,偶尔还有寒鸦发出呱呱的叫声,伴随着那萧瑟寒风一下下地吹打着厨房的门,实在是听了让人不寒而栗。

阿砚就在这寒风萧瑟中,耷拉脑袋睡去了。

一觉睡去,她竟做了个梦。

在那梦里,她正赤脚走在荒芜的山头,这山明明生得巍峨起伏,可是上面却是寸草不生,周围连个雀儿都不曾有,偶尔间泛黑的石缝里会冒出一点草根,却也是破败干枯的。

阿砚不由四处张望,想着这是何地,为什么自己会来到此处。

正想着呢,眼前却出现一个人,竟然是柴大管家!

柴大管家用愤恨的目光盯着阿砚,抬起颤抖的手来指责她道:“你这贱人,为何会在这里?”

贱人?自己是贱人?

阿砚无语地望着柴大管家。

柴大管家却一抬手,阿砚便听到一声尖利的鹰叫声,待到抬头看时,却见灰败的苍穹下,一只黑色的鹰正孤寂而悲凉地翱翔。

柴大管家,非天,寸草不生的山峦,愤怒的眉眼……

阿砚心口发悸,那种熟悉而残忍的痛从梦中席卷而来,她痛得浑身抽搐,喉头仿佛被人掐住了一般地无法呼吸。

偏生此时,那柴大管家却陡然化作一团火焰,冲她袭击而来。

她瞳孔骤然缩进,浑身惊恐到不能自已。

“顾姑娘?”

一个疑惑的声音传入耳中。

阿砚大口喘着气,猛地睁开眼睛了,迷茫的眸子里一团光亮在眼前晃动。

那团光亮开始是模糊摇曳的,后来随着双眸逐渐地适应,变得清晰起来,却竟然是厨房里摇曳的灶火。

一个厨娘诧异地站在旁边:“姑娘,你没事吧?”

阿砚抬起手来,擦掉额头的汗珠,摇摇头。

厨娘犹豫了下,还是怯生生地说:“姑娘,粥糊了,这可怎么办?熬了好半响的,偏生九爷房里过来人催了呢。”

第73章

阿砚深吸了口气,艰难地扶着旁边的木柜站起来,走到了那锅前,只一闻,便知道这粥是糊了的。

此时若是再重新淘米来熬,怕是来不及了,萧铎若怪起来,她和厨娘都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那厨娘见阿砚抿着唇不言语,也是怕了,竟是噗通一声跪在那里:“顾姑娘,都是我的错,刚才我不过是一个打盹,谁知道这粥就糊了。还盼着姑娘好歹想个法子,救救我!”

阿砚刚刚做了那个梦,正是头疼欲裂,心绪难平,此时听得这厨娘哭泣不止,也是无奈,当下虚弱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厨娘哭泣道:“我叫颍荷,求姑娘帮我。”

阿砚点点头:“颍荷,你先起来吧。九爷的性子你也知道的,如今现熬怕是来不及了,倒不如咱们把这糊了的粥盛出来,想法子去掉那糊味,或许有救的。”

厨娘听得眼前一亮:“听说九爷嗅觉灵敏,这糊味真得能瞒过去吗?”

阿砚拧眉道:“总是要试一试。”

厨娘忙点头:“好,阿砚姑娘,我听你吩咐便是。”

一时阿砚吩咐那厨娘去取几根大葱来洗干净了待用,她自己却是将那些糊了的粥舀出来,先将锅底糊了的黑底子用勺子刮了,再重新将上面完好的粥放进去。

忙完了这个,那厨娘的葱也已经洗好并且切成了半截。阿砚取过葱来,将其扔到了锅里面,这才盖上木盖子。

“重新烧一会儿,这糊味能去个七八成。”

厨娘自然是半信半疑,她是怕这粥里的糊味未曾去掉,反而在粥里增加了大葱的辣味,可是此时也没什么办法,少不得死马当活马医,听信阿砚的,烧起火来。

只烧了约莫一盏茶功夫而已,阿砚便命她熄了火,将灶洞里正烧得旺的木棍子取出去埋在了灰堆里,而她自己则是揭开木锅盖。

这么一揭开,热气腾腾的粥香扑鼻而来,仔细一嗅,虽依然隐约有一点糊味,可是那点糊味在新鲜葱香的掩盖下,并不容易让人注意到。

厨娘也忙过来闻,一闻之下,不免惊叹不已。

她鼻子自然不若阿砚灵敏,此时已经无法闻到里面的糊味,只觉得粥里面葱香清淡,混合着那软糯粥香,分外诱人。

阿砚看她面上露出喜色,却是道:“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九爷嗅觉灵敏,这你也是知道的,或许他还是会不喜这粥。”

可是颍荷却已经是喜出望外了:“便是九爷不喜这粥,对那糊味生了怀疑,想来也不至于大怒吧?总是能有点盼头的。”

正说着间,恰好萧铎房中的丫鬟过来取粥,颍荷忙过去将这粥放在了黑瓷煲里交给了那丫鬟,并将几样其他小点都装了食盒,一并送过去。

接下来的时候便有些忐忑了,那颍荷总是不安,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的。阿砚见她这样,也不忍心回去继续睡了,便陪着她一起坐在灶台前。

灶洞里还是有些未曾熄灭的浴巾,在这灶房里一明一灭地闪烁着。到底是挨着灶台暖和些,阿砚半靠在土坯垒就的灶台一侧,眯上眼睛,继续闭目养神。

只是这一次不知怎么并不敢睡去了,刚才那个梦,现在想来依然是心惊不已,脑中乱作一团,却无法理出个头绪,只能默默地靠在那里发呆。

灶房里很是安静,唯独外面呼啸的风却是一阵紧似一阵,远方的山上偶尔间还有虎狼吼啸之声,虽离得远,可是在这深夜里却显得格外入耳,听上去分外惊悚。

颍荷看起来也是个胆小的,不由得凑近了阿砚一些,看阿砚仿佛并没睡着,在那里小声道:“顾姑娘,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辰了。”

谁知道这话刚落,外面四更的鼓声响起来了,远处深山里的野山鸡也隐约开叫了。

颍荷轻叹了口气:“天快亮了。”

天亮了后,其他厨娘就该来换班了。

而最重要的是,九爷那边,至今没来人,可见那粥并没有触怒九爷,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却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这颍荷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忐忑地看了眼旁边眯着眼睛的阿砚。

“姑,姑娘,该不会是九爷那边……”

阿砚睁开眼睛:“不是九爷房中的。”

九爷房中派来的人应该是夏侯皎月身边的人,都是姑娘家吧,这分明是个男人,还是个年纪大的,颇有些功夫的男人。

阿砚将脑袋靠在温热的灶台墙壁上,不免叹了口气。

该来的总是躲不过的。

这个时候,却听到厨房的门开了,一股子凛冽寒风顿时席卷而来,灶台里依旧发红的余烬被吹得迷离起来,隐约死灰复燃。

小厨娘颍荷紧张地盯着那门口,却见最先看到的是个灰色的袍角。

紧接着,一个背着手微弯着腰的人走了进来,一双和蔼的脸庞,正含笑望着灶房里的她和阿砚。

“柴大管家!”颍荷忙上前拜见了。

柴大管家是个和善人,轻易不会责罚府里的人,颍荷看到他,竟觉得松了口气。

柴大管家抬手:“起来吧,你先出去下,我和顾姑娘有话说。”

颍荷看了眼靠在灶台上的阿砚,见她眉眼淡漠,从外面吹来的寒风肆虐着她额前碎发,越发显得那张脸苍白没有血色。

她见阿砚什么都没说,当下只能点了点头:“是,我先出去了。”

一时颍荷出去了,还体贴地把门关上了。

厨房的门一关上,屋子里顿时清静了许多。

“小丫头,你命也够大的。”柴大管家冷笑。

“我如果命不大,还轮得到你来给我说这些话吗?”阿砚知道自己怕是瞒不过这老奸巨猾的柴大管家的,是以也不装失忆了。

“你真是好手段呢。”柴大管家慢调思虑地踱步到阿砚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柴大管家,如果我真得有好手段,就该抱紧了你家主子的大腿,迷得他晕头转向,哄得他从此对我言听计从,然后再让他把你结果了,看你还能不能跑到我面前来说三道四的让我心烦!”

柴大管家听了这话,拧眉沉默了片刻,却是嘲讽地嗤笑一声:“说得倒是也对,小丫头,看起来你是真心不想留在我家爷身边呢。”

一时他竟然咬牙切齿起来,眸中透出恨意:“你以为你是谁啊,竟然连我家爷都看不上眼,就这么糟蹋他一片真心!”

阿砚听得这话,不由吃了一惊。

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柴大管家,如果我没记错,前些日子你还恨我勾搭你家主爷,害得他玩物丧志,恨不得我赶紧逃离了他身边呢。怎么这才数日的功夫,你又骂起我看不上他,说我糟蹋他一片真心?麻烦你想清楚,你到底要我如何?反复无常也不是你这样的吧!”

柴大管家听得这个,原本有些激动的情绪逐渐冷静下来,他眯起眸子打量了一番阿砚,最后终于叹了口气。

“我早该知道,你不过是塘水里一片残叶罢了,本就无心,又怎么可能有半分情义。只可叹我家主子如今——”

阿砚却听得皱眉,打量着他,疑惑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是残叶?”

柴大管家听她这么说,不由冷笑一声:“就是残花败柳的意思!”

这话说得,阿砚恨不得抬起手来给他一巴掌,你才是残花败柳,你全家都是残花败柳!

不过她到底没打,握起发痒的手,她挑眉道:“你这个时候跑过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少啰嗦,赶紧说,要不然明天我就跑到你家主爷面前去勾搭他,看到时候不气死你。”

柴大管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是那冷血无情过河拆桥之辈,如今你能无情斩断我家主爷心中的情丝,做得很好。过些日子等风头过去,我便找个机会,送你出府,从此后天涯海角,任凭你去哪里,只要别让我家主爷看到就是了。”

阿砚心里虽然疑惑他的话,并不敢信个确切,可是到底是期望他没骗自己的,当下点头道:“若是如此,那再好不过。若是能逃离这府中,从此后我愿改名换姓,又愿终生以纱蒙面,绝对不让你家爷再看到我一眼。”

柴大管家点头:“如此甚好。”

一时说定了,柴大管家负手离开,谁知他刚走到门口处,却又回过头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阿砚脖子上挂着的那个玉葫芦上。

阿砚低头看了看,那玉葫芦还是萧铎送给自己的,说是他母亲的遗物,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她自然不能平白受了这么个贵重的玩意儿,只是一时也没找到办法处置这物。

此时见柴大管家一直盯着这个看,略一沉吟,便将这玉葫芦摘下来:“你家主子的东西,你寻个机会还给他吧。”

柴大管家却根本不动,也不说话,依然盯着那玉葫芦看。

此时呼啸的山风钻进灶房里,只吹得灶房里的长明灯摇曳不定,光影闪烁间,柴大管家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竟犹如荒芜却层峦叠嶂的山脉一般,让人看不透。

阿砚心里一紧,微咬牙,尽量小心地道:“柴大管家,你不要这个玉葫芦了吗?”

她今晚才明白,这个柴大管家根本就不正常。

他是个疯子,他自己说出的话都自相矛盾着。

至于这个玉葫芦,对萧铎如此重要,自己是不是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玉葫芦,免得一不小心惹怒了疯子。谁知道疯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谁知道正忐忑间,柴大管家却忽而冷笑了声:“给我吧。”

送走了柴大管家后,阿砚径自站在那里,却又想起了刚才柴大管家那张隐晦不明的脸,还有自己梦中那荒芜的山头,俯冲而来的非天。

她后背已经渗透出冷汗,发根几乎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