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厨娘眼中有所期望:“可以吗?”

阿砚点头:“去吧。”

这两个厨娘听着分外惊喜,当下谢过了阿砚,便披上棉罩,戴上了帽子,径自出门去了。

阿砚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不免想着,今晚若是真得会走水,这火会从哪里起来呢,会否伤了这些无辜性命?

低头细想,何小起那人和这些厨娘也是曾朝夕相处的,若是真都葬身火海,他又怎么忍心?一时又不免想起那一日酒楼上挂着的那伙计尸体,那情状实在是分外凄惨,又是一条枉死的性命。

可是其实世间枉死的性命何其多,自己也是其中之一,这个时候想着晚上的走水,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不过是独善其身罢了。

阿砚苦笑了声,不再去想了。

她连自己今晚能不能逃过这一劫都不知道,又有什么能力去关心别人呢。

当下偷偷地从厨房取了一把锅底灰,回了自己房中,也不敢开灯,就用手去摸索了那棉被以及里面藏着的干粮,都是好好的呢,以她的食量,吃个七八日总是没问题的。

她将棉被重新用一张兰花粗布大包袱卷起来,打了一个结后,背起来掂量了下,自己背着跑是没问题的。

至于厨房后面的那个洞,看样子应该是个狗洞,有些年月了的样子,虽很是脏乱破败,不过她这个身量钻出去也是没问题的。

如今万事俱备,只等何小起所说的走水了。

她心里有事,难免觉得这时间分外的难熬,背着那包袱,时不时看看外面,却见外面零星雪花又飘了起来,夜色浓重,朦胧远山连绵不绝,偶尔间会有轻微的鞭炮声传来,那是沉闷多日的府邸中久久不曾有过的欢快。

正想着间,忽而便听到外面的声音杂乱起来,侧耳倾听,却觉夜色中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喊叫“走水”的声音,那声音此起彼伏的,不绝于耳。

阿砚心里一喜,知道这事儿是应了何小起所说,当下也顾不得其他,忙背起自己的包袱来,用锅底灰把脸上一抹,又把头发弄乱了,低着头直接冲出屋门。

一出这房间,外面的喊叫声和脚步声就更清晰了,听起来像是一处偏院着了火,那火势直向着萧铎的房中去了。

冲着萧铎去了……

阿砚在心里细细品味了这其中的意思,不免攥紧了手中的包袱系带。

其实何小起那晚对自己说出这话,她应该是早就猜透了的。何小起定时和外人勾结,里应外合地给这宅子放火,他放火,不是烧那些无辜下人,而是冲着萧铎去的。

萧铎武功高强,剑法了得,寻常人根本奈何不了他,可是现在趁乱放火,再行些下流恶毒手段,萧铎或许就此栽了呢。

再者,不是说今晚小十七爷回来了么,看得出,那个少年是个天真的,而萧铎也是在乎这个弟弟的。若是对方以这位小十七爷为要挟,萧铎未必就逃脱得了。

也就是说,今晚萧铎怕是真有些麻烦。

雪花飘零中,阿砚深吸了口气,抬头往那茫茫苍穹。

这一夜,一如上一世那个酷冷的夜里,她抱着那个冻僵的少年,却为自己迎来一场毁天灭地的灾难。

她想活,无论如何想活下去,不想死。

阿砚越发握紧了手中的包袱系带,咬紧牙,狠狠心,一溜小跑往厨房方向跑去。

到了厨房那里,隐约可见远处人来人往,大家都在设法救火,还有人大喊大叫,远处则是已经传来打斗声响。

这是一个杂乱纷呈的夜,雪花,杀戮,阴谋,和死亡。

阿砚不再犹豫,一个转身,径自跑到了厨房后面的狗洞里,先将包袱推出去,自己又收腹吸气,小心翼翼地往外钻。

费了半天功夫,弄了一身的雪和泥,总算钻出来了。

她大口地喘着气,看看四周围,却见果然有走动守卫的侍卫,便忙蹲在那里,不敢动弹。

这府里果然是戒备森严的,只是如今那些侍卫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大家低声不知道商量了什么,便也纵身一跃进了府内。

府内此时喊杀声打斗声越发激烈了。

这可真乃是非之地啊。

阿砚四处瞅过去,并不见什么人影,当下弯着腰,背着包袱,迈开步子开始往外狂奔。

自由了,只要跑出这府中方圆十里地,她就能得自由了!

北风凛冽,雪花飞扬间,有剑芒几乎和这漫天雪花融为一体。

剑芒所指之处,朵朵艳丽的腊梅瞬间绽放开来,染湿了地上的雪,也惊到了一旁的众人。

萧铎一柄长剑在手,犹如松柏一般立于这苍茫天地之间,肩头一只雄鹰孤傲而立,身后却是火光漫天。

抬起眼来,他盯着这层出不穷的刺客,绽唇一个冷笑:“谁还要来?”

他这一笑间,众位刺客纷纷面面相觑,眸中尽是惊恐。

传闻九皇子剑法了得,可是此时他们详细筹谋,请来了唐家暗器高手,并出动玉香楼七十二名顶级杀手,逼得他腹背受敌,可是谁知道,他一柄长剑在手,却是森寒凛冽,所向披靡。

他哪管你是什么阴谋诡计,更不畏惧什么毒刺毒烟,竟是一柄长剑所到之处,尽皆倒下。

此时地上的雪已经被染成了红色,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尸体。寒风吹起那些死去人的头发,混着红色的血,白色的雪,在这刺骨的寒夜中一起一落的,看着分外的惊悚。

而那位杀了这许多人的九皇子,此时却那么勾唇一笑,笑得犹如暗夜里的鬼魅,带着他那夺人性命的凶残恶鹰,犹如来到人世间的勾魂使者。

众人全都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今天算是栽了,栽了。

萧铎鄙夷地望着眼前这群已经失去了斗志的刺客,淡声吩咐一旁的柴大管家:“你带着小十七,离开这里。”

小十七担忧地望着萧铎:“九哥,那你呢?”

他也不傻,知道外面刺客绝对不止眼前这些,那些丧心病狂的人,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手段,一个个都想着夺他性命呢!

萧铎眯眸,冷道:“少废话,走。”

柴大管家看了萧铎一眼,提起小十七来,面向萧铎恭声道:“九殿下,保重,我先保护十七爷离开了!”

话音刚落,也不顾小十七的抗议声,运起轻功,纵身而去了。

待到小十七和柴大管家离开后,萧铎微垂下眼睛,看着自己飞扬的黑发上沾染的雪花,淡声道:“其实我并不喜欢杀人。”

众人一惊,纷纷提防地望着这个鬼魅一般的男人。

他不喜欢杀人,谁信!

萧铎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依旧用那平静到几乎淡漠的声音道:“可惜,总是有人找死。”

他的话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用了力道。

话音落时,众位刺客们还没反应过来,他们便见眼前白芒闪烁,众人的心倏然收紧间,便觉得眼前砰的一下有鲜血不知道从哪里喷涌而出。

谁的血,如此温热,又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他们脑中模糊地滑过这个疑惑后,便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也许当身体倒在沁凉的雪花上时,他们才明白,那血根本是自己的。

血涌出,他们就死了。

熊熊烈火依旧在燃烧,那烈火迅速蔓延,燃上了这带血的尸首,呼啸的风声中便有了噼里啪啦的声音。

萧铎一双修长而冷静的手握着长剑,让长剑冰寒的锋刃擦过地上白色的雪,拭去了上面的血污。

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府中,知道这宅子是彻底没法住下去了。

当下将剑缓慢地插回到剑鞘中,他转首阔步而行。

他刚才受了伤,内伤,别人不知,可是自己知道,总是要好生休养,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谁知道正走着,忽而心间一动,却是想起一桩心事。

阿砚。

其实柴大管家说得对,过去这一关,萧铎依然是以前那个萧铎。

萧铎本来应该绝情绝义,哪里会在乎那么一个小臭丫头。

在一场醉酒之后,他再想起过去那曾经对小丫头的喜欢,再去想那些昔日情情爱爱,不免鄙夷曾经的那个自己。

不过是一个初尝情滋味的笨小子罢了,只以为自己得了个宝,把个臭丫头捧在手心里宠着爱着,临到头来,还不是戳心窝子的一刀,让他痛不欲生。

风雪肆虐之中,萧铎眯起眼睛,黑眸中有暴戾残忍一闪而过。

其实他可以对别人残忍,也可以对自己残忍。

绝情断义,从此后对那个臭丫头视若无睹,他完全可以做到。

想明白了这个,他微抿起好看的唇,施展轻功,就要离开此地。

谁知道他刚要那么纵身一跃,身形便略一凝滞,他整个人就定在了那里。

身体内,有另一个声音,却是起了疑惑。

那个臭丫头,是不是就会死在那里了?烧死?砍死?还是吓死?她那么笨,一定逃不过的。

萧铎僵硬地立在那里,咬紧了牙,泛白的指骨攥住了手中的剑柄,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就这么离开,还是去看看她?

许久后,他再次睁开眼睛,雪花迷离了他的双眼,他终于对自己这么说。

“如今身受重伤,总是要逃离此地,可是若要离开,一路上风餐露宿,岂不是没个好膳食,总是要把厨娘带上的。”

这么一想,他的主意便定了,当下丝毫不再停留,纵身前往厨房方向。

当萧铎这道黑影从天而降倏然出现在阿砚面前的时候,阿砚正背着包袱跑得灰头土脸。

她仰起脸,望着眼前那个一身黑袍长身玉立,肩头一只非天鹰的男人,却见那锐利的双眸直直地望向自己,不由得有片刻的呆愣。

他,不是应该身陷囹圄之中吗?

萧铎乍然看到眼前一脸黑炭狼狈如鬼的小丫头,不由得微微拧眉。

他先是去了厨房,可是厨房中空无一人,后来查看厨房附近,却无意中发现有脚印直去了厨房后面,并最终追着那点线索发现了狗洞,一路追随而来。

他疑惑地望着眼前分明在逃命的阿砚,皱起的剑眉压下,细长的眸子里有了森寒凛冽的审视。

“你这是做什么?”他挑眉,淡声问道。

阿砚只觉得眼前的男子犹如鬼魅一般从天而降,仿佛就是来夺取自己性命的。

英挺的剑眉斜飞入鬓,黑亮的长发丝丝缕缕,在风雪中和那宽大的玄袍不羁地飘扬,狭长的黑眸迸射出锐利而冰冷的光,削薄紧抿的双唇透露出些许的不悦。

风雪狂卷,一人一鹰一剑,这仿佛是一副画,黑与白动静错落交织的画面,冷傲孤清,居高临下,清贵中自有一股傲视天地的气势。

阿砚一时有些惊到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萧铎会忽然从天而降,就这么拦住了自己的去路。

她咬了咬唇,想着该如何躲过此劫,装傻,扮猫,或者依旧假作失忆?还是干脆上前求饶讨好?

万千主意犹如流水一般自脑中滑过,最后她到底是越发咬紧了唇,什么都没说。

事到如今,她还能解释什么?他又怎么可能会信!

锐利的双眸紧盯着阿砚,萧铎抿紧的唇微微勾起,泛起一抹嘲讽鄙夷的笑来。

“你可以解释。”他的声音低凉而危险,在这风雪怒吼之中不急不缓地传入阿砚的耳中,却让阿砚听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事到如今,也许这世间再也没有人比她更能了解萧铎了。

他这是起了杀心。

假如自己没有办法给他一个满意的解释,他一定会杀了自己。

阿砚甚至能感到他身上透体而出的那股冰寒之气,已经给自己带来了莫大的压迫感,那股冰冷甚至比着漫天风雪还要让人骨寒。

阿砚苦笑了下,坦然地对萧铎道:“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如你所看到的,我打算逃走,因为我不想留在这里。”

这话一出,萧铎的双眸顿时变得阴沉起来,浑身散发出冰冷暴戾的气势,森寒凛冽,让人看得不由得心底发颤。

偏生此时,那非天鹰展开双翅,在空中一个盘旋,发出凄厉的叫声,让这风雪鬼魅之夜越发的惊魂。

萧铎挑眉,黑白交错的画面中,那点分外夺目的艳红薄唇轻轻动了下,依旧是低凉的语调:“勾结外人的,是你?”

说着这话时,他往前迈了一步。

阿砚听得这话,忙摇头:“不,不是我,我没有勾结外人来害你,我只是想逃离这里而已。”

死是一回事,可是像韩大白那样惨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萧铎的手段她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萧铎却是越发勾唇笑了,再出声时,他的语音竟然是难得的温柔。

“到底是不是,我们看一看就知道了。”

语音刚落,阿砚还未及反应,一道剑芒犹如闪电一般滑过耳边,阿砚惊魂不定间,却见那包袱已经到了萧铎手中。

萧铎鄙夷地看着那印兰花包袱皮,伸出修长完美的手,缓慢地打开那包袱。

阿砚顿时脚底下一软,险些栽倒在那里,心知一切都完了。

包袱里面,各样竹筒争先恐后地滚了出来,还有那没有装进竹筒的糜饼和花卷,花卷还白嫩得很……

她仰起脸来看萧铎,却见萧铎那双养尊处优的手,此时正捏着一个白胖的花卷,轻轻一捏,那花卷就碎成了粉末,如同雪花一般散落了一地。

她呼吸开始变得艰难起来,勉强蠕动了下唇,尝试着解释道:“我只是想逃……至少我没有真得里应外合背叛你……”

“你事先早已知道了今日的火灾!”萧铎一双锐利的黑眸骤然射出冰冷暴戾的杀意,就那么直直地射向阿砚,而说出口的话音,更是带着凛冽怒意。

阿砚被逮个正着,此时也无话可说,耷拉着脑袋,蔫蔫地道:“这……这可能是凑巧……”

萧铎却一个箭步上前,精准而迅捷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清贵俊美而冰冷紧绷的脸庞就在眼前,幽深锐利的眸子直盯着她,他冰冷的杀气带来摄人的压迫感,而掐住自己颈子的那双冰冷到让人几乎感受不到任何温度的手,更是透出骇人诡残的杀意。

他低首间,一缕狂舞的黑发流连在她的面颊上,滑过她发涩的双唇,带来似有若无的痒意。

她被掐得呼吸艰难,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不过她还是挣扎着用微弱的声音辩解道:“别人告诉我的,但是那个背叛你的人真得不是我……”

至少这一次,真得不是她。

萧铎挑眉,脸庞越发压低了,冰冷的下巴几乎半压在她的脸颊上,四目相对间,他双眸泛起浓浓的嘲讽:“小丫头,到了这个时候,你以为……我会信么?”

阿砚绝望地垂下眼睛,是了,他不信,他肯定不信啊,他若信了,那才是傻子呢!

当日把她捧在手心里当宝,她说得话便是漏洞百出,他也信,如今他恨她入骨,把她当一根草,她便是再能巧言如簧,他也必然不信!

他能将自己捧高,就能把自己摔在地上,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摔在地上!

她再抬起眼时,眸中已经没有了原本的绝望。

黑亮湿润的眸子,平静地望着面前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

事到如今,她竟是这么熟悉他,熟悉到那张棱角分明脸庞上的每一处。

轻叹了口气,她艰难地喃喃道:“你动手吧。”

上一次,他要掐死她,最后却留了她一条生路,这一次,他是断断不会放过自己了吧。

阿砚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的来临。

风声凄厉,雪花漫舞,那只黑色的鹰展开长翅,滑过这苍茫天空,俯瞰着这对纠葛九世的男女。

漫长的等待后,阿砚并没有等来那熟悉的疼痛和死亡——那双手骤然撤离了她的颈子。

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时,却见萧铎已经倏然转身背对着自己,她所能看到的,只有那不羁的黑发伴随着宽大的玄袍在狂舞。

这个背影是孤寂和凄凉的。

“这么杀死你,太便宜你了。”萧铎森寒的声音自牙缝里迸出。

阿砚怔怔地望着他。

“收拾你的包袱,走。”萧铎冷声冰冷道。

阿砚听到这话,望着那背影半响,陡然明白过来,连忙奔过去拾起包袱,背在身上。

这……这是又逃过一劫了?

萧铎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冷笑道:“一路上,好好料理爷的膳食,要不然直接把你砍了喂鹰。”

阿砚咬唇,点头:“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