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怀忙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庆和帝这才看向赵郁:“阿郁,你为何有这个想法?”

赵郁早已胸有成竹,眼神忧郁看向前方的雕花长窗,哑声道:“皇伯父,福王府也就那么大,我父王有一正妃二侧妃三夫人,还有二十六个妾室,无数的通房。除了嫡出的世子,我还有九个弟弟,十二个妹妹。”

他声音平静,却如同冰层下的河水,冷冰冰没有一丝生机:

“我父王的妾和通房很多比我年纪还小。”

“不大的王府,挤满了男女主子和侍候的人,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眼睛,简直令我喘不过气来。”

“我已经十七岁了,完全可以分家出去,自己创下家业了,而不是日日守在王府的四角天空内,看着这些人为一点点利益你争我夺睚眦必报。”

他起初还是演戏,可是越演越投入,最后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皇伯父,好男儿志在四方,我若是继续呆在王府,早晚会变得和他们一样,父王扔下一点残羹冷炙,我就像狗一样扑上去抢夺撕咬!”

庆和帝悚然而惊,但是想象了一向赵郁描述的画面,他全身的寒毛就竖了起来。

片刻后,庆和帝缓缓道:“阿郁,你想怎样?”

他最怕的其实还是王府内宅那些饥渴的女人毁了赵郁!

想起往事,庆和帝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自己就是十三岁的时候被......后来就有了第一个儿子赵曙......

每每想起这件事,庆和帝就觉得浑身发麻,寒毛直竖,恨不能人生重来一次。

不能让阿郁重蹈他的覆辙。

赵郁看向庆和帝,寒星似的双目沉静异常,浑不似他这个年纪:“皇伯父,侄儿恳求您颁下旨意,让侄儿分府另居,侄儿净身出户,福王府所有产业,侄儿绝不觊觎。”

庆和帝默然片刻:“那你母妃......”

赵郁垂下眼帘:“我母妃对我父王痴情痴意,为了我父王付出良多,若是勉强让她跟着我离开王府,实在是罔顾人情,我这做儿子的怎能如此不孝。”

庆和帝似乎想起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方道:“阿郁,分府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赵郁一听,就知道有戏,抬眼看向庆和帝,眼神清澈:“皇伯父,我在宛州的梧桐巷买了个宅子,已经修缮过了,随时都能够搬进去住!”

庆和帝一听,顿时有些犹豫:“那宅子会不会有点小?你毕竟是郡王身份......”

赵郁笑了起来:“皇伯父,我腊月就准备跟着商队去西北了,我计划发卖完货物,跟着向导看一看西北,再去西域游历,看看我们大周的大好河山——我以后说不定就不回宛州了,郡王府成年累月空着,何必要那么大!”

赵郁的话甚有感染力,庆和帝想象了一下,就有一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自由自在感,不由笑了起来,温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既然你想游历西北西域,皇伯父又怎能阻拦你?”

他吩咐白文怡:“你来拟旨吧!”

赵郁小尾巴一样紧紧跟着庆和帝,生怕庆和帝反悔。

庆和帝又好气又好笑,抬手在赵郁脑袋上拍了一下,道:“傻孩子,朕是天子,怎么会出尔反尔?答应你了朕就一定能做到!”

赵郁抿着嘴只是笑,眼睛亮晶晶,跟小狗似的可爱极了,看得庆和帝心里一片柔软,伸手在赵郁背上拍了一下:“阿郁,大周与西夏的战事一直未曾停息,你这次去西北,让林文怀派几个人跟着你去吧!”

赵郁满口答应了下来。

见到皇帝的玉玺盖在了圣旨上,赵郁这才松了一口气:“皇伯父,我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呼吸了,你不知道王府有多逼仄——女人多了真是麻烦!”

见赵郁笑得欢畅,庆和帝也笑了,温声道:“你这次去西北,也帮朕看看,想一想大周该如何经略西域,待你回来,给朕写一个条陈,让朕看看。”

赵郁早有此意,当即答应了下来:“皇伯父放心,我正有此意!”

庆和帝亲自下旨,吩咐福王府庶出的次子端懿郡王分府另居的消息,很快就淹没在了京城庆贺千秋节的热闹之中,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赵氏皇族除了当今天子庆和帝子嗣稀少,只得太子赵曙一个子嗣外,庆和帝的兄弟们都子嗣旺盛,像端懿郡王这样的宗室郡王不知道有多少,在京城根本激不起多大浪花。

京城王府外书房内,檀香悠悠,茶香袅袅。

福王心事重重,一言不发。

赵翎沉吟了一下,道:“父王,阿郁从小就不爱受拘束,也对政治没有兴趣,与其让他在府里闷着,不如让他走出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大周宗室养的废物够多了,不必把他也逼成废物!”

福王哼了一声道:“这小兔崽子居然能说服皇兄......”

赵翎不明白父王话中之意,便道:“我们堂兄弟中,也就阿郁生得与皇伯父有几分相似,皇伯父一向疼爱阿郁,阿郁又乖巧,这也没什么啊!”

福王看了赵翎一眼,最后也没说什么。

正在这时,小厮在外面道:“启禀王爷,端懿郡王到了!”

福王淡淡道:“他来做什么?”

赵翎却笑了:“阿郁必然是来向父王禀报分府另居之事!”

赵郁一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父亲福王与见庆和帝完全不同,一本正经走了进去,规规矩矩向福王行礼:“给父王请安!”

福王看了他一眼,道:“说吧,你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八点还有一更哟*^_^*

第四十三章

赵郁眼神带着祈求看了赵翎一眼。

赵翎会意, 点了点头。

赵郁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在福王面前跪下, 低着头道:“父王, 父王养育儿子多年, 儿子先前只是混混沌沌过日子, 这几年大了些, 看王府的田产出入情形,这才知道父王供养王府的辛苦。”

“按照大周律法, 大哥是嫡长子,将来王府的一切都是大哥的。”

他伏在地上, 继续诉说着:“若我学一般的亲王庶子, 大可以赖在王府不走, 现如今指望父王养活我,父王百年以后大哥养活我。父王和大哥愿意照顾我, 这是父王和大哥的情分, 可若是我自己心安理得, 那就是我自己不成器了。”

赵郁声音不大,可是异常清晰:“皇伯父下旨命我分府另居, 我先是一惊,接着就觉得如此也好, 我还能孝顺父王, 亲近哥哥,却不用再像水蛭一样吸父王哥哥的血,将来也让父王和哥哥为我养活妻儿。”

“妻儿”两字赵郁特地加重了语气。

听到赵郁提到“妻儿”, 赵翎这下子全明白过来了,想起了赵郁先前和他说过的要扶正怀孕妾室的话,当下看向赵郁,心中惊诧——难道赵郁要放弃王府的一切,真的离开?

赵郁抬眼看向福王:“父王,儿子既然分府出去,家中得有主中馈之人,恰巧儿子的妾室秦氏有了身孕,儿子想把她扶正,以后一家一计过日子。”

如今他来找福王说这件事,唯一的依仗便是福王对他的厌恶。

他若是要求娶高门之女,福王未必会开心;可若是他要把小户出身的妾室扶正,福王成全他的可能性很大。

福王沉吟了片刻,叹了口气,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气道:“阿郁,你也是我的儿子,我是希望你好的,你现如今年纪还小,不懂得这些,将来你别的兄弟都娶了高门之女,有岳家可以守望相助,单独你没有,到时候你后悔了,那该怎么办?”

赵郁抬眼看向福王,眼睛亮晶晶:“父王,我既然打算经商,何必要岳家守望相助?有您和大哥提携我不就行了!”

赵翎在一边欲言又止。

他原本想要阻止的,却又想起了另一句话——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他和福王觉得甜美无比至高无上的权力,对一心向往自由自在,希望脱离福王府桎梏的赵郁来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福王一脸的遗憾:“你这孩子,真是倔强啊!”

他摇了摇头:“算了,你既然坚持,那我不得不答应你了!”

赵郁真心实意磕下头去:“多谢父王成全。我打算扶正妾室之事,求父王帮忙瞒着我母妃。”

赵翎送赵郁到了庭院里。

京城王府比宛州王府更加的秀丽精致,外书房的庭院里种植着不少奇花异草。

赵郁笑盈盈看着赵翎:“大哥,我明日就要离京了!”

赵翎皱着眉头:“陛下的千秋节——”

“我还有好些事要处理,须得赶紧回去!”赵郁因为欢喜,眼睛亮晶晶,小虎牙也露了出来,看着甚是可爱,“我回去就搬家,大概会先搬到白佳宁的运河庄子里,以后哥哥你有事找我,就让人去那里叫我!”

赵翎闻言,心里微微酸楚:“阿郁,不如我给你一套宅子——”

赵郁笑着拒绝了:“我的大哥,你还是顾你自己吧,王府里那么多弟弟妹妹,弟弟要娶亲,妹妹要出嫁,还有一群姨娘要养老,我看你以后怎么办!”

说罢,他拱了拱手,洒然去了。

赵郁是真心为赵翎担心,他自己算过这笔账,将来福王府的那些人,会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背负在赵翎身上。

赵翎得到了王府,却也要一生负重前行。

而他赵郁,将来守着妻子儿女过日子,不知道多自在快活!

跟着赵郁的小厮知礼和知义忙也匆匆向赵翎行了个礼,急急跟着去了。

看着赵郁的背影消失在宝瓶门后,赵翎一时有些怅然。

他的出生是联姻的结果,为的是让权力叠加,获得更大的利益。

而他也的确如同福王和母妃的期望,为获得更高更多的权力活着。

不过,就像那句话“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有朝一日他获得了权力,成为那九五之尊,赵郁再自在快活,一家人的性命也不过在他一念间......

赵翎从小就知道,自己要成为主宰他人命运的人,而不是让他人主宰自己的命运。

距离皇宫不远有一道御河街,街道洁净,杨柳夹道,倒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大太监林文怀的私宅就在这御河街上,红漆大门半新不旧,上方挂着一个黑漆牌子,上面是御笔亲题的“林宅”二字。

赵郁下了马,微笑着打量黑漆牌子上的“林宅”二字,扭头看向带他过来的高掌柜:“这‘林宅’两个字,是陛下题写的吧?!”

高掌柜拊掌笑了:“郡王真是目光如炬!”

赵郁抿嘴直笑——跟青衣卫的人在一起,真是舒服,他们太会拍马屁了,而且从来不嫌肉麻!

进了林宅大门,林文怀得了禀报,穿着家常衣服就迎了出来,长发用青色带子绑定,身上穿着宽大的月白道袍,颇有种隐逸高人的韵致。

彼此寒暄罢,林文怀引着赵郁进了正堂,宾主在黄花梨木圈椅上坐下。

赵郁没有再扯废话,开门见山道:“林叔,青衣卫里有没有易容高手?”

林文怀微笑:“郡王要易容到哪种程度?”

赵郁笑得略有些腼腆:“就是亲近的人也不大能认出来那种程度。”

林文怀叫来小厮,吩咐道:“你去叫温凉过来见我。”

第二天朝会散罢,庆和帝用膳的时候,见有几样菜肴是赵郁喜欢的,便吩咐林文怀:“你亲自去跑一趟,宣阿郁进宫陪朕说话。”

林文怀一脸踌躇:“陛下,端懿郡王一大早就出发回宛州了......”

庆和帝:“......”

赵郁这孩子就像一阵春风,不期而至,温暖又和煦,吹得人心里暖洋洋的,可是待你感受到幸福,这种风就倏忽一下,不知道又刮向何方去了......

每次都是难得进京,不告而别。

庆和帝叹了口气,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白文怡试探着道:“陛下,接下来的选秀......”

庆和帝又是一叹,道:“算了吧,朕努力了那么多年,也没见后宫里有谁再怀孕。”

白文怡顿时不敢吭声了。

这日秋阳灿烂,碧空如洗,黄叶满树,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秦二嫂被李知州夫人命人请去了。

兰芝便带着翡翠、蜀芳和储秀在家做药香。

如今天气一天天冷了下来,药香卖得很快,慈和堂那边已经卖空了,须得赶紧再送一批过去。

兰芝四个人整整忙了一上午,都累得够呛,却及时把药香给做出来了。

中午蜀芳和储秀进了灶屋,用萝卜芋头炖了一只老母鸡,还沿着锅边贴了玉米面饼子。

主仆四人围坐在院子里桂花树下大吃了一顿,有说有笑,煞是开心。

用罢午饭,翡翠陪兰芝去后门外河边散步。

兰芝立在河边,看着河上风光,忽然想起自己的月信已经迟了两个多月了,不禁把手放在了腹部——腹部其实没什么变化啊,除了比先前胖了些!

她忽然有些烦躁,便道:“翡翠,我有些累,上楼睡会儿午觉吧!”

翡翠关后门的时候,兰芝皱着眉头道:“翡翠,我这段时间似乎很容易疲惫,也比先前爱睡觉......”

翡翠闩上后门,陪着兰芝上楼:“姑娘,你先前太闲了,回来后一直忙着,大概是不习惯,以后习惯就好了!”

回到楼上房间,翡翠不想睡,就坐在窗前榻上做针线。

兰芝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很快就睡熟了。

她梦见自己在一片桃林里散步,一抬眼就看到碧绿枝叶间挂着一个个又红又大的桃子,心中欢喜,便选了一个最大最红的,踮起脚跟摘了下来。

双手捧着这个大红桃子,兰芝心里满足得很,正想着找地方洗一洗桃子,却醒了过来。

兰芝心跳有些快,躺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缓了过来,开口叫翡翠下楼去拿家里那本历头上来——她记得历头上除了记录每日的宜忌、干支、值神、星宿、月相、吉神凶煞,还记录一些常见的梦兆吉凶。

翡翠很快就拿了历头上来了。

她认识不了几个字,递给兰芝后挨着兰芝坐下:“姑娘,你要解梦么?你梦到什么了?”

兰芝一边翻看历头,一边道:“我梦见了进了一个桃园,里面挂满了大红桃子,我就摘了一个最好的——”

她终于翻到了要找的那一页。

翡翠有些急:“姑娘,你读给我听呗!”

兰芝沉默了一瞬,然后道:“历头里说阴人梦见摘桃子,主怀贵子。”

翡翠:“阴人?就是女子吧?”

兰芝“嗯”了一声。

翡翠过了一会儿才反应了过来,想起兰芝两个月没来月信,顿时说不出话来。

不过她很快握住了兰芝的手:“姑娘,若是真有了小哥儿,我来照顾他!”

兰芝心里有些慌乱,竭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待母亲回来,让母亲给我把把脉吧!”

翡翠发现兰芝手心有些凉,忙道:“姑娘,你可别想着打胎什么的,咱家有法子的,你尽管养下来,到时候不行就对外说娘子又怀孕了!”

饶是兰芝心事重重,也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放心吧,如果真的怀孕,我定会如珠如宝待腹中孩儿的,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都会疼爱的!”

她既希望自己是真的有了身孕,却又不敢抱有希望,毕竟前世她和赵郁那样亲密,却一直没有孩子。

天擦黑时候,秦二嫂这才从州衙内宅回来。

今日李知州夫人请她过去用香,用罢香,又不放她走,留她在州衙内宅吃酒,席间又有两个院中姐儿弹唱,吃罢酒又去花园赏花,整闹了大半日,最后赏了她二两银子并一匹松江阔机尖素白绫,约定隔日再去用香,这才放她回家。

翡翠在楼上听到秦二嫂的声音,忙下去拉她到一边说话。

秦二嫂先还神情平静,听了一句,脸色就变了,拎着裙裾急急上楼去了。

兰芝见母亲看罢脉息,犹自沉思,便故意道:“娘,你是不是不会看脉息啊!”

秦二嫂抬眼看向兰芝,眼神复杂:“兰芝,若是真的有了身孕,你有什么打算?”

兰芝一看母亲的眼神,就知道自己是真的有了身孕,脑子先是一片空白,接着“轰”的一声似烟火绽放烟花绚烂,一颗心麻酥酥似有万蚁啃咬,眼泪却瞬间夺眶而出。

她一边抹泪,一边道:“娘,我好喜欢孩子,自然是要生出来好好养着了!”

她是真的喜欢孩子。

前世她就盼着能有自己的孩子,盼到一看到别人家的漂亮婴儿,眼神都要直了的地步!

如今终于怀孕了!

真好!

兰芝扑进秦二嫂怀里,紧紧抱住了母亲:“娘,我要这个孩子!”

秦二嫂见女儿如此欢喜,自然是要顺从女儿了,她一边轻抚着兰芝的背脊,一边道:“既如此,咱们娘们得好好合计个主意了!”

她现在最担心的是,若是王府知道兰芝有了身孕,会不会把这个孩子抢走,因此得好好计议一番,商量个合适的法子。

兰芝知道现在不是浪费时间的时候,便用帕子拭去眼泪,道:“娘,我有几个主意,您听听怎么样。”

秦二嫂揽着女儿,柔声道:“你说吧!”

又看向翡翠:“翡翠也听听,看有没有合适的法子!”

兰芝这会儿已经沉静了下来,唯有双手还放在腹部,既不敢用力,又舍不得离开。

她低头思索片刻,这才开口道:“第一个法子,是咱们一家连夜远走他乡,搬到别的州县去,到时候就说我丈夫去世,怀的是墓生儿。”

兰芝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腹部:“还有一个法子,我如今才怀孕两个月,我拿出二百两银子做酬劳,尽快找个稳妥的男子假装成亲,待以后孩子生出来再和离。”

秦二嫂想了想,道:“不如先试试第二个法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