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芷旋接过,转手递向他。

袭朗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半坐起来,将参汤喝了。

之后,香芷旋问起太后多年来给老夫人撑腰的事,“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自幼就相识,这些年往来不断。”

香芷旋释然。听大夫人话里的意思,现在太后不会再给老夫人撑腰了。原因她不关心,只盼着太后一直如此,再不会为虎作伥。

说了一阵子话,袭朗记起香芷旋从起床到现在还没用饭,“去用饭吧。”

“嗯。你睡会儿吧。”香芷旋起身,给他掖了掖被角。

袭朗阖了眼睑。

香芷旋静静打量着他,心头暖意涌动。过了好一会儿,觉着他已睡着了,慢慢俯身过去,亲了他额头一下。

袭朗展臂勾住了她颈部。

香芷旋被小小的惊吓到了,想逃,逃不掉了。

“做什么呢?”他睁开眼,笑笑地问她。

“…犒劳你啊。”她神色窘然。

“小气。”他说。

小气吗?香芷旋眨着眼睛,一脸的无所适从。

他视线锁住她的唇,作势将她往怀里带。

香芷旋又想跑了,小脸儿瞬间浮上绯红。

袭朗停留在她颈子后面的手绕到前面,拍了拍她额头,“去吧。”

香芷旋逃一样转身离开。

袭朗轻轻笑起来。

老夫人并没闲着,在房里沉思多时,唤了二老爷、二夫人商议多时,又命人去请大老爷回府。

大老爷袭兆谦自然不可能随叫随到,到了午后才得空回府。

——香芷旋只能从含笑口中听说这些,至于别的,松鹤堂的下人是不肯透露的。

午饭时,袭朗就起来了,和她一起用过饭。之后赵贺来禀,有幕僚前来探病,他去了东小院儿。

今日银屏移出府去了,碧玉前来道辞,要回宁氏房里当差。

香芷旋赏了碧玉两样首饰、几个八分的银锞子。这丫头知进退有眼色,日后又少不得碰面,厚待些总不会出错。

碧玉千恩万谢而去。

香芷旋摆弄了一番花瓶里的花,看着满意了,这才罢手,正要提笔抄经时,含笑进门来禀:

“香家在京城铺子的刘管事过来了,要见您,说有要紧的事。”

不外乎是香绮旋的事。香芷旋点头,转去厅堂落座。

不多时,刘管事走进来,毕恭毕敬地行礼,直说了来意:“昨日晚间,何妈妈找到了小的家中,说是二小姐到了京城,没个落脚之地,还说…”

香芷旋接道:“还说我不管她们,是不是?”

刘管事讪讪的笑了笑,“也没法子管,小的明白。来这一趟是要知会您一声,小的已为二小姐与何妈妈安排了住处,正打算写信告知香家,依您看这样可行?”

“自然可行。”香芷旋笑着点头,“是该知会香家,我也已写了信。”

“那就好。”刘管事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这位姑奶奶要是从中作梗,他夹在中间可就只有两头受气的份儿了。之后又道,“小的听说,大爷正在回京的路上,袭府三爷成亲的时候,他应该赶得及来喝杯喜酒。”

香芷旋扯了扯嘴角,说声“知道了”,又闲谈几句,唤蔷薇送刘管事出门。

香家大爷香若松少年时出尽风头,院试、乡试皆博得头筹,在广东名噪一时。那几年香芷旋可没少暗自咬牙,恨老天不开眼。

真不能怪她看不得香若松好,这人实在是没个男人应有的样子,小肚鸡肠的,经常和老太太一起琢磨怎么整治她们三姐妹,明里暗里的没少下绊子。

后来的事,让香芷旋心里好过了不少——香若松两次参加会试,皆是名落孙山,被打击的灰头土脸。

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香若松也没闲着。香家与袭家尽快结亲,他可是功不可没。今年春日,他第二次落榜之后,并没回广东,留在京城打理产业,四处攀交情。

老太太生出与袭家结亲的心思之后,将事情全权交给香若松打理。在这过程中,香若松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无耻的一面,定下香绮旋再到换为香芷旋,都是果决拍板。老夫人这边刚提出让香芷旋代替香绮旋出嫁,他让香家尽快筹备婚事准备嫁妆的书信已经在半路上,意思再明显不过:不惜任何代价,都要促成这桩婚事。

也正因此,香芷旋才能没费多少周折就从香家要到了那笔银子。

香芷旋与袭朗成亲之后,香若松去了外地要账——家底被香芷旋掏走大半,他总要弄点儿周转的银子应付日常开销。

如果还在广东,香芷旋对香若松还真是恨得咬牙切齿却无计可施,可到了京城就不一样了,夏易辰夫妇就能对付那个不知廉耻为何物的。

刘管事走后,香芷旋听含笑说,大老爷过来了,与袭朗去了后面的小花园说话。

时近黄昏,含笑又来禀道:“大老爷走了好一阵子了,四爷还在小花园。”

香芷旋思索一会儿,“那我去看看?”

含笑要的就是这句话,忙频频点头。

香芷旋转去小花园。

袭朗置身在月季花丛中,黑色身影在满目火红映衬下,显得寂寥。

他缓缓踱步,手无意间穿过萧飒的风,拂过随风轻摆的花。

香芷旋慢吞吞走到他近前,“不早了,晚风凉,回房去吧?”说着话,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神色,和预期的一样,什么也探究不到。

袭朗闻言望向西方,眯了眯眸子,颔首一笑,转身回往前面。

这样的他,总是让香芷旋压力重重,疑问只能闷在心里。

让她没想到的是,晚饭之后,大老爷又来了。

大老爷与袭朗面容有几分相仿,只是前者气质很是儒雅,目光深邃而温和。香芷旋早就有一个结论了:在这府中,若都能够神色坦然地面对袭朗,那么别人都不会对自己形成压力。

她上前去,意态恭敬乖顺地行礼。

大老爷笑容和煦,抬手示意免礼。

香芷旋知道他是来找袭朗说话的,待丫鬟上茶之后,便自觉地避到了里间,站在帘子内听墙角。

大老爷和袭朗半晌都不说话,引得香芷旋暗自称奇,心说难不成父子俩是神交,根本不用言语交流的?等了多时,就要按捺不住好奇探头观望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大老爷的语声:

“方才我又去了趟松鹤堂,你祖母的意思是,你二叔的事,随你,至于老六、老七的前程,你就别出手阻挠了。我是赞成的,你怎么看?”

“我么?”袭朗道,“不可能朝令夕改。”

“什么事都不需急在一时。”大老爷用商量的语气道,“让他们得而复失不也一样么?”

“不一样。”袭朗语声温和,“此事是我出手干涉,不会有人说出您的不是。”

大老爷沉默下去,过了一阵子才道:“心意已决?”

“嗯。”

“那就随你,我总是不能左右你。以前不能,如今更不能了。”大老爷似是笑了笑,“等你伤愈后,到底去何处任职,我再好生想想。”

“随您。”

“好生将养,早些歇息。”

袭朗称是,送大老爷到了门口。

等袭朗伤愈后,去何处任职,大老爷还要好生想想——这和六爷、七爷的前程有什么关系么?香芷旋想不明白,云里雾里的去洗漱更衣。

回到寝室,到了床前的时候,愣了愣。

这一晚,丫鬟只铺了一床被子。

以后都要这样睡了?她眨着眼睛,看着袭朗犯迷糊。

“不是你吩咐的?”袭朗故意逗她。

“不是。”香芷旋忙摇头。

“那可难办了,你是上来一块儿睡,还是看着我睡?”

香芷旋能有什么选择,默默地爬上床,到里侧睡下。

他转过身来,自然而然地把她搂到怀里。

香芷旋几次闭上眼睛,都是自欺欺人,完全睡不着,“把灯熄了吧?”

“我又不想做什么。”

合着熄灯就是要做点儿什么事?香芷旋真是服了他,“点着灯我睡不着。”

“睡不着就找点儿事情做。”

“…”香芷旋琢磨着前后几句话的联系,竟差点儿给绕晕掉。她要翻身,背对着他的话,脑筋还能转得快一点儿。

他不肯让她如愿。

“你这是…”香芷旋的手抬起又落下,不敢推他,“别仗着你有伤就欺负我。”

袭朗笑起来,侧头去咬她的耳垂。

香芷旋连忙捂住耳朵,顾左右而言他,“我们说说话,好多事要问你呢。嗯…”她极力找着话题,“大老爷跟你说的话,我听了几句,他说要好好想想你去何处任职是什么意思啊?”一面说一面发愁:他要是总这样闹,这一大晚上可怎么过啊?

第20章

“他不应该好好儿想想么?”袭朗把她的手移到枕畔,漫不经心地反问。

香芷旋摇了摇头,“是该好生斟酌,但是这件事跟六爷、七爷的前程先后脚说起——感觉有些怪怪的。”

她担心的是大老爷不赞成他的做法,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却用左右他前程的方式来警醒他。

袭朗大抵明白她的心意,不想与她过多提及这一类事,“都是外面的事,你不用挂心。”

香芷旋闻言想到的则是另一回事,有点儿不安,“我知道,不该置喙这些。我只是——”

“担心我受气?”袭朗这样说着,已经笑起来。

“我杞人忧天,这总行了吧?”香芷旋嘀咕着,反手掐了他的手一下。

“他那个人——”袭朗翻身平躺,想跟她说点儿关于父亲的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父亲之于他,是无法理解无法左右的一个人,他对于父亲而言,大抵也是如此。很多年间,父子间的交集、隔阂、怨怼、让步是怎样发生,又是怎样消散,在心头只存了个模糊的影子,记不清楚。

尘世风雨,他总是一面经历一面遗忘,不知是出于一面中的无奈、宽仁,还是出于另一面的淡漠、冷酷。清晰刻画在心头的,或是有生以来最温暖的光火,或是穷其一生亦无法释怀的心结。

父亲是那种对谁都留三分余地的人,对他亦是,便让他亲近不起来,也恨不起来。

二十年的父子情分,就一直是这样的状态。

倒更让他头疼,甚而腻烦。

不知不觉的,他陷入遐想。

香芷旋见他将话题搁置,再看着他侧面轮廓,见他视线并无焦距地望着上方,感觉到他不自主地沉浸到了思绪或是回忆之中。

她初时兴致盎然地凝视着他,想捕捉到他流露出的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实情绪。过了一会儿,就扫兴地撇撇嘴。这人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只要没睡着,情绪就不会在脸上有所体现。总是只给她一种模棱两可的感觉。

只要不是感觉他很高兴,她就不会自找麻烦打扰他的。

是的,他与她不再是比较熟而已的关系了——形式上是这样,可对彼此并不了解,或者也可以说,他或许对她有所了解,她对他却还停留在原来的阶段。

不了解的,就不要多事。多事就是自找麻烦。

香芷旋索性阖了眼睑,消化着这一日所经历的一切。

说真的,在香家所经历的一切,与袭朗和老夫人对峙的情形相较,根本是小巫见大巫。而且很明显,祖孙俩今日这情形,还是不欲大动干戈。

老夫人左一出右一出的,往死里膈应人,袭朗是没当回事,可要是换了她,恐怕到现在还气得眼冒金星呢。

再一个可恨之人,便是三爷。很明显,三爷是被老夫人控制利用起来了,才有了亏空银子的事情——这人要窝囊到什么地步,才能被一个老妇人这般拿捏。

而到最后,结合这许久以来的见闻,让香芷旋觉着心寒的,是大老爷。不为此,她方才也不会担心大老爷为难袭朗了。

她是多年没有父母呵护照拂的人,便是受冷眼冷遇,也能认命,知道因何而起。可是袭朗不一样,大老爷这些年位极人臣,真的不能够早些站出来为儿子出头么?可以的,只是不想坏了清誉罢了。

这样的人她不会低看,知道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可怕,却也真是打心底不喜,没法子生出一点点敬意。

不想这些了,这些是需要她长期面对的,多想反倒无益。她转念想着明日去夏家的事,上次见到夏叔父和婶婶,是去年的事情了。那次夫妇二人给她和大姐带去了很多精巧的小物件儿、精贵的首饰,婶婶还问起她的婚事,说上门提亲的人家要是有中意,一定要直言相告,她会帮忙撮合。

这两年上门提亲求娶她与香绮旋的人家着实不少,也有不错的门第,但是老太太把她们当成了待价而沽的物件儿,高不成低不就,自然都是开个头就没下文了。她从本心是恨不得一辈子赖在香家,想法子把家产全败掉,一度还是很庆幸老太太那般做派的。

到最后呢?她被坑了一把,又摆了老太太一道,真不知谁亏谁赚。

若苍天有眼,赢家便只有它,看尽了闹剧。

她讽刺地笑了笑,闭上眼睛,想着有时间回想这些,还不如睡会儿觉的好。

除去值得珍惜的久远的浮光掠影,回忆没有任何意义。让人后悔曾经历的过往,为何要记得。

袭朗意识到身边的人呼吸匀净绵长的时候,不需看也知道,她已睡了。

她这说睡就睡的本事,不知是孩子气,还是心性通透所致。

虽是睡了,手却还是维持着睡前反握着他的手的姿态。

他维持着这状态,空闲的手探出去,熄了灯。

**

天色微明时,香芷旋醒来,看看天色,自己都为这鲜少发生的破例觉得奇怪。

身形微动,她抬眼看到他面对着自己的睡颜,眉宇平宁。

随后,视线落在了枕畔。

他一只手被她松松握着,另一只手则随意地搭在两人之间锦被的空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