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扫兴不已,黑着一张脸进了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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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扰攘间,新娘子的花轿进了门。

袭朋迎娶的是兴安伯府的嫡长女洪氏,这可是老夫人、二夫人当初千挑万选才定下的亲事。

洪氏样貌出众,出身又好,这样的女孩子不需见也知道,定是有着几分大小姐脾气的。但是老夫人和二夫人一直都认为,什么样的人,到了她们手里,还不是由着性子的揉圆搓扁?

拜堂,送入洞房,礼成。

香芷旋、蔚氏、袭胧没去新娘子房里,这是二夫人让人请也没用的。

钱友梅见三个人端坐不动,自己也是不动声色。她莫名感觉今日要有什么事发生,自己兴许从今日起就能脱离老夫人、二夫人的烦扰了。听着笑语盈盈,她不由想起自己进门当日种种心绪,唇角微微上翘,透着一丝同情。

今日的洪氏,心绪定要比她还起伏的厉害。更不好受。

老夫人实在受不得这般喧嚣,新人拜过高堂之后,便由人服侍着去了二夫人房里歇息。

随后,二老爷摊上事了——

香若松与罗老板领着一大群人来了,却非道贺送礼,而是跟袭朋要债,两人只找二老爷说话。

二老爷觉出来者不善,忙将香若松与罗老板二人让到自己的书房说话。

香若松与罗老板二话不说,将几张由袭朋签字画押的借据丢给二老爷。

二老爷还来不及愤怒,此刻完全晕掉了,云里雾里的拿起来细看,见字据条文与儿子签字画押的墨迹新旧相同,真就不是作假。他勉强按捺心绪看清楚条文,知道大意是讲袭朋向香若松借了五千两,向罗老板借了四万五千两,若是到期不还,将以袭府二房的产业等价赔偿。

加起来五万两。二房余下的产业估价的话,正好是这个数。简直就是看着他的钱袋子要钱。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二老爷这般低声嘶吼的同时,将手中字据撕了个粉碎。心里也明白过来,这是上次袭朋被“债主”掳走引发的后续事件。

袭朗!是袭朗,在上次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就留了后手,那个笨蛋儿子真就着了他的道!

香若松哈哈地笑起来,“二老爷把字据撕了,我没猜错吧?”这话,是问罗老板的。

罗老板笑容谦和,“真就被您言重了,幸好我们手里还有几份相同的字据。”

“你们这群为虎作伥的无耻之徒!”二老爷的愤怒到了极点。他知道,碎在自己手里的,其实并非是一张薄薄的字据,而是他五年来朝思暮想的钱财、前程。他的钱财、前程没了,儿子的路也会坎坷难行。

到底是他因为与袭朗结仇毁了儿子?还是儿子蠢笨毁了自己?

一时间,他已算不清这笔账。

这笔烂账!上次就是一桩无头案,眼下袭朗继续用那件事做文章,他还是要处于绝对的劣势!

他怎么就没想到?他怎么还不如一个年轻人攻于算计!

很明显,袭朗当初掳走袭朋是虚晃一枪,此刻这两个有名有姓有来历的所谓债主才是能要了他性命的!

当初袭朋被掳走,袭朗只是将计就计给他们一个教训——他一直这样以为的,现在分明是低估了袭朗的城府,他在将计就计之余,布下了这样一个让他不得翻身的局。

该怎么做?

他完全乱了方寸、失了主张。

这时候,救命的来了——小厮飞奔进门,“二老爷,太后宫中的连公公过来了,去看望老夫人,还说要来见您说说话呢。”

二老爷心念转了转,脸色就缓和下来,笑微微的道:“我这就去!”又对香若松、罗老板道,“方才我被不成器的儿子气昏了头,难免火气大一些。二位先坐,喝杯茶,容我去见过宫中的贵人,再来与二位细说此事。失礼,失礼。”语必快步出门。

宫里来人了,谁也不敢扣着人不让出门。香若松与罗老板面面相觑。前者有些忐忑,担心太后又将太子拿捏到了手心里,又要继续帮着老夫人祸害袭家了。后者倒是神色自若,还提点道:“别担心。机关算尽的人,怎么会算不到这一步,我们不能乱。你要是再跟我瞎折腾害得我财路不顺,咱们就得新帐旧账一起算了。”

香若松嘴角抽了抽。转念想想,也清楚自己横竖是陷在这里头了,没了回头路。便是真的猜测成真,他又能怎样?十个自己也抵不过一个袭朗,中途生变自乱阵脚不亚于寻思,倒不如在这时候给袭朗长点儿脸面,思及此,也就定下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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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因着连公公的到来,并且是带着太后的口谕,袭府众人全部到了二夫人的院里,等着聆听太后口谕。

大老爷与二老爷先后脚到了老夫人面前。

连公公正拖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语气温和的与老夫人说话。

老夫人打心底高兴,并不知道二老爷方才见过谁、说了什么事,只是面上却显得虚弱乏力不堪,语声断断续续的回答连公公的问话,又问太后近日情形。

见到大老爷与二老爷过来,她不着痕迹的给二老爷递了个颜色,之后对连公公道:“老身这情形,你也看到了…没多少日子了,心里清楚…还请贵人稍等,老身给太后娘娘写了一份奏折,这就命人去拿。”

连公公笑着点了点头,又宽慰道:“老夫人也不要多思多虑,安心将养才是。”

老夫人无力的点一点头,转头唤丫鬟去帮她将放在床头的锦盒拿来。

大老爷与二老爷上前与连公公寒暄。

随后,二老爷给大老爷递了个眼色,兄弟二人去外面说话。

二老爷心里对老夫人已不能用感激涕零来形容了,面上倒还算平静,道:“要送到太后手里的折子,娘一早与我提了,我知道写了些什么,你呢?可能猜到?”

大老爷心里直叹气,早就担心老夫人来这一手,早就在惧怕那块悬在头顶的大石头落地,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怪谁呢?还不是那个不听话的儿子闹得走到了这一步?

二老爷不急着说折子上的内容,而是言简意赅的把方才的事情说了,随后才道:“你不想折子送到宫里被牵连的话,这件事有得商量,答应我三件事:一,老六所谓的欠债,你来还,并且要将我交到你手里的产业全部奉还;二,勒令老四休妻,今日就要当着我的面了结此事;三,勒令老四帮我打点重回官场。”他目光越来越阴沉,“我如今是无权无势,可要是拼上一切让太后甚至皇上看到娘亲笔写下的折子,还是不难办到的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谁会有那份冷酷的心肠去追究娘的话是真是假?”

第一件与第三件,是大老爷可以预料到的,让他意外的是第二件。他真是想不明白,老四媳妇何时得罪了老夫人的?一直得罪老夫人的难道不是宁氏么?不明白是一回事,他觉得最可笑的也是这一件。

女子到底还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居多,老夫人到了这时候,竟还在与老四夫妻两个置气。大抵就是因为女子这一点,历朝历代才明令禁止女子不得干政,深宅大院禁止女子置喙外面的事。

既然觉着可笑,自然也是觉得最无关轻重的一件事。

大丈夫何患无妻?让老四休掉一个香氏,还有无数人会争着抢着嫁进府中。更何况,他心中本就有属意的人选。香氏是有钱财傍身,可是娘家的家底已经空了,京城中的人非富即贵,还愁找不到个更好的儿媳妇?

迅速衡量轻重之后,大老爷目光深沉地看住二老爷,“第三件事,还是我来帮你如愿吧,老四你就别想指望了。”

二老爷心里愈发敞亮,他其实是故意那么说的,要的就是此刻对方的讨价还价。他颔首一笑,“我能请连公公多坐一阵子,去取折子的丫鬟腿脚也能慢一些。你这就去唤老四回来,我不管他身在何处,只想尽快让娘如愿!”

大老爷眼中寒芒一闪。竟是这般急切,急切的看着他受制于他。好在这些都不重要,给他周旋的时间就好。他缓缓起身,唤人飞马去东宫唤袭朗回来。

二老爷心里一阵冷笑。母亲怎么会将折子放在下人能找到的地方?今日不论怎样,那份折子都要送到连公公手里,长房的好日子,也已经到头了。他还不清楚大老爷的品行?今夜定会全力配合的做好前两件事,第三件事,根本不能指望。

他不好过,那就让整个袭府一起陪着倒霉吧。再不济,他还有妻子的娘家可以指望,而大老爷一旦被人抓住小辫子,余生都会麻烦不断,再不得翻身。

大老爷吩咐下去没多久,去外院报信的小厮就折了回来,喜道:“四爷回来了!”他闻言起身,快步到了院中。

袭朗步履从容的迎面而来。

大老爷给袭朗一巴掌的心都有了,强压着火气唤他到近前,顾忌着一众女眷在场,才压低声音说了方才纷扰,一面说一面抱怨:“都是你做的好事!以为是连环计,现在呢?惹祸上身了!真真是可笑!”

袭朗看着大老爷,目光比凛冽的夜风还多了几分寒意,“牢骚就省省吧,说要紧的。”

大老爷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将整件事说完。

“你答应了二老爷的三个条件?”

“对。”大老爷道,“第三件事,他想都别想,但是前面两件事,今日是一定要照办的,不然今夜就熬不过去了。等会儿我就让账房支银子给那两个人——香家门第果然是不行,香氏便是眼下还算懂事,迟早也会坏你的事,还是休了为好。这两件事办好,你我再设法打点连公公一番…”

“你要我休妻?”袭朗一字一顿。

“怎么?”大老爷挑眉,声调高了起来,“你不肯?”

袭朗抬手做一个下压的手势,“好好儿说话,不然你会后悔。”

大老爷来回踱步,以此平复暴躁的心绪,“你也别跟我横,你说吧,怎么办?”

袭朗望了望聚在一起等着太后口谕的女眷,摆一摆手,“回房去,不必等了,谁怪罪有我担着。”语声瞬间变得和煦温缓。

宁氏笑着点头,转身携了香芷旋和袭胧的手,和声道:“我们听老四的。”

香芷旋笑着称是,与一众人等走出松鹤堂,看到等在院门外的铃兰,使了个眼色。

二夫人本是不情愿的,想看看老夫人到底意欲何为,怎奈今日宾客满堂,她不好不去应承,只得等晚些时候再问二老爷了。

她们离开之后,父子二人之间的气氛愈发阴沉,似随时会有疾风骤雨袭来。

袭朗点手唤一名护卫:“去二老爷的书房,告诉大舅爷和罗老板,心中不平,便让众人评评理,银子没人还,便去官府讨个说法。”

护卫应声而去。

“站住!”大老爷吼道。

护卫充耳未闻。

大老爷眼中充斥着惊骇、怒火,“你到底要做什么?!”

“做该做的事。”

在室内的二老爷一直观望着父子俩的动静,一见情形不好,慌忙去了室内,将外面情形委婉的告诉了老夫人。

老夫人勉强笑了笑,随后叹气,“唉,这脑子不清不楚的,折子就带在身上,居然忘记了,让连公公见笑了。”说完,慢腾腾的从袖中取出那份给太后的折子,另外还附有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儿子、孙子都不懂事,老身就不留公公久坐了。”

连公公笑着道辞,转身到了院中,停下脚步。

二老爷看着暗自发笑,他还生怕连公公没看戏的好兴致呢。

“我的事早就不归你管了,别对我发号施令。”袭朗正对大老爷道,“我比你更清楚我在做什么。”

“可你又何苦如此?!”大老爷被气极了,都没发现连公公出现在院中,也知道顾忌什么都没用了,“等会儿折子送到宫里,你我的下场还是一样,只是更麻烦而已!你疯了不成?连轻重都分不清楚了!?”

袭朗不理他,转头对连公公拱手行礼,道:“老夫人交给您一道折子?”

连公公笑着走到袭朗面前,深施一礼,“没错。”语必将折子递给袭朗。

袭朗拿到手里,借着院中一排排大红灯笼的光看完,讽刺一笑,问:“您要不要看看?”

连公公连连摇头,“老夫人已经病得神志不清,想来折子上也是些糊涂话,不需看。”

大老爷满脸惊诧。

二老爷已是面如死灰。

袭朗将折子信手抛到赵贺手里。

赵贺会意,取出火折子,将折子烧了。

连公公看完竟是松了一口气。

袭朗和声道:“去喝一杯喜酒?”

连公公就哈哈地笑着摆手,“我平日里就爱多喝几杯酒,酒量倒是尚可。只是,今日除非袭四爷能破例多喝几杯,否则真没什么意思。再者,太子爷还等着我回话,您也忙着处理家事,就先告辞了。”

“行,改日我陪您多喝几杯。”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袭朗唤赵贺送客。

连公公是太后面前很多年的红人儿,如今竟转头投靠了太子。

太子呢?是他不允许袭朗频繁来往之人,可看眼前这情形,两人交情可是不浅,太子这算不算是干涉朝臣的家事?!大老爷丝毫没有麻烦迎刃而解的轻松,因为袭朗已经给他埋下了一堆隐患——

香若松、罗老板此刻肯定去酒席宴前闹起来了。丢的是谁的脸?

他还想观望几年再站队,而袭朗这分明是已有选择,他日后是跟儿子保持一致还是反其道而行?

二老爷已是面色惨白,踉跄着奔进室内,跪在老夫人面前失声痛哭。

晚了,完了。

什么指望都没了。

大老爷也想哭,可他更想打人。他久久地凝视着袭朗,目光越来越阴寒可怕,沉声道:“给我去祠堂罚跪,等着家法伺候!我倒要看看,你今日是受着还是造反!”

赵贺送客回来,站到袭朗身边。

袭朗吩咐道:“让人给大老爷请一段时日的病假。明日二老爷父子就要被人告上公堂,事情也要宣扬的满城皆知,大老爷急怒攻心,病倒在床。再有,请一位太医过来。”

“是!”

袭朗这才对上大老爷的视线,笑意凉薄,“老夫人和二房不贪财,没有今日,我设局也不能成事。你不动辄说出让我休妻的话,我不会替你做主何事,可你说了。是以,今日不妨把话说明白。要我听你的,已无可能,不如你明日趁热打铁,把我逐出家门,日后形同陌路?”

大老爷嘴角翕翕,怒瞪着袭朗。

“可你不会。你怎么会那么傻?你就是想杀了我,也要维持个父慈子孝的名声。再把我赶出去,你这名声可真就完了。”袭朗语声愈发柔和,语气透着安抚,“还是听我的,与其上朝被言官骂得灰头土脸,不如称病在家躲个清静。你放心,我不会放闲杂人等进府打扰你。”

大老爷分外缓慢分外吃力的抬手指着袭朗,手抖得厉害。他想说你这个混账、逆子,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跋扈残酷的儿子!反了,真的反了…他心里这样想着,偏生一个字也说不出。喉间泛起一股腥甜,胸中气血翻涌的厉害。

一口气没提上来,他的身形忽然向后仰倒,摔在地上。

袭朗微微一惊。他不记得父亲是这么气性大的人,移步过去看了看,竟是真的晕厥了。

他刚要说话,二老爷慌慌张张从室内奔出来,抖着声音道:“快传太医,传太医!老四,你祖母不好了…”

第49章

罗老板带着一群人去了宴客厅,当着宾客的面,说了袭朋欠债不还的事。袭朋怎么会承认,气急败坏之下,要唤护卫将人绑了丢到街头。场面陷入混乱。这件事,香若松没露面,是为避嫌。他一现身,人们就少不得想到并提及袭朗和香芷旋,话传来传去,兴许就会传成香家与袭家的是非,那样一来,唯有坏处。

香若松在整件事里的作用,是物色到了罗老板这样一个有来路可查的商贾,并让二老爷注意到这个人。

事成之后,两人看着分掉五万两,并且,袭朗答应给罗老板一条能在京城扎根的财路。

这两个人能帮袭朗狠狠收拾二房,五万两,值了。况且羊毛出在羊身上,这笔花费真正的出处是二房。

香若松如今正愁没钱周转,银子于他不亚于三伏天里冰镇的水。

无奸不商,罗老板本来也不是善类,但在广州的时候一个没留神,被香若松坑了一把。他转手或变卖部分家产来到京城,一来是要跟香若松讨个说法,二来是看看京城有没有适合自己的财路。但是这一来不要紧,在同行间传来传去,就变成了他发誓要在京城立足。因为这种传闻,有一度他处境很是尴尬——回广州去,同行一定会说他在天子脚下找不到立足之处,才灰溜溜的回了原籍。

罗老板近来一直跟香若松憋着一肚子火气,打定主意跟他耗上了——香家不是跟袭家结亲了么?那你就得给我谋取好处,不然我让你身败名裂。

香若松被罗老板纠缠的紧了,下跪磕头的心思都有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到了京城,他就是穿鞋的,怎么能不担心自己正费尽心思巴结袭朗的时候,被罗老板一脚踹到泥潭里去。

万幸,袭府情形太乱,袭朗让他出这一把力。

五万两银子,他只能拿五千两——坑罗老板的账,这次顺道算了。他已经很知足了,没后顾之忧才是最要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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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事变成了闹剧。

本就病重的老夫人,情形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