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朗不是无事刁难谁的性情,只要父亲在任上踏实肯干,便是不能再升迁,能保住现在的官职,也不错了。

而她自己呢,手里有银两,有陪嫁的铺子,日后父母还会给她一些梯己银子,便是不依靠宫中,也能过得很好。何况,不论婆婆还是香芷旋,都不是会在生活琐事上给人添堵的做派。

怎么想都一样,这日子维持现状就很好了。她是绝不会去惹袭朗和香芷旋不快的。府里一番风雨下来,她在一旁看着,如何能不胆寒。对于自己能毫发无伤地走到现在,不是不庆幸的。

至于平日妯娌间的相处,其实都少不得磕磕碰碰,谁都无从避免。但是,只要无伤大雅就好。再不济,她屈就香芷旋或蔚氏还不行么?的确是,不是惹不起,就是打不过,自己这个所谓的夫君又是毫无建树,低人一头也是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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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了。

香芷旋与袭朗相对用饭。

元宝趴在垫着软垫的椅子上打瞌睡。它三个多月大,每一餐会吃些单为它做的鸡鸭鹅肉,喝一些粥。不是那种家养的小型犬的挑剔性情,狼吞虎咽地吃完之后,便要找个地方睡一觉。

这一餐,两个人相对喝了一点酒。

三杯。

拜堂成亲那天,他们并没喝合卺酒。

此刻饮尽杯中酒之际,两个人都想到了那一天。

那是他们此生的初见,是这一场缘分真切的实实在在的开端。

香芷旋惊讶于他的俊美。

袭朗惊讶于她的稚嫩。

那晚歇下之后,只交谈过几句话。

她总是言简意赅,是因为他就是那样的,只是自称总是出错,张口说出一个“我”便立即意识到这样不对,忙改口为“妾身”。在闺阁的时候,并无与陌生男子交谈的经历,忽然间换了处境换了身份,她几乎是梦游般的状态。

袭朗听出她言语里那一份别扭,就笑了笑,说不必拘礼。

她说好。便是到那一夜,都不知道他能不能痊愈,尽本分是一回事,勉强自己是另外一回事。

一日一日的,居然走到了现在,居然有了于彼此最好的局面。

饭后,清风入室,带着阵阵花香。

香芷旋见外面月色清明,提议道:“去外面走走?”

袭朗点头,与她步出房门。

元宝睁开眼睛,看着两人的背影,似是挣扎了一下,又缓缓闭上眼睛,睡了。

两个人去了后园。

后园植着各色时下的鲜花,算得独特的是从外面引到府里的一溪清泉,在这样静谧温馨的夜里,可听到溪水潺潺,声音清脆悦耳。

香芷旋扯了扯袭朗的衣袖,循着水声走过去。

这时候,赵贺、含笑先后走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想得到真正的清静,到底是难。

香芷旋唤含笑到一旁说话。

含笑道:“蔷薇命小厮过来传话,香家老太太这一病,竟是每况愈下。大舅爷命人去府里给您递话了,意思是您能不能回去看看。”

香芷旋想了想,笑道:“既然病了,自然要回去看看。”

含笑点头,“那奴婢去告诉那名小厮。”

“嗯。”

那边的赵贺说的则是宁家的事情,自是宁氏叫人过来传话的。事情会发展到怎样的地步,已非她可控制或预料,在这关头,只能知会袭朗一声,免得万一出事连他都会受影响。

袭朗颔首示意知道了,“明日我就回府。”

赵贺称是而去。

袭朗站在原地,回想着过往中一些事。

为了元娘,蒋修染与秦明宇这些年就没消停过。年少气盛时动辄打到一处,分不出高下;长大成人之后明里暗里给对方使绊子,如愿或吃亏,也是半斤八两。

元娘呢,应该是知道这些是非的,偶尔实在是气极了,写信给他:四哥,你那么厉害,不能将那两个人一并撵出京城么,好烦。

她该唤他四表哥,但是她一直随着冬儿唤他四哥。

元娘…袭朗作为她的兄长一般的人,还真不好评价她。

自然是很好看的一个女孩子,在外面端庄大方,其实有时候挺没心没肺的,也任性。与阿芷完全是两种人,阿芷的确娇气,但那是因为娇惯她的人很少,元娘则对自己挺狠的,宁可两败俱伤也不会尝试息事宁人。

就是那样一个妹妹,弄得两个男人疯了好几年,并且毫无罢手的意思。两个旗鼓相当的人,迟早要闹出大动静来。

蒋修染是蒋家唯一一个头脑清醒并且很有城府的人,说如今的蒋家是由他支撑也不为过。他不论于公于私,都只能站在秦明宇和袭家的对立面。

他也好,秦明宇也好,这几年没少整治蒋家,其实已经结了仇。

所以这笔账算来算去,元娘嫁给秦明宇最合适。

但她不肯。她死活看不上秦明宇。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真够人喝一壶了。

袭朗只是有点儿理不清——这到底算家事还是算官场上的事?

香芷旋走过来,问:“想什么呢?”

这是她有必要知道的一些事,袭朗跟她说了说。

香芷旋这才明白秦明宇为何不肯成亲,原来是早已有了意中人,思及此,又问道:“秦家老太爷,知道这件事么?”

“知道。”袭朗的唇角弯了弯,“不同意。”

香芷旋不由蹙眉,“这种事可真是麻烦。”后来转念一想,秦家可不就是不同意,要是同意的话,早就出手帮秦明宇如愿了。有心问问为何不同意,话到嘴边又放弃。知道得再清楚也没用,于事无补。

袭朗携了她的手,问:“含笑与你说了什么事?”

香芷旋如实说了,又道:“明日我们就回去,我得空就回去看看。”

“嗯。”

第二日一早,袭朗去了住在城西的一位大夫家中。回府时,大夫随行。

他过来找的借口便是与香芷旋一同来请这位大夫回去,给老太爷诊脉,看看能不能医好。事情放在一起,两不耽误。

回到府里,大夫由小厮带路,去了老太爷房里。

不一会儿,小厮急匆匆赶到清风阁,对袭朗道:“老太爷一定要您过去一趟,说有几句话要跟您说。”

“没空。”袭朗道。

小厮战战兢兢地道:“老太爷说,您要是不过去,他就一头碰死…”

袭朗嘴角一抽。老天爷可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小厮继续道:“老太爷说,他不会说您不爱听的话,只是有些话要亲口与您说说。他想亲笔写封折子,怎奈事与愿违,只好请您代劳。”

袭朗问道:“大夫怎么说?老太爷的症状有得治么?”

小厮忙点头,“大夫说老太爷的症状不是太严重,只要好生将养,还是可以下地走动的。只是需得心平气和地将养,若能下地走路,很难如常人步调一样。”

袭朗知会了香芷旋一声,去往老太爷的书房。

路上,赵虎赶了过来,说了说袭脩的情形,不可避免地说了钱友梅不让他按时服药的事。

袭朗笑了笑,“随她去。”

枕边人不想让袭脩过舒坦日子,他没必要干涉。

第84章

香芷旋更衣之后,便动身去了香府。

出门之前,听含笑说,老太爷唤袭朗过去,是为着请封世子的事。

她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老太爷亏欠袭朗的,自然不只是一个爵位。只是可惜,他如今能做的表示弥补的,只这一桩事。

而那个卫国公世子头衔,对于袭朗来说,从来是无足轻重的。

到了这地步才知半生皆是错,终究是晚了。

再者,是真的后悔知错了么?

香芷旋竟没办法完全相信。说到底,老太爷从来就不是能够让人相信的人。

怀着这些纷乱的心绪,她透过车窗望了望外面。日已西斜,阳光少了几分明媚,多了几分朦胧,叫人无端地生出丝丝感伤。

到了香府,进到二门,入了老夫人住的院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丫鬟婆子站在廊下,或是没精打采,或是战战兢兢。

大太太和香大奶奶一起走出门来相迎。

香大奶奶笑问:“昨日才知道你与三姑爷去了城西请一位大夫,可请到了?”

“已经请到府里。”香芷旋笑着答了,与两人见礼。

大太太看着香芷旋,神色变幻不定。压在这女孩子头上多少年,眼下大势已去,她一时间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她。

香大奶奶携了香芷旋的手,“快去屋里坐。”

香芷旋点头,进了厅堂,转入东次间。

大太太随着两人进门落座,犹豫了一会儿,道:“齐家那边,你伯父已经设法拿捏住了,日后他们再不敢提那桩事了。”

“哦。”香芷旋瞥了大太太一眼,“记着别拿齐家的银子。”

大太太哽了哽,虽说香芷旋语气浅淡,可她还是觉着自己是被教训的晚辈一般。

香大奶奶就笑道:“你放心,是你大哥主抓此事,他心里有数,知道轻重。”

香芷旋笑着点一点头,又望了一眼内室。想着这婆媳两个也真是奇怪,香家是用老太太病重的原由把她叫回来的,此刻竟也不急着让她去探望。

香大奶奶的神色就变得有点儿奇怪,垂了垂眼睑,这才挂上笑容,“你去看看祖母吧?”说着话,起身亲自去撩了帘子。

香芷旋缓步走进寝室。

老太太躺在床上,眼神黯淡,可是脸色倒是没什么病态。

袭家那位老祖宗故去之前生病的样子,老太爷近期的样子,香芷旋都是见过的,所以此刻大抵是明白,老太太并无大碍——香家说病重,是夸大其词了。

香大奶奶低声道:“祖母病倒之后,不肯见人…只让婆婆请了相熟的大夫来诊治。平日也只有我和婆婆在房里服侍着…”

香芷旋挑了挑眉,抿唇笑了。她就说么,老太太是什么人啊,怎么会因为这一场风波就病倒。兴许眼界狭窄,却是个心宽的,自是不会被这样的风波打垮。

“阿芷。”老太太指一指近前的杌凳,“你坐下。”

香芷旋称是落座,“要不要我帮您请太医或是医术精湛的大夫来看看?”

“不用,不用。”大太太将话接了过去,“今日听说你要来,你祖母心里敞亮了几分,已经见好了。”

“哦。这就好。”

老太太看向香大奶奶,“阿芷难得回来一趟,你去给她准备一些好茶点。”

香大奶奶自是明白,这是委婉地撵她出去,不让她在场。她心说正好,谁愿意听你们那些不知所谓的话?当即称是,转身出门。

老太太坐起身来。

大太太连忙上前去,帮她在背后垫了大迎枕,之后才在一旁坐下。

老太太探过身,要去握香芷旋的手。

香芷旋抬手抚了抚鬓角,忍着没有蹙眉。

老太太的手在半空僵了僵,有些尴尬地收了回去,缓了片刻,道:“这段日子我都想见见你。”

“哦。”

老太太料定她不会正经搭话,也不在意,继续道:“夏家那边催的急,家里也已抓紧办了。我们心里终归是有些不踏实,担心夏家不会兑现诺言,如此一来,那些钱财就落不到你和阿俪手里了。”

“不必担心这些。”香芷旋语带轻嘲,“那是我和大姐的事。再说了,我要是不争那些产业,也不是我跟大姐的。算来算去,我怎么都不会吃亏,你们就别担心了。”

“是。”老太太尴尬地笑了笑,“那些都是身外物,早一些还是晚一些看开,都是一样,都要放下。”她看住香芷旋,“你伯父在官场上总是被人刁难,这些事你知道么?”

香芷旋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关心那些做什么?再者,到底是被人刁难,还是自己无能,谁又说得清。”

老太太试探道:“这样说来,你不知道这件事是你夫君的意思?”

香芷旋故意模棱两可地道:“知道与否都是一样,不关我的事。”

老太太给大太太递了个颜色。

大太太即刻站起身来,语带哀求地道:“阿芷,我知道,以前我是做错了不少事,惹得你如今对我甚至对香家都是极为厌烦。我真的已经知错了。都是我做的糊涂事,你别怪罪你伯父,好么?他再这样被人打压,官职怕是难保了…你到底怎样才能消气?要我怎样求你才好?我…”她咬了咬牙,“你要是不答应,我只能长跪不起了。”语必,一手提了综裙。

香芷旋抬眼瞧着她,又转眼看了看老太太,“别说谁给我下跪,便是谁在我眼前自尽,你们的事,我都不会管。”

婆媳两个一时间无言以对。

老太太又给大太太递了个眼色。

大太太犹豫片刻,狠一狠心,跪在了香芷旋面前,“阿芷,你有火气只管冲着我来,今日便是打骂一番我也认了…”说着话,瞟了老太太一眼。

老太太却闭目养神,不管了。

香芷旋慢悠悠起身,把杌凳拉到别处坐了,当做什么都没看到也没听到。她不再说话,也不碰放在手边的茶盏,只是漫不经心地抚着右腕上的黑珍珠手串。

是昨夜的事,她恍然入梦之际,觉出袭朗为自己戴在手腕上。

她勉强睁开眼睛,看了看,心里自是喜欢的。手里不乏名贵的首饰,袭朗又时常给她一些,看得多了,便只爱少见的这类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