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朗喝了口茶。

“老太爷拿我没法子,由着我折腾,只是提前放下话了——这事儿没个成。还说你夫人就算是收下,你回来也得退回来。我娘听说了,倒是挺赞成,说这样也能让我断了念想,催着老太爷让账房支了那笔银子。后来的事儿,就不用我说了,你夫人那一关就过不去。”秦明宇转身取过酒壶、两个酒杯,“喝点儿?”

袭朗点头,“后来你也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秦明宇笑容里透着落寞,“事情已经这样儿了,就别给人平添不快了。再怎么样,别让人看不起才是。”

他到如今只能认命了。他不能责怪母亲前前后后与宁家、宁元娘发生过不快,不能怪三公主明里成全他与宁元娘暗里却是打击蒋修染,更不能怪有身为贵妃、王爷的姑姑、表哥要他称病取消婚事从而避免大祸临头。

种种相加,到最后全都找补到他与宁元娘的婚事上了。

还能怎样?

他一个大男人偶尔都会暴躁焦虑惶恐,觉得头顶上悬着不知多少把不知何时落下的刀子,便是再不甘再不舍,也不能让一个弱女子来陪他面对这些。

沾了皇家的边儿,大事小事上出了岔子,只要皇上认真计较,便是灭顶之灾,终究是不如功勋之家的根基稳、腰杆硬。

如袭朗、蒋修染这样的人,到何时都会有皇室宗亲帮衬拉拢,遇到弹劾便会有多少昔日麾下将领为其申辩。

秦家有什么?眼下是只有皇上的信赖、倚重,若失去这一点,便会成为人们避之不及的门第,将来能帮衬秦家的,只有袭朗。

——这些是秦老太爷跟秦明宇细细念叨过的。秦老太爷当初力荐袭朗任京卫指挥使,也是揣摩着皇上有这个心思,才连忙见机行事,大面上卖了袭朗一个人情。为的是什么?只求着来日秦家万一出事,袭朗便是避嫌也不会顺道踩一脚。

老人家拿不准也不敢深信他与袭朗会是一辈子的兄弟,才以这样的方式,帮他周旋一番。

其实秦明宇心里都明白,也知道袭朗看得出。

抛下这些,秦明宇想起到现在还是疑团的那件事,遣了服侍的下人,道:“皇太后病重时,找过蒋修染,到底说过什么,又是什么用意呢?这阵子我和淮南王没少下功夫,查起来却是屡屡受阻。”

袭朗就笑,“有什么好查的?不外乎是两种可能:入土之前还要坑蒋修染和正宫母子两个一把。若皇后、睿王因此心头不安,便会百般拉拢蒋修染,防着最有势力的一个臣子背离。这样一来,皇上如何能不忌惮睿王?再一个可能,便是皇太后手里有蒋修染的把柄,让他日后出力,辅佐她心中属意的继承大统的人选。这天下,不论怎样,她都呕心沥血那么多年,到最终自然有自己的不甘、计较。”

“所以这件事的关键还在蒋修染身上。”

“不,到底还是取决于皇上的心迹。”袭朗笑了笑,喝尽一杯酒,“我要是你,会将前前后后一些事都联系起来。你难道就没想过,皇太后极可能告诉了蒋修染一些宫廷秘辛——关乎慧贵妃、秦家生死存亡的事情,所以才有了慧贵妃要你装病退婚。但是蒋修染没有照皇太后的意思去做,只是虚张声势一番。自然,这些只是我的推测。”

“这个就更没可能查证了。”秦明宇自嘲地笑了笑,“我姑姑到现在都不肯告诉我实情,蒋修染那边就更不用指望了,他巴不得一辈子拿捏着我。”

“别急,等一等,总会看到结果。”

“也是。”秦明宇点头,“我这阵子心绪不宁,还是什么都别做的好。做多错多。”之后问起袭朗在外这段日子的见闻。

两人说了一阵子话,有小厮在外面通禀:“六爷,三公主来见您。皇上跟前的宫女、侍卫随行。”

那就是怎样也要见一见了。秦明宇蹙眉,指一指里间,对袭朗道:“等我打发掉她再聊。”

袭朗端着酒杯去了里间。

片刻后,三公主进门来。

秦明宇起身见礼。

三公主闻着酒香,看到他身边桌案上的酒壶,“借酒消愁呢?”

秦明宇不答反问:“怎么这么快就能离宫串门儿了?”

“好歹我中意你好几年,父皇是知道的。今日我多多少少受了点儿委屈,想找个人说说话,哭着求父皇,他就答应了。还让你好生宽慰我几句。”三公主解释完,指一指守在门外的宫女、御前侍卫,“不信你可以去问他们。”

“不用,现在不是你能扯谎的时候。”淮南王那边有什么事,都会让人来秦府传话。

三公主这才落座,“我就是想问问你,是怎么做到放下那些事,如常度日的?”

“这跟殿下有什么关系?”

“是不是为别人考虑,选择成全?”

秦明宇默认。

三公主又转移到别的话题:“你还会等个三两年才能成婚吧?”

秦明宇蹙眉,“怎样?”已有些不耐烦了。

“你那个娘,实在不是做好婆婆的人选,跟袭夫人的婆婆可没得比。听说近来整日里给你张罗婚事呢?”三公主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去取来一个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和秦明宇碰了碰杯。

秦明宇疑惑地看着她,手势有些迟缓的将酒杯送到唇边。

“我看啊,你与其坑别人,不如咱俩将就一下,过两年跟我成亲。就这么定了。”

秦明宇一口酒险些喷出,被呛得不轻,连声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地道:“你…你这个…你就是个疯子!”

第114章

三公主哈哈地笑起来,“秦明宇,你也有今天啊。”

被酒呛到的滋味特别难受,秦明宇好多年没这么狼狈了,连喝了两杯水,才能如常说话:“你就是再不如意,也不能开这种玩笑。”看着她的眼神,真就像是看着一个疯子。

“我没开玩笑啊。”三公主敛了笑容,认真地看着他,“我仍旧是特别不甘心,可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蒋家那厮是宁死都不肯娶我,更不肯向我低头。都这样了,我只能另找人选。”

“那你就找我?!”秦明宇暴躁起来。

“废话!”三公主瞪着他,“不找你找谁?我这处境跟你不相上下吧?我不想找个无辜之人受我的气,没错吧?难不成我真要像二公主一样远嫁他乡?我才不肯呢。过两年你死心我也死心的时候,搭伙在一起过日子不是挺好的么?大不了我帮你纳妾,不会让你们秦家断了香火的。”

“…”秦明宇见她态度认真,知道这小姑奶奶是打定主意了,只觉得眼前一黑,“你给我一刀算了!”

三公主态度略略缓和了一点儿,给他摆道理:“在父皇眼里,你我是这么回事:我惦记了你好几年,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很大度的饶了你,还通过母后、皇兄给你赐婚。可你命不好啊,赐婚的事儿黄了。今日呢,我被你表哥污蔑说我不顾皇家体面蓄意勾引男子,父皇半信半疑,到此刻应该已认定是个误会,不然也不会放我出门让你开解我了。你要是不计较今日这件事,来日与我成婚,父皇一辈子都会念着你这个人情,肯定会高看你一眼。这笔账不管怎么算,你都不吃亏。”

这些话,她说的倒是属实。皇上没精力关注每个儿女的私事,听到的是怎样,就以为是怎样。

三公主继续道:“你娘那种人,我说句不好听的,日后做了婆婆,一个不对付,就能扰得你夹在婆媳中间左右为难。你就算是拿得起放得下,也不可能成婚之后就尽心尽责的对待结发妻子吧?你给不了无辜之人情分,还要人家孝敬公婆服侍你这个心有所属的夫君——不觉得太不讲理么?所以想来想去,你我做一对儿貌合神离的夫妻不是挺好?我虽然说话没心没肺的,可该懂的规矩都懂得,不会由着你娘胡闹。”

秦明宇凝着她,“这说来说去,分明是已认定了此事。”之后别开脸,“我根本没法儿想跟你这个姑奶奶成婚会是怎样个鸡飞狗跳的情形。”

“你可以跟我约法三章啊。”三公主眼中又有了点儿笑意,“出格的事情我不做,凡事照着你的章程来。你成全别人,我也成全别人;你要是反悔去找宁大小姐,我就去找人给你戴绿帽子…”

“打住打住,”秦明宇连连摆手,“你不能想一出是一出,这可不是小事,要三思而后行。”不能严词申斥她异想天开,是知道她完全能够怂恿着皇上默许他们的婚事。

“不论大事小事,要下狠心做个决定,不过一念之间。”三公主撇撇嘴,“我才不会瞻前顾后,过来只是先跟你打个招呼。”

说到这里,秦夫人匆匆忙忙赶来了。

秦明宇要头疼死了,起身请母亲和三公主移步去后面的小花厅说话,意在给袭朗腾出离开的时间。这种事,怎么样的男人听了都会头疼不已。只是他倒霉,是局中人。

袭朗在里间听得清清楚楚,真有点儿啼笑皆非。

不能怪秦明宇恨蒋修染恨得牙根儿痒痒,每次三公主被蒋修染气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倒霉的都是秦明宇。

这次蒋修染把三公主弄得万念俱灰了,三公主索性认真的跟秦明宇讨论起婚姻大事来。

三公主这种人,其实也有点儿可取之处——她是到了什么地步都不会寻短见的,只会逼得别人恨不得寻短见。

这种事,袭朗也只能听听。

秦家自会权衡轻重,没可能做出蒋修染那种开罪三公主的事,但于情于理,都不能赞成,定要好生周旋一番。所以归根结底,这事儿还真不能断定成或不成。

袭朗回到府里,离清风阁还有很远,元宝就迎了出来。倒不似他刚回来时那么胡闹了,只是直起身形来。

他伸出手掌。

它将前爪搭在他手上。

袭朗笑着摸了摸它的头,它也就顺势落地,雀跃着跟他回房。

知道香芷旋记挂着那笔银子的事,就将秦明宇的话大略提了几句。

香芷旋料到了是秦明宇的主意,却没料到他看开之后的态度,心生感慨。

那是个要为家族付出很多的男子,容不得他率性而为,便有了很多的不得已。

再听袭朗说了三公主的心思,便很是同情秦明宇了。

“以往总觉得,你已极为不易,现在看来,秦六爷亦是如此。”

家族给一个男子的只有冷漠、负担、伤害,会成为他一生的缺憾。

可家族给一个男子的权益、温暖很多的话,也会成为男子的牵绊。

说到底,是这世道毁人。毁了很多男子、女子。

幸好,她与袭朗是幸运的,因祸得福。

正因如此,当用力珍惜。

**

翌日上午,宁元娘来了。

宁氏和香芷旋都很意外。

宁元娘落座后,开门见山:“我娘一大早就去了我现在住的宅子,是三公主命人告诉她的。”

香芷旋嘴角一抽,发现自己之前想的还是太乐观了。便是三公主不能随意离宫乱转,想给人平添烦扰的话,并不难。甚至于,因着皇上宠爱三公主,三公主能受到的限制不过是表面文章,人家兴许还是想怎样就怎样。

宁氏忙问道:“那你娘过去是为何事?”一面说一面打量着元娘,想看出她有没有受委屈。

宁元娘嘴角一牵,“我没让她进门,只在大门内站着说了一阵子话。她吞吞吐吐地说了她荒唐的打算、二娘愚蠢的行径,要我过来替她说点儿好话。我过来就是要跟你们说,我已让人去给我爹爹传话了,让他管好我娘和我二妹,让我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另外就是请你们见谅,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话说到这儿,很有些羞愧不安,“要不是四嫂从未提及,近来如常去看我,我还真是没脸进这个门了。”

“别胡思乱想。”宁氏笑着安抚道,“同一屋檐下的人,个个不同,哪个家族不是如此?”

“总是在给你们惹麻烦…”宁元娘抚了抚额,自嘲地笑了笑,“我是无计可施了,除了躲清静,是什么都做不了。”

“去看看元宝吧,”宁氏想着,有些话由香芷旋说给宁元娘,比她说的效果更好,“元宝前一阵子都没精打采的,直到你四哥回来才又生龙活虎的了。”

一提元宝,宁元娘高兴起来,“是啊,很久没见它了,不知道它还记不记得我。”

“放心吧,元宝记性最好了。”香芷旋顺势起身,携了元娘道辞,回往清风阁。

路上,宁元娘道:“我今日过来,也是有些话要跟你说。我也没知心的小姐妹,有的事情也只能跟你说说。”

“不跟我说还想跟谁说啊?”香芷旋笑着睨了她一眼。心里猜测着,大抵是与蒋修染有关——昨日天黑之前,赵虎专门回来一趟,跟她说了蒋修染去而复返、与宁元娘说了一会儿话的事情,末了还道:

“听院子里的下人说,两人像是有点儿渊源。”

她还真是有些好奇,想不出两人之间除了她所知的纠葛,还能有什么渊源。她只盼着千万别是让元娘反感的渊源——这女孩子活得太憋屈了,心烦的事现在还是能免则免吧。

第115章

宁元娘与香芷旋说的是初遇蒋修染的事。

“那把折扇,原是我要送给爹爹的生辰礼。但是当时那个情况,我拿不出别的谢礼,就送给了他。回到家中,下人将这件事告诉了我娘。我娘听了,当即将我和房里的丫鬟全部禁足了,不准我再出门。”宁元娘苦笑,“第二日,我自是没法子再去璞玉斋,也没法子让丫鬟代我过去郑重答谢。如今回头想想,想起了那天我爹爹与两位伯父去了蒋家探病,没几日那边就开始操办丧事了。”

这样看来,宁元娘与蒋修染的初遇,颇有点儿阴差阳错的意思。他记住了她,她没机会记住他。

如果宁元娘能够记住他,后来在袭府相遇,态度总会有些不同…

香芷旋阻止自己继续设想这些没可能成真的事,更何况那种设想之于蒋修染和宁元娘,于事无补,仍是阻力重重。

她也知道,宁元娘只是想倾诉这些浮现在心头的回忆,并不需要她说什么,便只做个聆听者。

同一时间,三公主和秦明宇也在谈论蒋修染。

下了大早朝,三公主命人请秦明宇到宫中一个凉亭说话。

秦明宇蹙眉看着三公主,“我的话不好听,但知情人都会这么看:他蒋修染宁死也不要的人,我娶了——你是恨他还是恨我?到底是想膈应他一辈子,还是要膈应我一辈子?”

他没办法再好言好语规劝她放弃那个荒谬的打算了,对她,就不能说好话,越是态度柔和,她却得寸进尺。

是在这件事上,他终于理解蒋修染为何往死里得罪她了——只能这样,不然男人迟早被她逼得上吊抹脖子。

三公主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可是知情的人很少啊,绝大多数人都只知道我的意中人是你。况且,你娘都没说什么。”

“你这是废话!”秦明宇冷了脸,“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哪个命妇敢在明面上反对你的说辞?!我娘被你羞辱得还轻么?她怎么可能愿意看到我与你成亲?我余生只能为家族活着了,而到了如今,我的家族不能与皇后、睿王有牵扯。”

“…”三公主哽了哽,“只是因为这些?”

“不为这些还能为什么?”秦明宇语气略略缓和了一点儿,视线却是不离三公主的面容,留意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皇后、睿王这些年没闲着,与慧贵妃、淮南王明里暗里不睦,这些你不是不清楚,甚至于一些事也掺和进去了。别人不清楚,我却清楚得很。”

三公主没说话。

秦明宇放了狠话,“你执意如此的话,那我只能对不起你了。哪一日你要皇上恩准我们的婚事,哪一日我就和淮南王上折子弹劾皇后和睿王。你确定要为了一己私念害了生身母亲和至亲手足?别把我逼太狠,到最终,我与蒋修染联手也未可知。”

“你以前怎么不是这么说?”

“以前我知道你只是拿我当幌子,那时二公主还未远嫁,你的婚事还不能提上日程,我犯不上认真得罪你。”

“…”

“我言尽于此。”秦明宇转身,“你找个别人祸害吧,我怎样也不会同意。”

三公主仍是没说话。

秦明宇大步流星走远,一面走一面庆幸。昨日思量了一整夜,想的都是蒋修染哪儿来的底气一次又一次让三公主的颜面荡然无存。三公主的软肋,必然是皇后、睿王,只要手里握着那母子两个的把柄,三公主就始终进退不能。

得出这结论,他上朝之前跟袭朗念叨了几句,袭朗想了想,说应该就是这样,不妨敲打三公主一番,了了这桩闹剧。

是以,他方才谨慎试探、留意着三公主的反应,再一本正经地威胁,果然奏效。

这件事只能由他当面回绝,不能让母亲介入。母亲跟他想的不一样,从来是认为三公主与皇后、睿王不能算一派,又始终希望他能娶一个出身最好的女子。三公主日后若是蓄意讨好,母亲兴许就被那只小狐狸哄得认可这门亲事…那于他而言,便是一辈子不得安稳。

三公主到底还是太任性了,不知道儿女情从来不是赌气的事情。赌气的结果,不过是毁了自己。

她愿意自毁余生,他拦不住,但是起码自己不能做那个陪葬的。

过了两日,香芷旋知道了这件事。

那天,三公主忽然到访,香芷旋意外之余,如常将人请到屋里说话,和颜悦色的款待。

三公主有什么话倒是不瞒着香芷旋,不管是得意的还是沮丧的,都会没心没肺的实言相告。

好几年了,她做什么事,针对的、伤害的都是男子,身边真没个能说说体己话的朋友。袭家如今的主母,不是那爱嚼舌根的,也从来不会轻视她,这是她愿意倾诉心里话的原因。

“唉——”三公主讲完那些是非,长长的叹了口气,“我已成了烫手山芋,谁都不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