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着实可憎!居然诅咒她的孩子!香芷旋恨得牙根儿痒痒,口中却是轻描淡写回道:“久闻王爷能言善辩,今日得见,才知您这口才当真出奇,我这牙尖嘴利的名声在外的女流之辈都要甘拜下风。唉,我真是要为诸多官员哭一哭了,哪日遇到您,还不如去市井乡间与妇孺争长论短。”

“大胆刁妇!”她语声未落,淮南王已被气得面目涨得通红,居然旁敲侧击地说他还不如妇孺——这于置身于庙堂之上的男子而言,是最歹毒的辱骂,随后唤随从,“把她给我拉下车来,带回宫里,请皇后娘娘管教一番!”

香芷旋轻笑一声,满带不屑。

请皇后管教她一番?他怎么就忘了她是因何进宫的。

她打算适可而止,和声吩咐车夫照常赶路回府,却在同时,听到了算得熟悉的男子语声: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车里坐的是袭夫人吧?”

是蒋修染。

“关你什么事!”淮南王语气愈发不善,“滚!”

蒋修染漫声道:“阿金阿木,把他给我拎过来。”随后才是对淮南王说的话,“正找你呢,咱们俩商量商量,下次弹劾的奏章上,给你安排个什么罪名。”

香芷旋心里的火气消散不少,甚而险些就笑了。通过淮南王暴躁的语声,她辨得出他是被带到了正前方,便往前坐过去,透过缝隙观望。

看得出,蒋修染的轿子是迎面而来。此刻,两名轿夫挟持了淮南王,还有两名轿夫站在他身后。

香芷旋有点儿奇怪,难道他的轿夫就是护卫装扮而成?那这些护卫可真够命苦的,走动就要抬着轿子,停下来说不定就要替他修理人,哪儿有这么使唤人的?

又留心打量一番,见几名轿夫果然如袭家护卫一般,身量相仿,双眼神光充足。她应该是没猜错。

她扯扯嘴角。

幸好他这样的人出门没个谱,骑马、坐车、坐轿都没准儿,不然那几个人真是够受的。

幸好跟着这样的人吃多少苦就能享多少福。

反观袭朗还不是一样,赵贺赵虎等人既是他的护卫、管事,又是他半个幕僚。

想远了。她敛起心神,聆听蒋修染与淮南王在说什么。

蒋修染正眯着眸子审视淮南王,“你这段日子没闲着,到底想要什么?不妨与我直说,你我打个商量,兴许能够两全其美。”

淮南王回头看了香芷旋的马车一眼,语声略略高了一些,“我观望两日,自会与你说清楚。”

这话是说给香芷旋听的。

“有正经事就好。”蒋修染用下巴点了点香芷旋的马车,“袭老四的人,你要是敢动,可真就是活腻味了。”说着微微一笑,拍了拍淮南王的肩头,“今日我救你一命,这恩情来日再报答便是,我不急。”

香芷旋无声地笑起来。

淮南王已勉强平静下来,目光阴测测的,扯出个似是而非的笑,“你这人倒是奇了,侄子蒋松被废掉一只手,是因袭少锋而起;外甥袭朋这几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被软禁还是怎样了?这些你都不管,反倒担心袭少锋的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蒋修染却是语气淡漠地道:“你说的那俩也叫人?要管你管,我丢不起那个人。”之后还抬手摸了摸淮南王的脸,“到底是你喝了,还是我喝了?你怎么满口酒话?”

淮南王想避开那只让他打怵的手,却没能如愿,只得抬手隔开,“得了,我再说两句话就走了,你少管闲事。”

蒋修染看向袭府护卫,交换了个眼神,见无事,这才转身上了轿子。

淮南王走到香芷旋马车近前,道:“该听到的,你大抵也听到了。今日你对本王不敬,这笔账我记下了,说过的话也不会食言,两日后或许出下策另寻别人相助。你既然有点儿胆色,想必也有点儿头脑,是非轻重,你自己权衡。”

香芷旋不理他,刚要坐回去,听得隐隐传来的一声轻咳。

她心头立时盈满愉悦,将帘子的缝隙拨开一些,看到袭朗出现在视线之内。

他穿着家常暗绣云纹的玄色锦袍,自一座府邸走出,负手而来。

秋初上午的阳光明媚舒朗,却似无法照到他身上。他似被无形的月光笼罩,气息清冷,微寒。

跟在他身边的是香若松、赵虎。

香若松笑着跟他说了两句话,快步转身离去。

袭朗缓步走到近前,神色淡漠,看着淮南王,不说话。

淮南王神色一僵,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今日怎么会这么倒霉,居然在这样的情形下遇到了两个最让他头疼的人。袭朗不说话,他只好道:“慧贵妃要我转告袭夫人,小心安胎,得空她会争得皇上同意,请袭夫人进宫小坐。正说着,又遇到了蒋大人,他说有的事要是你不肯相助,他倒是愿意帮衬,两全其美。”

字面上简简单单几句话,其实充斥着杀机、威胁,都是说给香芷旋听的。

香芷旋有喜,谁都知道。不出袭府,她自然能安心养胎,可要是到了宫里,他又有心加害的话,胎儿能否保住就不好说了。

再者便是威胁了。他真要请蒋修染帮忙的话,蒋修染为着意中人的安危,竭力相助与袭朗为敌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

香芷旋不为所动,回身坐好。

袭朗不理淮南王,走到马车前,撩帘子看着香芷旋,柔声问道:“没事吧?”神色也如语气一般变得柔和之至,目光里似是映入了和煦的阳光。

香芷旋微笑,摇了摇头,“没事,只是叙谈几句。”

袭朗却道:“理会不相干的人做什么?日后不准如此。”

香芷旋漾出了大大的笑容。

袭朗在那所宅子里的时候,就得到了赵虎的通禀,大抵知道外面的情形,不知道她与淮南王具体说了什么,却知道她把淮南王气得险些当街发火。

袭朗回头瞥了淮南王一眼,“你回府之后,多在佛前上几炷香,祷告我府里的人不会出半分闪失。”阿芷要是没生气,怎么会出言反诘惹得别人恼羞成怒?

淮南王怒道:“你这叫什么话?”

“实话。”袭朗言简意赅,“得空再算账,今日我没工夫。”语必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回府。

袭朗把香芷旋安置在自己怀里,“累不累?”

“不累。”香芷旋身形微动,找到最舒适的位置,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附近?那所府邸是谁家的?”

“是娘留下的一所宅子。”

说的是他的嫡母。香芷旋转而问道:“娘那边,没有亲人了么?我嫁过来这几年,都没见他们上门。”

“没了。”袭朗将她的手纳入掌中,“本就人丁单薄,没几个人。娘去世之后,情形越来越不济,没三二年就都离开京城,另寻了安身之处。”他笑了笑,“不需记挂,他们就是再想回头来认亲戚,外院就拦下了。”

初一听是透着凉薄的言语,可仔细想想,就知道因何而起了。他嫡母娘家那边,不曾为他和已故的二爷着想、争取过益处。这么多年了,他如意的日子不过这几年,与那边毫无关系。

香芷旋放下这话题,将方才的事情娓娓道来,末了问道:“元娘那边有没有异常之处?”

“有。”袭朗颔首,“赵虎、阿东两拨人都发现了可疑之事,只是当下还不能确定,便只与我和蒋修染提了提。元娘的意思也是再观望几日,细看端倪。”

“你们有防备就好。”香芷旋放心不少,“阿东是蒋大人的手下?”

“对。”袭朗笑了笑,“他最得力的十个人,以金木水火土、东西南北中命名。”

香芷旋笑得眉目弯弯,“这可真是…”

袭朗说起自己与蒋修染为何出现在此处,“大舅兄有话跟我说,我在这附近,就让人把他带了过来——老太爷说教了他这一阵,已足够应付科考,今日起不用再去府中。他看着老太爷那意思,大抵是要出门云游四方,跟我提了提。蒋修染是为着元娘那边的事,寻了过来,问我下午能不能与他一起去元娘那边看看,我答应了。”

香芷旋忙问:“那你们有没有证据,证明是淮南王府中人下的手?”

袭朗颔首,“都是两条腿的人,查底细不难,难的是做的手脚有些奇怪。”

“哦——”香芷旋这才明白,方才他为何没给淮南王留情面,原来是心里没好气,只等着水落石出之后算账呢。

袭朗问起她是怎么把淮南王气得失态的。

香芷旋也没隐瞒,把淮南王和自己的言语照实复述一遍。

袭朗先是因淮南王的言辞不悦,随后又为她一番犀利的嘲讽失笑,末了,思忖片刻,刮了刮她鼻尖,问道:“要是我不能为你出这口气,而淮南王追究此事的话,你会如何应对?”

一听就知道,这是故意考她呢。香芷旋想也没想就道:“他只管追究,我可是什么都没说过。”

袭朗眼中尽是笑意,“怎么说?”

“没记错的话,我都没见过他,他便是稍后见到我,都不知道我就是奚落他的人。再说了,我奚落他,除去各自的随从,谁听到了?谁给他作证?”香芷旋唇角轻勾,“你别以为我是压不住火气才惹事,他都把话说到那个地步了,我得罪与否都已无关紧要。再者,惹事之前我都会考虑轻重,要是换个场合,自然就不是这样的做派。”

“正是这个理。”袭朗吻了吻她额角。

香芷旋慧黠一笑,反过头来刁难他,“要是我就是个惹事精,不管谁让我不顺心了,我都不管不顾只图个心里痛快,那你可怎么办啊?”

他的手轻柔地落在她腹部,“不管是谁,只管得罪,你跟孩子高兴最重要。”

香芷旋指了指上方,“要是哪天连那位都得罪了——”

“无妨。”他低头轻咬一下她耳垂,“有我呢。”

“我也就是说说胡话。”香芷旋笑道,“好端端的日子,才不会故意生事呢。”

两人说说笑笑间,回到府中,从头到尾,都没提及香芷旋被册封为县主的事情。

他们没当回事,府里却因此事喜气洋洋的,上至宁氏下至管事丫鬟,纷纷祝贺。

袭朗陪着她应付过去这一番喜乐的扰攘,一同用过午膳,看着她睡着之后,起身去了外院。

没等多久,蒋修染来了。

两个人一同策马去了宁元娘所住的西山别院。

是前一阵发生的事情:宁元娘偶尔出门上街,亲自添置些文房四宝、衣料香露之类的小物件儿。

一次去了常去的香露铺子,见里面摆着几盆风信子很是与众不同,散发着淡淡的杏仁香。她便随口询问几句,掌柜的说香露铺子素来求新求奇,这风信子是费尽心思才寻来的,此外,听说还有这种风信子所制成的香露。

宁元娘在这方面,与寻常女子并无不同,喜欢新奇之物,便询问是从何处找到的,这种风信子的香露又要何时才能到货。

掌柜的为难,说出处不便相告,香露却是不定哪日就会送到铺子里,还说她要是喜欢,香露到了,他让伙计送去就是了。

宁元娘初时也没多想,说那自然最好,告诉了掌柜的自己的住处,末了询问能不能买下一个风信子盆景。

掌柜的点头说好,并说值钱的是香露,宁大小姐是老主顾了,喜欢这盆景,只管带回去赏看。

便这样,宁元娘带着风信子盆景回了西山别院。

静下心来,再看看那盆景,心头竟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应该是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她以往有过几次,每次都会发生些很不好的事情。

反复细看了看那盆花,脑海中闪着的是反常即为妖这句话。

便因此,她命丫鬟把盆景交给赵虎、阿东去琢磨。

赵虎、阿东都是大男人,对花花草草全无兴趣,看不出端倪,出于习惯,便命人去了此花的来处——香露铺子看看情形。

于是,让他们心生警惕的事情发生了。

人去了几拨,铺子里面却并没摆放风信子盆景,套话询问近期有没有出奇的香露的时候,掌柜的推荐了几种,却是提都没提过风信子香露。

宁元娘得知之后,差不多能确定,香露铺子老板是被有心人收买了,而那有心人的目标正是自己。

她想着横竖在别院也没什么稀奇的事,倒是不妨当个消遣,知会了赵虎、阿东,静观其变。

没两日,一个能说会道的女孩子到了西山别院,带去了几瓶香露,说掌柜的是从她手里得到的那种风信子,而她以前曾与宁大小姐有过几面之缘,心里很是倾慕,得知原委之后,便斡旋一番,亲自把花露送过来。

宁元娘收下香露,态度和煦地与女孩子闲谈,得知了她叫地锦,得了母亲真传,以调制香露为生。

地锦倒也真是个懂得调香之道的,问起什么,侃侃而谈。另外又说,这风信子可是她与母亲想方设法培育了多年才得以生成的花,敢担保天底下只这一种,除去这一份难得,这花不论是入药还是做成糕点,都是益处多多。眼下这花露的香气却还没调制到最佳,想要真正最好的,过几日她还能送来。

宁元娘笑着颔首,说那你就过几日再来,正好,我也请教请教这花如何入药,如何做成糕点。又留下了一瓶香露,询问价钱。

地锦说暂且收二十两,毕竟还不算是成品,等来日送来最好的,价格自然就高一些。

宁元娘爽快地付了银子,满面含笑地送地锦出门。

第二天,她又去了一趟香露铺子,铺子里又摆上了风信子盆景。她询问几句,掌柜的说辞与地锦完全对得上。

之后,赵虎、阿东再命人去那间铺子,盆景就又不见了。很明显,对方并不知道,宁元娘身边有他们暗中保护,要是得知,怕是就要换一种方式了。

随后的日子里,地锦又去了西山别院两次,一次是送香露,一次则是应宁元娘的要求,送来了几盆风信子。

今日一早,宁元娘知会了赵虎,让他知会袭朗,得空过来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眼下是看不出端倪,可是三日后地锦将会再次上门——她一再推荐用杏仁香的风信子做的糕点最是美味,宁元娘便顺势让她亲自过来教自己。

蒋修染得知了原委,这才询问袭朗,能不能让他也跟去看看。

两个人到了西山别院,径自去了后花园东侧的花厅。

有丫鬟将几盆风信子搬了过来。两个人到了近前,清晰地闻到了花香,俱是目光微闪。

蒋修染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哪里闻到过这种香气。

袭朗则是在一刻才认真琢磨着“杏仁香的风信子”几个字。他似乎听谁提过两次。

第132章

两人对视一眼,蒋修染问袭朗:“你想到了什么?”

“大抵与你相同。”

随后,两人将赵虎、阿东唤到近前。

袭朗用下巴点了点那几盆花,“没试过是不是含毒?”

“一直都想试试,只是…”赵虎险些冒汗,“不知道该怎么试。取了此花汁液,从外面捉了小猫小狗过来,但是,大小姐不允。”又道,“现在这儿又多了两只猫、两条小笨狗。只要我们要动这花,大小姐就担心我们要祸害猫狗,已不准我们乱动了。”

袭朗与蒋修染俱是嘴角一抽,转念想到身边人或意中人的确是至为喜欢小动物,也就释然。

这时候,宁元娘走进门来,看到蒋修染,稍稍一愣才上前行礼。

袭朗对她说道:“等会儿我要带走一盆风信子。”

宁元娘点头,“好。但是…”她怕这花有剧毒,也怕他会祸害猫狗,那样的话,四嫂知道了肯定会难过的。

袭朗一笑,“啰嗦。”看一眼蒋修染,“你跟他说说经过。”随后示意赵虎,到门外说话,“找个要处置的人试试。”

赵虎称是。

之后,袭朗询问详细经过。平时有什么事情,除了继母、香芷旋,他只愿意听跟随他多年的手下细说原委。这些人抓到的重点,恰恰都是他会留意的。别人往往做不到这一点。至于室内那两个人么,这段日子“遇见”几次,不是陌生人了。

一面听赵虎说话,袭朗一面回头看了看里面的两个人,他笑了笑,踱步至别处。

室内的蒋修染则在说着试毒的事儿,语带戏谑:“猫狗不行,你不会让他们捉老鼠刺猬之类的试试么?”

宁元娘一听到他说的那两种东西就皱了眉,忍着没抓额头。小时候见过家里后园避鼠的猫,淘气戏弄老鼠,遛狗时见过刺猬。都是让她觉得很不好看并且只求不再看到的东西。她不好说他什么,只是略带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岔开话题:“依蒋大人所见,此花有没有毒?”

蒋修染点头,“有。保管你服用之后香消玉殒。”

“…”宁元娘心里直叹气。

蒋修染笑笑地凝视着她,“地锦要你用此花做养身的糕点,说的理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