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却先笑嘻嘻的取来一个小手炉。

香芷旋接到手里,立时笑得眉目弯弯。

夏易辰的笑容有几分无奈,更多的是宠溺,等小厮上茶之后,问道:“你没事翻我和你婶婶的老黄历做什么?”

这几日,田卫给她找了几个在夏家当差多年现在荣养的仆妇,每日去袭府跟她说说夫妻两个这些年的经历。本来就没想瞒着叔父婶婶,眼下被问起,香芷旋倒也坦然,道:“是啊,我也奇怪呢。”

把夏易辰惹得轻笑出声,“说实话。”

“也不是翻你们的老黄历,是想了解婶婶多一些,想想以后怎么孝顺她。”她总不能说只是想弄清楚婶婶是如何落下了病根儿,又找过哪些大夫诊治过,这样她可以在所知的基础上再为婶婶另寻名医,只是…结果很让人失望。

夏易辰逗她,“哦,只孝顺她,没我什么事儿是吧?”

香芷旋俏皮的眨眨眼,“哪儿敢啊,婶婶也不会答应啊。”之后又现抓了个理由,“也是想弄清楚,您到底是为何淡了入官场的心思。”

“是根本没那心思。”夏易辰纠正她。

香芷旋随口问道:“这话怎么说?”

“从本心就不想,走的路自然是与仕途背道而驰。”夏易辰给她倒了杯热茶,放到她手边,“你不会以为我手里的钱财都是干干净净的吧?”

香芷旋如实道:“您要是那么好的人,看我恐怕是横看竖看都不顺眼。”

夏易辰失笑,“明白就好。我最落魄的时候,是你父亲收留了我,且一直善待。有一段时日不安生,我怕连累他,便将自己的出身据实相告。你父亲非但没有就此与我恩断义绝,反倒给我请了文武两位先生,要我继续习文练武,他说不管来日做哪一行,文武双全都有益无害。是因此,我才总说如今手里这一切其实都是你父亲的——自然,要除去那些孽债。”

叔父从不是话多的人,向来把她当小孩子一样对待,此刻却分明像是长谈的架势。香芷旋不明所以,但是清楚他这样必有原由,也就认真聆听。

“你应该已经得知了,早些年我做过不少一夜暴富的营生,得到多少利益,就要担负多大的风险。这也是我在各地开镖局的原由,名为开镖局,实为养人手。早些年没搭上皇室,不得不如此,没人看护钱财,连命都不知何时会丢掉。”

这些她已有所耳闻,并且知道,婶婶头一胎就是因为担惊受怕四个月上小产的,从那之后,身子伤了根本,再也不能有喜。

她听说时何尝不惊愕。清楚无奸不商,却不知道叔父除了温和俊雅的面目,还有铤而走险的一面。后来费了些时间才想通,他这样的人,不论做哪一行,都要达到一个他觉得合适的高度。

“你婶婶这些年跟着我,的确是吃了许多苦头。”夏易辰凝住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阿芷啊,若是我没良心先抛下她走了,你一定要替我护着她。”

香芷旋下意识的点头,随后心里一惊,若有所感,面上只是嗔道:“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夏易辰就笑,“你长大了,而我已做了叔祖父,这生老病死的事情,有什么好忌讳的?”

“那我也不爱听。”

“我是一个劲儿的想让你有个大人样儿,你是一个劲儿的给我拆台。”夏易辰很是没辙地摇了摇头,随后才道,“过些日子,我还得出一趟远门,跟往年一样,要亲自去收几笔账。你有事没事的,多来陪陪你婶婶。再有,你跟寒哥儿缺什么稀罕的物件儿?到时候我给你带回来。”

香芷旋想了想,“还真没有。您早点儿回来就行了。”又瞪着他,“你可好好儿的啊,知道自己年岁不小了,就不要再像以前似的,再胡来,我可就不理您了。”

夏易辰忍俊不禁,“行啊。我答应你了。”

香芷旋摆摆手,“您也别跟我翻自己的老黄历了,说的话都是煞风景的,不听了,还是跟我念念生意经的好。”

“嗯,难得你想听,我就跟你说说。”夏易辰很是满意的样子,起身去取了一张舆图和一摞账册,“先让你开开眼界吧,看看咱们家到底有多少财产,又都分布在哪些地方。”

“…好吧。”香芷旋嘟了嘟嘴,“其实吧,你还不如跟我说说手里到底有多少得力的人,就是像田卫他们一样的人手,我现在对这些最上心。”又叹了口气,“也是没法子,我就是个惹祸精,总觉得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惹祸上身,偏偏惜命得很,每日做梦都在想手里的人越多越好。”

“那容易。”夏易辰将舆图展开,让她看上面用红笔标注的地方,“如今咱们的威远镖局在各地都有分号,怎么样的身怀绝技的人都有。我已经吩咐下去了,过一段日子,会有一批人手来到京城,到时候全交给你。”

“啊?”香芷旋想到了很实际的问题,“那我养得起他们吗?”就算袭朗没事就给她银子,长期养着一大群人,也是很大的一笔开销。

夏易辰斜睇她一眼,“你怎么越来越傻了,家里的银钱不都是你的么?他们难道还每月跟你领银子不成?过了闹腾的一段,就各回来处了。”

“这倒是。”香芷旋不好意思的笑。

“你把嘴闭上,认真听着。”夏易辰抱怨着,“难得有点儿闲工夫跟你说说话,你总打岔我只能撵人了。”

香芷旋理亏地笑了笑,凝神聆听。

同一时间的宁元娘,正在看着蒋修染犯嘀咕。在东宫水榭,四公主神色怅惘眼神迷离的一幕,她也留意到了,思来想去的结果跟香芷旋一样,拿不准是四哥还是眼前这人惹了桃花债。

蒋修染是偷空回来,见她合账有些不耐烦,就动手帮她,拨算盘的时候,见她盯着自己出神,不由侧目看着她,“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我让你看的心里直打鼓。”

宁元娘失笑,“这么说来,我是河东狮了?不然怎么会把你吓成这样?”

“哪儿有这么好看的河东狮?”他端详着她,“说说吧,我又做错什么了?”不怪他这么说,平日宁元娘可是没少数落他,要么说他把下人吓得跟哑巴似的,要么说他内外院不分完全不合规矩…到现在已是林林总总一大堆,他已经是债多了不愁的心思了。

他既然问起,宁元娘就把所思所想跟他说了。

蒋修染先是撇嘴,“一个眼神就能看出来?”

“就能看出来。”

“…”

“怎么回事啊?”宁元娘托腮笑盈盈凝视着他,“是不是什么时候招惹人家了?”

“怎么可能呢?”蒋修染又撇了撇嘴,“四公主看也是看袭老四,关我什么事?”

这次轮到宁元娘撇嘴了。

蒋修染给她分析:“我脾气一上来就不管不顾了,四公主又不是没见过,知道我多差劲她还暗许芳心,那就是有毛病了。除非天生缺人虐待。可袭老四不一样,你可别忘了,四公主跟着三公主琢磨易数,其实也可以说是跟着袭老四琢磨易数,前一档子事不就得以在他面前露脸了么?”

宁元娘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似乎有点儿道理。

蒋修染笑笑地拍拍她的肩,“这种事你就别往我身上扯了,打量谁稀罕我这种人呢。”

宁元娘就笑,“打量谁不知道你那点儿事呢。”

“我什么事儿啊?”

宁元娘不搭话。过去的事了,又是与四嫂交情不错的三公主,背着人她也不想议论。

“是不是谁都知道我等了你很多年啊?”他笑着凑近她,点了点她的唇。

“是啊。”宁元娘抬手推开他,“谁都知道我是泡在蜜罐里的人,要是再疑心你,简直没天理了。”

他作势要咬她的手,她慌忙收回手,他得以再次吻了吻她的唇,“算你有良心。”又在她耳边吹着气,“这么好的天气,我们忙点儿正事去?”

“去你的。”宁元娘红了脸。自从她开始用药膳调理之后,床笫之事在他口中就变成了大事或是正事。

他想继续说什么,却听得小丫鬟通禀:

“老爷,阿东过来了,说袭大人已经回府。阿东问您几时备车。”

他沉了片刻,“马上。”随即搂住妻子身形,“我这是什么命?又得跟那厮抬杠去了。”

“你再对四哥没个正经的称呼,我可不让你回房了啊。”宁元娘轻轻打了他一下,“又不是四哥让你忙得像兔子似的。”

蒋修染被她末一句引得低低地笑起来,满含依恋地亲了亲她脸颊,这才下地,“等我得了空再收拾你。”

等他到了袭府,却又听得袭朗进宫去了静园,只是离开之前留下了不少东西要他看。他没好气,“揽那么多差事,也不怕把自己忙死。”

赵贺嘴角一抽,没好气地看着他。

蒋修染斜了他一眼,“我这一天可哪儿追着找他,换你试试?”

“这忙死也比闲死好吧?”赵贺笑呵呵的,“我去给您备一壶好酒几样小菜,您稍等。”说完溜之大吉。

蒋修染往他身上扔的书落到了地上。

袭朗这一出去,就到深夜才回府。这时蒋修染已看完了一堆公文卷宗,在醉翁椅上假寐。

袭朗的脚步声,是他这一段时间最熟悉的了,而且摸出了一些规律。

此刻,袭朗慢悠悠走上台阶,到了倒数第二阶的时候,一脚轻轻蹭了一下石阶,再往上一阶,另一脚又蹭了一下石阶。随后的脚步声才一如平时。

蒋修染看着袭朗进到门里,抽了抽鼻子,又眯了眸子细看对方的衣服。一身黑衣,看不出痕迹,却还是能确定有何端倪,“怎么还溅上血了?这是杀了多少啊?”

袭朗慢条斯理地道:“老了,腿脚不利索了。”

蒋修染笑着点头,“我看也是。没带回怨魂吧?腿脚不利索,就是身手不利索;身手不利索,人死得就特别苦。”

“这不是怕你等得无趣么?带回几个给你解闷儿。”

两名小厮走进来,一个奉上酒菜,一个取来干净的外袍。

袭朗换了身衣服,坐在桌前,自斟自饮,三杯之后才招呼蒋修染,“来吧,陪你喝点儿。”

“谁陪谁啊?数你会说卖人情的话。”蒋修染起身坐到袭朗对面,打量片刻,见他眼神清冷如常,揶揄道,“看你这样子,就像是死在你手里的都是死得其所。”

袭朗牵了牵嘴角,“好像你那双手多干净似的。”

蒋修染垂眸看了看彼此的手,“你我这种人,死了要下十八层地狱吧?”

“好像就到十八层。”

蒋修染轻轻一笑,“不管多少层,最后一层都是给我们预备的。”

袭朗身形向后,倚着椅背,双腿搁到就近一把椅子上,眉宇间现出一点儿疲惫。

“你没去看孩子吧?”蒋修染忽然想到了寒哥儿,“有孩子了,有没有的都忌讳着点儿。”

“没有。知道。”

蒋修染胡乱建议道:“实在不行,找个寺庙做场法事,超度一下。”

“超度?”袭朗摸了摸下巴,笑,“又不欠他们,就算是欠了也不能还。不信那个。”

“不信有来生?”

“要来生做什么。这辈子过好了就行。”袭朗顿了顿,又补一句,“照打算过好这一生就行。”

蒋修染盘膝坐在太师椅上,很有闲情地问道:“怎么打算的?”

袭朗喝完一杯酒才道:“把你耗得先入土为安啊。”

蒋修染笑道:“我先走了,谁跟你掐架啊?”

“放心,日子闷不了,你儿孙一定得上门继续跟我掐。他们会说,你把我们家老爷子气死了,这可不行,得好好儿给个说法。”戏谑的言语,偏生一本正经地说了出来。

蒋修染朗声笑起来,“你想得倒是长远。”

袭朗这才笑起来,“这是我那帮弟兄说的,有远见吧?”

“等我得空就找他们算账。”

“回头我给你写个名单。”

“行啊,别徇私漏掉哪个。”

说笑了一阵子,袭朗才说起正事,“皇上之所以添了暗卫,就是因为皇后这些年添了一批关键时刻给她卖命的死士,眼下看这苗头,她是想把那些人调进宫里,或者就是故意找茬。我这几日就忙这些人了,好在皇城容易布置,不然迟早得累死。”

“活人好对付,疯子棘手。”蒋修染理解地颔首,“到了你亲自出马的地步,都不弱吧?”

“搜不出来,只能见一个灭一个。”袭朗想了想才回答蒋修染的问题,“兴许现身的是试水的,强弱真不好说。”

“比起睿王那次带的人——”

“不能比,那次算是瓮中捉鳖,现在是时不时冒出来一些死士。我在明敌在暗,看情形是想把我除掉。”袭朗看了蒋修染一眼,“你也当心吧。”

“嗯,过两天我就让元娘搬到个妥当的地方,然后就去求皇上开恩,让我日夜守着他。还不都是他害的,养了皇后这么些年,养虎为患了。”

袭朗笑开来,“我倒是正缺个帮手,你来啊?想不整日在宫里晃都不行。”

蒋修染嗤之以鼻,“我给你打下手?想都别想。”说着就想起了元娘提起的四公主的事,委婉地套话,“你在宫里,见没见过四公主?”

“见过。怎么了?”

“我是想,她也到议婚的年纪了,皇上怎么也不给她张罗婚事?”

“怎么也得过了这一段。嗯,对了——”袭朗想起了答应过四公主的事,“你没事去趟陈嘉兴家里透个话,四公主想嫁他二弟,他二弟要是宁可上吊也不尚公主…”他想了想,“应该不会,是一拍即合的事儿。”

蒋修染听了不免惊讶,想着兴许是元娘多心了,面上自然是没流露,“我找个人去办,太子妃那边也找个人递句话。”如果他现在是忙成了兔子,袭朗已经快忙成疯子了,这种事他不介意帮他料理。

“嗯。”袭朗打趣道,“我也给你弄个账本儿吧?这段日子一笔一笔的,也没少麻烦你。”

“行啊,写完了给你表妹就成。”

袭朗莞尔,“那就没账了。”

元娘跟阿芷姐妹似的走动着,他们两个也别想泾渭分明的过日子。

袭朗放下酒杯,转去书案落座,“抓紧说公务。我得日夜颠倒的过一阵,天亮时就该睡了。”说完才意识到,蒋修染也得陪着自己,又笑,“委屈你了。”

“…”蒋修染无语得很。

**

天光大亮时,蒋修染离开,袭朗沐浴更衣之后回了正房,径自倒在了床上。

寒哥儿跟元宝兴冲冲走进寝室的时候,他已随意扯了条锦被盖上。

“爹爹,”寒哥儿由金妈妈领着到了床前,抬手去捏父亲的鼻子,“起来。”后面两个字说得有点儿模糊。

“爹爹乏得厉害,起不来了。”袭朗给了儿子一个歉意的笑,“以后得了空再带你跟元宝出去玩儿,好么?”

寒哥儿期期艾艾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认真地点头,“好——”

袭朗爱煞了儿子这小模样,探身去亲了他额头一下,“真乖。”

寒哥儿抿了嘴笑,转身招呼元宝,“元宝。走。”

袭朗轻轻地笑着,看着两个小家伙出门,才阖了眼睑,沉沉睡去。

并没睡多久,他做了噩梦。

睁开眼来,看到阿芷坐在床畔,心不在焉地翻阅一本账册。额头至下巴的线条流畅悦目,睫毛闪动时,如飞掠花间的蝶翅。

他的手微动,想要比量她睫毛的长度,转念就放弃。

不想惊动,想好好儿地看看她。

岁月如指尖流沙,又浩瀚如海,感触就变得微渺,回眸已是几年飞逝而过。

几年如意,半数是她给予。

授业恩师曾与他说过,不知道恐惧的人,不完满,成在机缘巧合,败则在瞬息之间,无转圜。

但是有些年,他就是不知道真正的恐惧为何物。离家在外,只得自己,那时的牵挂太少,且不认为谁会因为自己过得更好,只一条命赌前程。

距离太远了,牵挂就只是牵挂。

所有一切,不过阴霾狼烟下的生死荣辱。

是她让他一再看清恐惧的真相,近日尤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