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时候难过,回去的时候更难过。

周氏一丝求生的慾望也无,数日间便苍老多年,头发已然全白。

母仪天下多少年,到如今落得个这样的结局,换了谁也无法承受。

她知道母亲已然绝望,眼下是生不如死,可她没有办法。无即便明知对于母亲而言死亡是一种解脱,亦无法成全。

母亲对她说过太多太多刺心的话,有些是出于发泄,有些是出自真心。

她本来就不是好人,本来就受得起任何人的奚落甚至诅咒。没关系的。

只要母亲肯活下去,让她陪伴着活下去,每日打骂都可以。

到了至亲生死关头,绝对做不到放弃。

她能够放弃睿王,能够让他自生自灭,因为那个哥哥在可以利用她的时候,从来是不遗余力,不管她的生死。他对她如此,她又如何能给予他亲情?

而母亲不一样。

母亲给过她很多温暖,如今是将她当成了发泄的对象,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她头上。

再明白,在对上母亲怨毒憎恨的眼神的时候,仍是会心惊心痛。

很多时候,她已被逼到疯狂边缘,只是一再压制,一再忍耐。

希望在回到西夏之前,自己不会疯掉。

接下来的几日,周氏安分了许多,最起码,不会时时刻刻寻找自尽的机会了。

三公主心内稍安,这日一早,她上马车与母亲说话。

“娘,”时过境迁,她不能再唤母亲为母后了,“往后我会好生孝敬您,您将那些事情都忘了,好不好?”

周氏毫无反应,看也不看她。

“我迟早会生儿育女,到时候您就当外祖母了,有孩子和我一起服侍您,不也是天伦之乐么?”三公主说起这些,语声很是柔和。

周氏缓缓抬眼,面无表情地凝了她一眼,目光似刀子,随意冷哼一声,“孩子?你也配生儿育女?你的孩子到了我面前,我定会亲手将他们掐死!不孝的东西,你生的孩子怎能留在尘世!”

三公主看着母亲,又惊又怒。

这是她听到过的最恶毒的话。

她心里难受得厉害,到底还是强压了下去,冷声吩咐服侍在车里的两名是女:“看好她!”随后匆匆下了马车。

这晚到了驿馆,三公主坐在饭桌前,赌气似的吃了好多东西,中途胃里却是一阵翻涌。她连忙奔到盥洗室,吃的饭菜全部吐了出去。

她呕吐的过程中,落了泪。

不知是胃部不适所致,还是情绪低落所致。

她站起身来,扶着墙壁,拭去满脸的泪,竭力平复情绪。

“殿下!”有侍女奔进门来,满脸喜悦,“王爷今夜就能赶来与您相见!”

“…是么?”三公主把脸埋在撑着墙壁的双臂上,语声闷闷的。

“是啊,不定哪会儿就到了。”侍女婉言规劝,“等王爷来了,您就不需那么累了。殿下,您高兴点儿才是,别难过了。”

“嗯。”三公主深吸了一口气。

从去岁离开西夏,至今就快到一年了。

他是能给她最大限度自由又让她放心并牵挂的人。

在这种时候,她的确需要他陪在她身边。

犹记得她千方百计要离开西夏来救母后之前的那段岁月——

第一次与萧默提及,他说:“程柔佳,你想都不要想,我绝不会让你独自离开我那么久——来回就要耗费几个月的光景,并且凶险难料,我除非疯了才会答应。你要是出了事,我把你从地下揪出来鞭尸都没用!”

他不答应,是不应该答应。

可她应该回去,不能因为他的理由就放弃。

所以开始千方百计地谋取,谋取的路都被他截断,她气极,索性逃离。

她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比起他生气,她更怕母亲被父亲手段残酷的处死。

一再试图逃离西夏回到故国,一再被他亲自抓回去。

她只是冷笑,说只听说过千年做贼的,没听说过千年防贼的,我母后要是出了事,你要防的可就不只是我离开此地了。

到最终,还是他选择了妥协,他说你等等,我让你回去,给你安排好。

她终于松一口气。

“别忘记你是谁。有我在的地方,才是你的家。”

她笑说,“我知道。”

他又叮嘱:“再苦再难的时候,你想想我。柔佳,你不要我陪的时候,我等着你;你需要我陪的时候,我会赶到你身边。”

送她离开那日,他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来,给她披上。他说程柔佳,好好儿地回来,别让我瞧不起你。

在他眼里,她只是程柔佳。从来如此。

神思恍惚间,又有侍女跑进来,神色惊惶不定,“殿下,不好了不好了…皇,哦不,周氏意图自尽…”

三公主未听完,便已疾步去了周氏所在的厢房。

室内,周氏额角撞破,鲜血顺着面颊流下,污了小半张脸。灯影摇曳间,煞是可怖。

侍女匆匆忙忙跪下去,“禀殿下,奴婢有罪,这两日见她不似以往,便放松了警惕,今日也没将她捆绑起来,却不想…方才她撞向桌案…”

“下去!”三公主轻声道。

侍女无声退下。

周氏已无力气,看向女儿的眼神,仍是充斥着怨毒。

三公主忽然间到了崩溃的边缘,“你怎么就不能为了我活下去?难道我不是你的孩子么?”她语声沙哑,眼神闪烁着几乎疯狂的光火,“你到底要我怎样?死在我面前,要我一生痛恨自己你就好过了,是么?我自责我内疚就能挽回你那个混账儿子的命,是么?”

她到了周氏近前,弯腰摇着母亲的身形,“你是不是这么想的?是不是要我陪着你死你才高兴?我就该随着你们的荣辱生或死,是不是?!你失去了儿孙,别人呢?为着你的贪念,多少人不明不白的死去,多少人失去了家园,你想过这些没有?!”

周氏抬眼看着她,眼中燃烧着愤怒。

三公主定定地看住母亲,“我早就跟你说过,这宏图霸业,父皇若是愿意给你们,你们不需争;他若是不愿意给你们,即便太子殒命,你们也得不到分毫益处!可你们不听,抵死也不肯听,落到这地步了,反过头来怪我?你怎么好意思的?我欠了你什么?我要你活下去有什么错?!你输不起,就要我陪着你生不如死么?!你别逼我!”

“你给我闭嘴!”周氏凝聚了全身的力气,给了三公主一记耳光,“我逼你又怎样?你这个魔鬼,连条死路都不肯给我,你简直是丧尽天良!”

“你就这么想死?”三公主的目光黯了下去,语声已然低哑,“你就这么想死!死活也看不上我,那你当初何必把我生下来?嗯?你为何不一早把我掐死,我日日被你折磨又是何苦?”

周氏不应声。

三公主却已陷入狂乱暴躁,她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剑,送到周氏手里,“想死只管去死,死之前先杀了我,休想我余生因你悔恨!你有胆量死,就该有胆量善后。你死是你作孽,休想要我活着因你挣扎!”

周氏的手碰到短剑,手势一个翻转,刺向自己心口。

三公主的惊怒到了极点,不管不顾地将剑身握住,蛮力阻止了母亲在自己面前自尽。

周氏眼睑一垂,看到鲜血成线,顺着女儿的手向下流淌,“你放手!”她喝道。

“你生个没脑子的蠢货儿子,你那个蠢货儿子又生了个蠢货,他们死了,该死!皇权得失,本就只有生死两条路,你怎么好意思怪我的?难道我出手相助就能让他们反败为赢?不论是父皇太子,还是袭朗蒋修染,我斗得过哪一个?你看着我死了才安生是不是?那你杀了我啊,你为何不敢?因为你也是个蠢货,十足十的蠢货!”三公主缓缓松开了手,“可我是你这蠢货的女儿,眼下除了陪着你一起死,想不到别的法子。你要么杀了我,要么给我像个人一样活下去。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父皇废后真是再英明不过,你的确是不配母仪天下!”

“你这个孽障、畜生!”周氏怒极,目光依然疯狂,挥舞着手臂刺向三公主。

短剑刺入三公主肩头,她身形一滞。

周氏倏然松开手,愣愣的看着插在女儿肩头的匕首。

三公主却是一咬牙,抬手将匕首硬生生拔了出来。

鲜血飞溅出自己的身躯,她也不管,将匕首送回到周氏手中,“你连杀人都不会么?不会杀人又如何能杀己?”

她知道,自己此刻不正常,就快疯了,或者已经疯了。可她实在没法子控制自己。

受够了。

“啊!——你去死,你去死!”周氏尖叫着,再次胡乱地将匕首刺向女儿。

却没得手。

不知何时,已有人进到室内。

此刻,那人欺身到了周氏近前,扣住她的手腕。

三公主却只看着母亲,语声低哑,唇畔却逸出苍凉的笑,“看看你,自尽死不成,杀人杀不成——已然如此,你为何就不能好生活下去?你为何要惹人嫌恶?!”

周氏再度惊叫出声,挣扎着起身,却在起身同时身形一软,瘫倒在地。

晕了过去。

三公主愣愣地看着母亲,仿佛梦游未醒。

“柔佳。”那人轻声唤她。

她这才抬了眼睑。

是萧默。

“是你。”她笑,却落了泪。受了伤的沾满鲜血的手抬起来,她想拭泪。

总是不懂,为何他总是出现在她最狼狈的时候。

萧默却握住了她的手,对她逸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你哭的样子很好看。”

三公主到此刻才觉出了疼,手疼,心更疼。

愈发不懂,他为何看上了这样一个狼狈的被人嫌弃的一无是处的她。

萧默扶起她,扬声唤侍女去找大夫,来给周氏把脉,给妻子疗伤。

他看着身上的血,眼中有惊痛有愤怒,到底还是强压了下去。那是她们母女对峙带来的伤,他无从置喙,不能干涉。

他忍。

**

大夫来过之后,为三公主处理了伤口。

侍女禀道:“周氏依然昏迷,大夫说是心绪倏然陷入暴怒所致,还需观望两日…”

三公主摆一摆手,“下去吧。”她抬手揉了揉脸,看向萧默。

萧默对上她的视线,予以温缓一笑。

是那样和煦温暖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是那般温良如玉的俊颜,在他脸上,看不到尘世任何暗影。

可明明,又有着歹毒狠辣的一面。

“你怎么过来的?”她轻声问他。

“惦记你。”他言简意赅,并不说要为此行付出多少代价、多少辛苦、多少斡旋。

她也不再问,只是虚弱一笑。

萧默命侍女奉上饭菜,对她道:“吃点儿。”

三公主摇头。没胃口,也怕吃了再吐——她身体肯定是出毛病了。

“吐了就再吃,权当有喜了。”萧默淡淡地说。

“…”她只能照办。

**

歇下之后,她依偎到他怀里,吻着他的脸,他的唇。

“柔佳…”他唤着她的名字,透着无奈。

她刚受伤。

他近一年不近女色,而且他不是圣人。

更何况,这般近距离的撩拨着他的是妻子。

他唯一爱的女子。

三公主问道:“你不想我么?”

“…你受伤了。”

“我不疼。”

“…”

“你想不想我?”她的手没入他衣襟,迂回辗转。

“…”萧默把住她的手,“你受伤了。”

“我不疼。”她陪着他说车轱辘话。

“这样…会落疤。”

“我不怕。”她更紧的缠住他。

“…”

几次反复,他终是败下阵来,没好气地交待她:“老实躺着!”

她才不会听他的话,愈发激烈地缠住他。

似是绝望的小兽一般。

多少难堪,都在前路等着她。

她不是觉得委屈,只是觉得母亲这样不对,却又想不出应对之策。

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她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