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日上三竿,见青梅屋里始终没动静,许氏才忍不住去扣门。青梅应了一声,连忙爬起来穿衣服。她纠结了一早上,这回打定主意要装糊涂,昨晚的事定得拒不认账,否则也太羞人了!怪就怪君离,深更半夜的闯入她房里干什么,见她醉了还赖着不走,定然没安好心,哼!

她汲了凉水洗脸,驱尽未散的酒意和困倦,而后跟许氏说了一声,便往武安侯府去,途中选了几样武安侯夫妇喜食的糕点果子,聊表心意。

春暖花开,武安侯府中群芳争艳,楚夫人爱侍花弄草,府里养了几位花匠,一种丫鬟仆从中也有不少人精于此道,是以武安侯府的花草养得比别处都好。

青梅在婆子的带路下边走边看花,到得一处花厅,楚红.袖母女正倚着栏杆看花喂鱼,楚夫人从容温柔,做起这等事来有种浑然天成的优雅气质,叫人赏心悦目。楚红.袖毕竟是个直爽干脆的性子,并没耐心喂鱼,只是眯着眼睛吹风赏花。

见得青梅过来,楚红.袖便将个茶盅推过来,“这是母亲煮的牛乳茶,你尝尝。”

青梅依言品过,奶香轻微弥散在舌尖,却没半点腻味,她忍不住喝尽,十分直接的讨茶,“姐姐再给我喝一杯。”

对面楚夫人便道:“听红.袖说你近来布置酒馆,忙得脚不沾地,身上的伤才好,你可悠着点。”她待青梅时并不似顾夫人般可以亲昵慈爱,却让她觉得暖心。

“青梅心里有数的,那点小伤不碍事。”

“说起来,我隐约听说顾夫人开始给顾大姑娘说人家了,还挺着急?”楚红.袖笑着觑向青梅,“是不是跟英王有关?”

楚夫人大抵也听说了此事,目光投向青梅。

青梅点了点头,“是英王的意思。”没有多余的解释,楚家母女却是一猜便透,楚红.袖当即笑道:“这倒真是符合英王的行事。顾荣华这次自作自受,我倒想看看她最终会定怎么个人家。”

“仓促之间说亲事,旁人哪能不起疑?怕是落不到好。”楚夫人轻叹。毕竟婚姻乃女儿家终身大事,顾荣华落得这么个下场终究叫人惋惜。

她们三人说了会儿话,楚红.袖便带着青梅去了武安侯那里陪他说话,沿途花木繁盛,就着融融春光,叫人胸怀舒畅。

午饭就和武安侯一起用了。饭后青梅辞别,约着楚红.袖同往酒馆去。酒馆里这会儿除了桌椅木架外别无他物,青梅想着既然接待的是女客,也可摆设些与酒相关的有趣器具,譬如…

为此她还特地拜访了伍博仁一趟,讨教了不少。这些天她忙着各处采买酒具,也没再去打探顾荣华的事情,不过时间久了,青梅发觉每回她上街时身后总有人跟着,到酒馆附近才销声匿迹,但又寻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里猫抓一般难受。

她想起喝醉那晚屋顶有动静时曾有人现身,于是将那院子前前后后找了找,甚至半夜里还傻兮兮的对着房顶喊过几句“你在哪里!”不出所料的一无所获。

这种感觉很不好。仿佛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人的监视下面一般,几回折腾下来,她甚至都不愿意上街去了。

这事她也不敢跟旁人说,许氏是个爱多想的性子,又对与她身世相关的事情草木皆兵,若知道了这种事可不得愁翻了天?至于楚红.袖,她固然有本事查探出来,青梅却不愿这会儿将这事闹出去。

其实她心里也有计较,那晚她虽然喝醉了,君离说过的话她却模糊记得。如果她的感觉没错,那必是有人盯上了她,至于到得酒馆附近销声匿迹,恐怕是君离安排暗卫的功劳。不过这也只是猜测,她心里还是有些烦躁不安,是以再见到君离,她瞧着左右无人,张口就问道:“魏三郎,你是不是在这安排了人?”

这会儿是在花枝巷里,青梅想着上街选点东西又实在厌烦那种被跟踪的别扭感觉,正犹豫时就瞧见了君离。他今儿换了身玄色衣扇,腰间玉带配饰俱全,贵气明朗,闻得青梅发问,便道:“并没有啊。”眉目含笑,矢口否认。

“骗人!那晚明明就有人出现了,你还说会在这里加派人手!”青梅急切之下脱口而出。疑惑在心里憋了好几天,她迫切的想要得到证实,“是不是?”

君离却不置是否,停下脚步笑着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俯身,附到她耳畔低声道:“所以说…你记得那晚都事?”

啊?青梅一愣,便听君离续道:“清楚的记着我说的话,还记得后面的事情么?”他凑到她面前,眼中几分玩味的笑意。青梅暗叫糟糕,情急之下竟把自己给饶了进去!她强忍着羞涩,故作镇定装傻充愣,“后面什么事?”

“当真不记得?就是…”他的低笑暧昧无比,青梅生怕他戳破,忙道:“对了还有事问你。”也不等君离反应,急忙引开话题,“你那天对顾夫人说的话,是当真的?”

“怎么不是当真的?”君离正色,“顾荣华对你不善,这也不是头一次了。何况早点解决了这麻烦,本王耳根也清净些。”他实在是烦透了顾荣华,不止因其不自量力的做派,更因小魏贵妃的念叨——

自打君离拒了赐婚,魏贵妃不止一次提过此事,说顾荣华识进退懂大体,生得好不说,她的父亲顾尚书还是二皇子的亲信,也不似其他勋贵之家难以掌控。在京城适龄的贵女当中,顾荣华虽不算最合适的人,却是最能博魏贵妃好感的人之一。

各人喜恶不同,君离自然也不能批判魏贵妃的眼光,然而念及顾荣华人前人后截然不同的做派,厌恶之心与日俱增。哪怕念着顾长清的面子忍了许久,在她意图加害青梅甚至想往魏欣身上泼脏水那次开始,他的情绪终于爆发——她以为他当真一味的好说话,还妄做美梦么!

当然这些不必同青梅解释,他同她慢慢的往院里走,提起一事,“贺子墨金殿对答,颇得圣心。还有,我已同父皇说过你的事,所以你尽可放心。”

青梅猛然顿住脚步,十分震惊,“皇上他知道了!”自打与君离几番耳鬓厮磨,她自然也考虑过未来的事。最麻烦的莫过于她的身世,再者曲衡毕竟是冤案,青梅心中对皇帝没有怨恨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她幼年坎坷,辛苦事情太多就只记高兴的事情,多年习惯养下来,对那份恨倒是慢慢看淡了。

君离点了点头,“他没有要处罚的意思,不过朝堂中错综复杂,即便父皇都未必能事事遂心,咱们还是该小心。”

“我知道。”青梅心中说不上欢喜。

君离扶着她的肩膀,缓缓道:“当年的事是父皇对不住曲家,往后我会尽力补偿的。”尽管补偿无用,然而木有成舟,除了平反冤案严惩罪魁祸首之外,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补偿了。

旧事沉寂多年,如今由君离亲口说出这番话,其间人世变幻令人唏嘘。以一介王爷之尊向她认错,甚至其中还连带着九五至尊的皇帝,已算难得。

青梅伸手握住他的手指捏了捏。他的心意她懂,这本就是本理不清的一笔账,能有如今的局面,足以叫人欣慰。他反手将她小巧纤细的手握住,温厚坚实的暖意,带着安慰、歉然与怅惘。

第58章 开张

二月过了大半,青梅忙布置酒馆。时间过得飞快,没过几天就得到了贺家的消息——金殿中贺子墨对答从容才华横溢,被圣上点做状元,还得皇帝单独召见,那可是许多读书人求之不得的荣耀。

与贺子墨同列三甲的还有一位安姓学子,是尚书令何九龄的门生,也是自小便有神童之名,结果被点做了榜眼。没有状元的才名卓著,没有榜眼的风流雅致,倒像是无处安顿胡乱塞了个头衔一般。青梅听了只当作趣谈,顾长清等人却是明白得很——这是皇帝要下何家的面子呢!

那安某虽也颇有才华,却还不至名列前三,不过是有何九龄的安排,才能在种种关节之下得此殊荣。金殿上皇帝考问,安某早已得了何九龄教导,回答时投皇帝所好,却不似其他两人有真知灼见,显然落了下风。皇帝当场便有些不豫,着意夸奖状元之才华,探花之风姿,却是将榜眼提都没提,谁知日后会不会发落?

皇帝的风头一露,底下臣子们便惶惶不安起来,尤其何家一派难免要做些小动作。这些事虽有皇帝安排的专门卫队监察,君离少不得也要费心,来花枝巷的次数少了些。

二月底的时候第一波酒酿初熟,青梅和许氏忙乱了一通,带人将几十缸酒码放整齐,由往酒馆里搬了不少。这会儿酒馆已经收拾得颇齐整,各色酒具摆件俱全,只等开张。

楚红.袖得空时不爱困在家里,这会儿正好过来帮忙。到得三月初一的晚上,青梅对着小本子一看,该筹备的事情样样都齐了。

明天是三月初二,对青梅来说是个极特殊的日子,她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这一天能够开张。

次日合德街上热闹如旧,前晌一通爆竹响过,梅子酒馆喜庆开张。这回酒馆的门面大了不少,牌匾却还是宛城时的样子,在上面绘了青青梅子。这是君离的主意,说看了叫人觉得清新,青梅猜得这大抵也算他们共同的情结,自然依了。

合德街上人来人往,前些天青梅带人布置装潢时就有不少人打探,这会儿难得见个专卖果子酒的酒馆,自然引了许多人围观打听。

青梅安排了两人在外迎客,一个会算账的站在柜台边,雇的其他妇人则按客人的要求将果子酒装壶卖出。从上午开了张,酒馆里就意料之外的热闹,买酒的、好奇的、看热闹的围了一地,饶是那大堂宽敞开阔,也被挤得有些拥挤。

除了酒客,也有熟悉的人前来道贺,像楚红.袖、伍玉简自然是早早就来了,之后便是笑容满面的魏欣和被她叫来的沈月清和沈月湄姐妹俩。这些人自然是得招待的,青梅将她们引到雅间,让临时雇来丫鬟奉上果子酒和糕点蜜饯。

这头正忙呢,那头又有人来回话了,说是许多小娘子们想听对各色酒品的介绍,绿珠从青梅那里学的东西已然不够用,这会儿正乱着呢。没奈何,青梅只得烦劳楚红.袖招待几位姑娘,她又去了楼下一遭。

后晌的时候,合德街上来了一辆华丽端贵的车驾,从中走出的竟是永乐公主府的女史。她被几名侍女簇拥着进门,酒馆里的人群自觉的让开道路,青梅未料公主竟然真的派人来捧场,大为意外。她迎上去热情招呼,女史含着浅笑,选了几样酒带走了,还让青梅往后每月依这个份例送过来。

她来去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这消息却在街上传了整个后晌——公主府的人来合德街上买东西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名不见经传的梅子酒馆初开张,竟然就能引来这等贵客,可见是个有本事的!

青梅偷空听了一耳朵人群的窃窃私语,就又到雅间去招呼几位来买酒暂歇的姑娘,如此一通忙乱,到得傍晚启封酒几乎卖尽,才略略得空。

来贺的人走了个七七八八,伍玉简近来都在闺中绣衣缝裳,瞧这里忙乱她又帮不上忙就先走了,说是回头得空单独再来,沈家姐妹也就势走了。剩下楚红.袖歪在躺椅里发呆,魏欣拉着青梅问道:“你和顾大姐姐还是那样么?”

“我已很多天没见过她了。”青梅并没隐瞒。这会儿雅间里只有她、楚红.袖和魏欣三人,对这件事的头尾大约都知情。

楚红.袖偏头看过来,“我瞧着顾大姑娘也没脸来见青梅。”她从来都不掩饰对顾荣华的不顺眼,魏欣以前与顾荣华相交甚密,为此甚至还和楚红.袖起过一点口角,这会儿想起来,不免叹了口气,“其实顾姐姐人不算太坏,只不知这次是怎么了。”

“她还不坏?欣姑娘,你能下得了手去害你的表妹?”楚红.袖挑眉,笑容中颇有鄙夷。魏欣咬着一枚糕点,倒也没反驳,只是叹气。

青梅上来前就已翻了翻今儿的账本,眼目粗粗算过,竟能有百两之数!她大为欢喜,安排雇工们打点酒馆,她打算请楚红.袖和魏欣到对面的酒楼用饭,聊表谢意——今儿雅间的客人招呼不过来,楚红.袖和魏欣可帮了不少忙。

三人说说笑笑的下楼梯,却听大堂内绿珠诧异问候道:“大姑娘,你…”也许是想说“你怎么来了”,却是发觉不妥连忙住口,下意识的看向青梅。

青梅也大为意外。酒馆里这会儿客人散得差不多了,愈发显出门口站着的那俩人,长身玉立的顾长清,和脸色郁郁的顾荣华。

有顾长清在场,青梅自然是不能冷落的,便迎上去唤了一声“大哥哥”,顾长清便笑着将一个锦盒交到绿珠手上,“现在才有空过来,贺你酒馆开张。”青梅知他这是真心实意,连忙道谢,叫人斟酒过来奉上,算个彩头。

后面顾荣华站了片刻,看向青梅时眼神幽凉,她又看着讶然停在楼梯上的楚红.袖和魏欣,冷笑道:“来得倒是齐全。”青梅并没有接话,有些犹豫。按说来者是客,既然顾长清是来道贺,她自然该热情接待,何况来的还是她的表兄和表姐,可顾荣华那般态度…她实在热情不起来。

这边厢她还没打定主意呢,后面楚红.袖便施施然走了下来,“顾大姑娘,倒是稀客啊。上去喝一杯?”她性子直爽,不像青梅那般顾虑良多,本着保护青梅的心思,便摆明了态度。

顾荣华近来憔悴了许多,连带着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萎靡,她瞧了楚红.袖一眼,冷笑道:“楚姑娘这是喧宾夺主呢?我要没记错,这是曲青梅开的酒馆吧。”

青梅便接过话茬,“今儿我特意请了楚姐姐帮我接待来客,理应如此。”气氛委实有点尴尬,她便将目光投向顾长清。顾长清果然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大哥,适时道:“我和荣华过来不止是为道贺,还想着邀你回府一趟。”

他倒确实是邀请的态度,奈何顾荣华那张脸拉得实在太臭,青梅刚想着推辞,顾长清便道:“母亲近来卧病在床,很想和你说说话,还有父亲,他也想见见你。”

顾尚书夫妇邀她还能有好事?青梅自然能猜到个大概,不过既是顾长清相邀,她自然不好拒绝,便为难道:“大哥哥,今晚我还有客人,明天去府上可以么?”

楚红.袖这会儿已经走到了青梅身边,她摇拍了拍青梅的肩膀,“不必管我和欣姑娘,先把那边的事了结了吧。”她不好插手青梅与顾府的纠葛,却也希望青梅能早点和顾夫人母女划清关系——看到顾荣华那态度就烦厌,楚红.袖甚至有点庆幸青梅拒绝了婚事,不然顺利结成秦家,她还得应付那对母女,实在累人。

青梅扭头看向魏欣,便听她道:“我也无妨的。”

既是如此,青梅也不强留,便笑道:“改天再谢你们。”今天于她而言是个极其特殊的日子,或许也是了结一些旧事的好时间。

她送楚红.袖和魏欣出了门,同许氏和绿珠叮嘱了几句,便跟顾长清兄妹出门。巷口备着马车,兄妹三人坐在其中,顾荣华闭口不言,青梅忽地想起一事,便问顾长清道:“大哥哥,我听绿珠说她不是顾府的家生子?”

“绿珠是早年父亲被人卖进来的,父母都是农户,家世还算清白。”

“那…”她有点忐忑,“我想给她赎身,可以么?”既然不是奴籍,跟顾府也只是买卖契约关系,顾府好歹顶着兵部尚书的名头,想要在人前挣口碑,应当不会咬着人不放。

果然顾长清道:“那有何妨,若是绿珠想出去,也不必赎身,我转送于你便了。”青梅摇头道:“毕竟是当年买进去的,我还是认真给她赎身吧,绿珠也放心些。”她原本还担心顾荣华会趁机为难,见她并没做声,稍稍放心。这事早做早了,免生变故,便跟顾长清说想尽快。

顾长清答应得爽快,“明天我差人把卖身契送来。”虽说顾府内院的人丁都由顾夫人来管,这件小事顾长清还是有把握的,他既然应下来,青梅自然放心。

到得顾府时夕阳斜落,铺了一地的残红。青梅跟着顾长清兄妹走到顾夫人的流芳堂中,就见院中人声寂寂,来往的仆妇们屏声静气,屋内也是安静得很。青梅跟着走到里间,就见顾夫人躺在床榻上神色憔悴破败,旁边半人高的小几上放着药碗。

她见青梅走进来,便让红香扶她起身靠着软枕,声音里都是疲倦,“你来了。”

第59章 了结

屋里充斥着浓浓的药味,这会儿太阳落山,屋里光线昏暗下来,愈发显得顾夫人沉疴缠身,精神倦弱。青梅叫了声“姨母”,罔顾旁边红香及几位近身丫鬟的诧异。

顾夫人被这称呼一惊,看着都精神了不少。青梅的身份在顾府里只有顾尚书夫妇、顾长清兄妹和红香知道,罪臣之女的身份向来都被捂得严严实实,这会儿青梅这称呼喊出来,岂不是惹人怀疑?她心里惊疑不定,忙挥手屏退丫鬟,问道:“青梅,你怎么…”

青梅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的道:“早就有人对我的身份起疑了,不多这几个。”她倒是坦然,却将顾夫人惊出一身冷汗——窝藏罪臣遗孤可是不轻的罪名,顾家在朝中的事还没办妥,万一被追查起来岂不麻烦?不过看青梅如此波澜不惊,想必早有倚仗,她若不受罚,顾家自然也是安然无恙。

这么一想,顾夫人惊疑稍定,开口道:“青梅,今儿叫你过来,是想说荣华的事情。”

青梅点了点头没接话,顾夫人便续道:“我竟不知道你和英王那般…要好,当日的事情是荣华一时冲动昏了头,你别太介意。青梅,解铃还须系铃人,英王那天生气恐怕是担心伤了你,左右也没伤着你什么,不如就跟英王说一声如何?”

她大概是真的走投无路了,这样低声下气的求到了侄女跟前,面上瞧着亲近,恐怕心里早将青梅咒了几千遍了吧?青梅对顾夫人的些许亲情幻想早已破灭,闻言便道:“这事我也问过英王,他叫我不必管。”

如此直截了当的回绝,顾夫人自然不甘心,觉得青梅这是搪塞她,想要软语劝说,“青梅,先前几年姨母没能照顾你是有苦衷,后来我接你进顾府锦衣玉食的招待着,确实是想照顾你,给你寻个好亲事。既然你要开酒馆,我也是支持的,还想要帮衬你,那天荣华确实只是一时昏头,我也罚了她,你不要太介怀了。”

这是说她忘恩负义了?青梅心里冷笑,淡声道:“左右也没伤着我什么,想必英王也不会介怀。”

她将话原封不动的退还回去,却是令顾夫人无话可说。她到底是尊荣的长辈,心里还将青梅当做流落乡野的孤儿,见她如此态度难免动气,哼哼了半天,开口时却是指责的话语,“你如此行径,将来如何面对你早去的母亲?我好歹是你的姨母!攀上武安侯和英王就忘本,你倒是能耐。哼,谁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这话成功勾起了青梅的严重反感。

“多谢姨母提醒,将来如何面对我的母亲,这事我们确实该想想。”她含笑瞧着顾夫人,“不过我问心无愧。哪怕将来不能再来给姨母问安,也是无愧!”至于顾夫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话,她也计较了一下,“至于侯爷和英王,他们行事自有主张,犯不着打我一介民女的主意。”

这话一出口,无异于撕破面皮要断绝来往来。顾夫人被噎得不轻,指着她“你”了半天,最终却是偏过头去。

青梅再也没有必要留下去,便道了声“您保重。”而后退出屋子。

没有人出声说话,她的脚步声轻而快,很快就到了院外。不去想屋里顾夫人母女的反应,青梅心头没有预想中的伤感和愧歉,竟是难得的轻松。

后面顾长清大步追了上来,轻轻扳住她的肩头,“青梅,当真要这样?”

青梅脚步一顿,就听顾长清续道:“荣华的事情,当真没有转圜余地?”

“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英王。”青梅转过头,面对顾长清时终究有些愧疚。顾夫人母女都是他至亲之人,她方才的态度在顾长清来说,确实是有些大逆不道了。可就算顾长清对她百般照顾,又哪里真能洞悉她的心思呢?

在宛城时她虽不满顾夫人的不闻不问,却还是抱有侥幸的期待,以为她是有苦衷,况那也是人之常情。上京之初姨侄相认,她曾一度幻想顾夫人会念着母亲的情分,谁知她是那样的心思和态度?从希冀到失望再到如今的厌恶,她倒宁可从没上京,从没和顾夫人相认过。

两人走得很慢,顾长清沉默了半天,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明白,只是还存点侥幸罢了。看来这次荣华是真的惹恼了英王。”便连他的数次求情,都毫不犹豫的驳了回去。

“荣姑娘做过哪些事情我不知道,大哥哥若真想帮她,不如跟英王谈一谈,看是哪里惹了他,对症下药吧。我…真的无能为力。”

她垂着头,有些寥落有些无助。

其实又如何能怪她呢?蒙受冤屈流落乡野,难得有个血亲,到头来又是这般结局,着实可怜。顾长清终究不忍心,心里隐约的怨责和不满消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事不怨你。走吧,再去涵今堂。”他有些慨叹,这丫头看着单薄好说话,决定了之后却是和英王一样决绝。甚至,义无反顾。

顾尚书的言辞如青梅所料,提了提顾荣华的事情之后,便转到了和武安侯府的婚事上。

青梅便也直截了当地表明了态度——她早已和武安侯表明,无意于这桩婚事。

顾尚书必然也是知道青梅和英王之事的,见她如此,便也不再多说,反倒叮嘱道:“英王乃皇室中人,举止都有宫里的关注,你往后行事要当心。”

青梅应声称谢,倒有点意外。不过转念一想便释然,顾尚书是个政客,眼瞧着通婚之路走不通,自然会另觅他径,见青梅可能攀上英王这个未来可能极粗壮的大树,三两句话结个善缘,总比和顾夫人闹翻的那种结局要好。

她正打算告辞呢,便有小厮进来匆匆回禀道:“武安侯来了。”

两人都是意外,顾尚书连忙出门相迎,青梅当然也不能站着不动,跟着走到门口,正好那俩人在说话。

“未料侯爷前来,有失远迎。”顾尚书热情十足,远远便拱手行礼,仿佛阔别多年的旧友重逢。

武安侯也含着笑,“顾老弟,贸然前来,打搅打搅。”

顾尚书便又客气,要请他入客厅当中,武安侯却道:“我听青梅那丫头来了这里,是也不是?”

“青梅确实在这里。”顾尚书有些诧异,正好青梅出了门,她快步走过去问候道:“楚伯伯!”

“小丫头你还真在这里,不枉我跑这一趟。”说着便向顾尚书拱手道:“实不相瞒,愚兄此次前来,是想接这丫头去府里一趟,不知顾老弟这里是否方便?”

“当然当然,侯爷请便。”顾尚书哪能拒绝,做样子嘱咐了青梅几句,便亲自送武安侯府出门。路上自然不能相对无言,顾尚书随口道:“侯爷亲自赶来,难道是有急事?”

“不急,却很重要。今儿本是曲衡兄弟的生辰,我带青梅过去祭一祭。”说着带了拱手告辞,留下顾尚书僵在那里。

这边厢青梅跟着武安侯到了府外,等候的是两匹马。青梅有上次疯马之惊,上马时就有些小心翼翼,被武安侯提住肩头拎了上去。她稳坐在马背上行了几步,心绪安定下来,便偏头问道:“楚伯伯你怎么来了?”

此处离顾府已经不近,武安侯便如实道:“红.袖说你来了这里,我来瞧瞧。”

青梅有些赧然,她和顾家的关系闹到这步田地,又被武安侯看得如此透彻,说起来毕竟有些不好看。她抿了抿唇,感动于武安侯的心意,开口道:“楚伯伯,谢谢你还记得我父亲,我以为没人知道呢。”

“小丫头!”武安侯感慨,“一晃都多少年啦!我第一次见你爹的时候,他还没你这么大呢。”

“爹爹小时候也苦,小小年纪就出来打拼了。”青梅心绪繁杂,“对了楚伯伯,我已在家里备了果品,想祭一祭父亲,您要不要去?”

武安侯掀须道:“我刚才说的可不是假话,我确实在府里设祭,已经着人将你的奶娘请了过去,还有人也在那里等你,咱们就去府里祭拜吧。”

青梅好奇,忙问是谁,武安侯却只是卖关子不说。她心里猜了许多遍,将她在京城认识的人挨个数过,大约有了点头绪,待到武安府中一看,站在院中的男子挺拔俊朗,夜色中别有沉着贵气,不是君离是谁?

武安侯是在府中空旷处设祭,一应果品等物俱全。他与曲衡是兄弟之交,楚红袖对曲衡素来景仰,剩下许氏将曲衡视作姑爷,君离因青梅而对曲衡颇怀敬愧,几个人拜祭得十分诚心。

今儿也是梅子酒馆再度开张之日,许氏来时拎了些果子酒,青梅便借此为祭,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而后众人齐往厅中,楚夫人早已叫人安排好了饭菜,由她带着楚红袖和青梅、许氏用饭,武安侯则在外面陪着君离。饭间难免问到今儿酒馆里的情形,说笑之间倒是将方才那股子悲酸给冲淡了。

饭后君离并不急着走,而是将青梅叫到了武安侯府的书房外的小客厅。

厅里灯火通明,附近少种花树较为开阔,纵然夜色当中,站在厅里时也能将周围动静瞧得清楚。青梅环视一圈,会意而笑,书房乃是侯府重地,未得允许轻易不可擅入,这小客厅自然也是极重要的,附近有亲信把守,又能随时瞧见周围情形,可是说话的好地方。

她走进去,就见武安侯和君离对坐在上首,旁边摆了个狐皮圈椅,正是给她留的位子。

这阵势瞧着有些严肃,青梅猜度般看向上首两人,便见君离冲她微微一笑,道:“今儿我过来,一则是为了祭拜曲将军,再则是想跟你和侯爷商量曲将军的案子。”

第60章 筹谋

青梅原本以为君离和侯府相交泛泛,觉得君离和楚修明相交时客气疏离,哪知他们暗里已经打在了一处?况事涉“通敌叛国”的罪臣,君离和武安侯却能如此堂皇的商量起来,恐怕先前早就通好了气,相交匪浅。她怎么半点都没想到呢?

她抬起脸来将君离和武安侯各自看了一眼,也认真的道:“王爷请讲。”当着武安侯的面,这会儿她还真喊不出“魏三郎”三个字来,何况这会儿她也没心情去打趣。

君离显然也是这般心情,他手里原本拿着副短短的卷轴,这会儿将其放在桌上,正色道:“我打算安排人弹劾何九龄,将当年曲将军的事情翻出来,想法子给你父亲翻案。何家大概对你起了疑心,这段时间查得勤,侯爷想让你将计就计,诱他们露出马脚来,你怎样想?”

“我当然愿意!”青梅急切。如果能让父亲冤案平反,她有什么理由不配合?

君离却摆了摆手,“你先别急着答应。这将计就计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有点凶险,我和侯爷虽会派人护着你,但兵行险招难保没有差池。”他顿了顿,续道:“其实就算没这将计就计,我们也能让何家露出马脚,只是没它来得快。这事有利有弊,我和侯爷定不下来,就问问你的意思。”

他将利弊分析得透彻,青梅哪里能瞧不出他的担忧。她微微一笑,断然道:“只要能让父亲早日翻案,这点事情我当然愿意,王爷和侯爷这般费心,我哪能躲在后面?何况,王爷不也说了你们会派人护着我么。”

“有胆气!”武安侯一派椅子扶手,夸赞道:“有阿衡的气性!”

君离默了会儿,道:“既是如此,我就叫人去安排。”

“这就对了!”武安侯笑着向君离道:“王爷向来行事果断,这事儿上却犹犹豫豫,倒是少见得很。何家纵然势大,难道咱们就怕了他?”

君离适时一笑,抬头道:“概因关心则乱。”

武安侯被这“关心则乱”说得一愣,有些没明白过来,一转眼瞧见青梅娇嗔般的眼神,这才恍然明白过来,有些吃惊,“王爷的意思是…”

“意思是,我喜欢青梅。”

屋里霎时安静下来,老侯爷、君离和小青梅大眼瞪小眼,谁都没说话。过了好半天武安侯才道:“啊…这是好事情。”君离便点头,“确实是好事情。”武安侯又道:“原本还想着我们家把她娶进来。”君离笑得十分自信,“这还是得看青梅的意思。”

于是两双眼睛都瞧了过来,青梅的脸登时通红。

她面对君离时并不怎么羞涩,此时面对武安侯那样鹰般锐利的眼神,却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仿佛少女的心事被人瞧得透彻。她的情意让情郎知道了自是无妨,可是别人,尤其还是长辈…她咳了一声,“我们还是言归正题吧。”

她不愿意说,答案却已从眼神举止中透露出来,饶是武安侯一介武夫不解细腻温柔,这会儿也能察觉出君离和青梅之间某种微妙的氛围来。

那样眉来眼去中不经意带出的眷恋流连,很多年前,他似乎也曾有过?那时他还是征战沙场的武夫,碰着温柔秀美的楚夫人,一个粗粝勇武,一个柔和细腻,她偶尔娇羞垂首,也是这样相似的眉眼神情,让他觉得周遭风景都能美好起来。

少年情怀总是诗啊。

武安侯没再追问,将目光转向君离。男人之间总有天然的默契,一个眼神交汇便能猜出对方的心思。武安侯便也不再纠缠,遗憾道:“可惜,可惜。”青梅嫁给君离自是美事,他乐见其成,不过没能将这聪慧可爱的故人遗孤娶进家门,他觉得挺遗憾。

关于曲衡的事情既已敲定,外面天色已是不早,武安侯便起身送客。

君离在外面自有车驾,青梅是跟着武安侯骑马过来,许氏是被侯府派人用小轿抬过来的,这会儿君离嫌侯府单独送着麻烦,便道:“我顺道送她们回去吧。”

“有劳王爷。”武安侯自然放心。

君离的马车十分宽大,青梅好不客气的躬身入内,许氏却是不敢越矩,行礼道:“多谢王爷照拂,民妇不敢造次。”她既然自拘身份,君离当然也不会强求,免得待会车内气氛尴尬。左右三月里气候转暖,让许氏坐在车辕也不会着凉,就随她去了。

这么一来,宽敞的马车里依旧只有君离和青梅。

君离仗着没人敢造次掀起车帘,便直接挪到角落里青梅的身边,紧紧挨着她坐了。青梅皱眉,往旁边挪一挪,君离便跟上去,青梅再挪,君离再跟,没两下她们就已挪到了另一个角落。

他俩仿佛演哑戏般心照不宣的玩,转了半圈儿乐此不疲,青梅终是没忍住扑哧一笑,君离便伸手将她抱在怀里。接触得愈多,他便愈想赶紧将小姑娘娶进门去,那时鸳帐锦被,他的小媳妇抱在怀里想怎么疼爱就怎么疼爱。不像现在,虽然两下里早就定了情意,没那名分在就不能肆意温存,着实折磨人。

外面夜色安静,青梅也没出声,安安分分的依偎在他的怀里。

颠沛流离了将近十年,这个怀抱让她觉得温暖安心。

马车将近花枝巷中,青梅有点睡意朦胧,只觉君离的怀抱越来越紧。她心里安稳踏实,便伸手环在他的腰间,迷糊睡去。

次日早上醒来,绿珠已经备好了热水热饭,许氏却是早早就到酒馆里去了——顾夫人怕青梅的身份暴露,叮嘱许氏不要抛头露面,到了君离这里却是半点顾虑也没有,让她只管放心操持酒馆事务。

青梅用了早饭便带着绿珠往酒馆里去转了一圈儿,昨儿一番忙碌过后青梅觉得人手不够,已吩咐绿珠就近又雇了几名女伙计,各自分派了事务。那几个女伙计被许氏带着熟悉了一遍,这会儿已能顺溜的招呼客人,舀酒装壶,倒也伶俐。

因酒馆生意极好,青梅怕酿的酒不够,便将四名雇的妇人调过来,专事酿酒。那几位是先前跟着做过一次的,这会儿做起来还算顺手,青梅采买好了果子回去便叫她们打理干净,自是一日忙碌。

次日三月初三上巳节,京城的风俗自然也是要出城踏青去的,可惜青梅酒馆开张实在忙碌,倒没能出去散心,只能跟楚红.袖抱歉。

是夜新月初上时,青梅才吃过晚饭在院里的一丛芭蕉下闲坐,旁边许氏手持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娘儿两个各自歇着尝果子。院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这会儿绿珠正在厨下整理碗灶,青梅偷个懒儿,许氏便趿着鞋子去开门。

门外天光昏暗,许氏却是一眼就分辨出了那个人影,她忙行礼问候:“王爷。”君离也不客气,径直走到内院的拱门外招手道:“青梅,过来。”

这就是想要单独说话了,许氏识趣的进了内院,青梅踢踏着鞋子走过来,歪头问他:“你怎么来了?”

“想你。”他答得简短,从背后变戏法般拿出个食盒来,指了指上回坐过的葡萄架下的竹椅石桌,“一天没见你,想跟你说说话。”

“王爷日理万机,竟还知道抽空过来,民女受宠若惊。”她笑嘻嘻的打趣,从食盒的屉中拿出藕粉糕慢慢的吃。

君离道:“这两天朝里事情多,本还想着上巳节带你出去踏青的。”

“正好酒馆里事情也多,以后再说吧。”

君离点头,“去年上巳的时候咱们还在宛城,你小胳膊小腿的,骑马的时候倒是顺溜。”他说起旧事,青梅便也笑了笑,“咱们认识竟然也都一年啦。”想着那天他为她出头,想着山坳里的那一片花海,难免有些感慨。

那时她还只是小城孤女,靠着酒馆养活小小的家庭,怀里揣着对大酒馆的渴望,前途却是未卜。时日倏忽,仿佛那还是昨日的事情,她指挥着长生搬酒坛子,门口的黄莺儿啼叫起来,她转过身便见着了身穿天青色云锦长衫的君离,金冠玉带,贵气端方。

那时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的酒客,谁会想到今天的事呢?

青梅忽然有些感慨,站起身道:“今晚高兴,请你喝一杯!”内院里自是有酒的,除了自家酿的果子酒,也有青梅选来口味不错的几坛佳酿,都是从国子监外的汀州谢家红买的,几得她心。

酿酒之家,自是不缺奇趣可爱的酒杯。青梅性好自然,便取了两只梅花形木杯,拎了酒坛走出来。君离在那里安静的等她,仿佛时光长流永恒,他有无尽的时间可以消磨一般。

绿珠送了灯盏出来又回去,青梅和君离对座在桌边,一边闲话一边对酒,仿佛在宛城梅子酒馆的旧时光,两壶酒就能消磨整个后晌。

月移影动,乌鹊别枝。依稀有附近秦楚楼馆中的丝竹声随风飘来,点缀无边夜色,青梅喝得脸颊绯红,清亮的眼中盛满笑意,说:“三郎,咱们往后每年上巳都喝一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