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儋元最怕看她哭,这时又听她口不择言说出一堆气话,顿时对自己气恼无比,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不断用力,捏的骨节都在发疼,想开口却被一股甜腥气堵住,急得边咳边狠狠捶了下床板。

安岚正由着性子念个不停,回头才看见他这副模样,连忙将他扶得坐起一些,再吹着热茶送进他口里,然后听他用粗哑的嗓音急切开口道:“不是…”

“什么不是?”

他抬头盯着她,开口时依旧被紊乱的气息打乱,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不是…不是赶你走,我不想…你走!”

安岚的眼泪瞬间被逼出来,再用手背捂着眼,笑得贝齿露出一半,唇角弯弯翘起,仿若载满春花的悠悠扁舟。刚才那些无来由的怨懑,听到这句话便全散了,原来,她也不过想等到他一句不舍。

李儋元默默看着她又哭又笑,似乎想了很久,从外袍摸出个穿花挟蝶的鎏金香球递过去道:“我今日从宫中带回来的…”他顿了一瞬,继续道:“上次你托我给皇叔带的那盒调息香,他说用了以后果然睡得安宁多了。正好他从太后那里得了这个香球,就托我送给你,说谢谢你的好意。”

安岚见那香球做的精致可爱,立即接过来爱不释手地把玩,微颤的羽婕上还挂着未干的泪花,看起来娇俏又动人,李儋元手握成拳,偏头冷冷道:“你走吧,再晚了,人家可真认为你要侍寝了。”

安岚把香球握在掌心,垂下眸子又呆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息着道:“好,那我走了,三殿下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她快步走到门前,突然转身带着哭腔喊道:“阿元哥哥,我会想你的!”然后逼自己硬下心来,拎着裙子飞快跑走。

李儋元重重往后一靠,震得帷帐飘起一角,上面仿佛还留着她的味道:今天的熏香里加了杜松和佛手柑,她进院子时,应该被那棵垂枝的月桂树挨了下衣袖,又带进了零星的桂花香气…

李儋元嘴角挂起抹嘲讽的笑:她从小想要做的,就是豫王王妃,而不是一个随时都可能倒下的短命鬼夫婿。

留住这香气又有什么用呢,其他的,什么都留不下,终究会随她的背影,一起消失无踪。他眉间闪过重重的阴郁,一把扯下那帷帐,狠狠甩在了地上…

第二天,侯府派来足足三辆朱轮华盖马车,摆足了排场接嫡小姐回府。安岚并没有收拾出太多箱笼,她自己的衣服首饰本就不多,而母亲房里的东西,全被她留在了庄子里。因为她私心想着,也许有天母亲偷偷回来,还在这里住上一晚。或是,不愿让母亲住过的地方太过空荡,还想留下点念想。

安岚让家丁把箱笼放进后面的马车,自己带着琼芝和肖淮上了第一辆车,车辙压着土道滚滚向前,在经过那座别苑时,安岚掀开车帘,默默看着那熟悉的砖瓦檐角不断拉进,可刚拐了个弯,又被浓密的树影遮得失了踪迹。

肖淮看见她眸间涌上的湿意,倾身往前,柔声道:“总有一日,咱们还能回来的。”

安岚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终于压下暗涌的伤感情绪,马车在这时驶上了官道,左右两边传来热闹的叫卖声,越来越开阔的道路两边,挤满了京城的商贾、酒楼和纵横交错的城坊、府邸,再往前走,便是巍峨皇城的方向…

终于,窗格里映出侯府铜门上的朱漆,肖淮想起当初离府的那一日,目中露出少见的唏嘘神色,轻声唤着仿佛还在发呆的安岚:“小姐,我们到了。”

可安岚却微笑着摇头,然后一把将车帘拉开,手指着皇城的方向,刻意压低的声线,却仿佛蓄着冲天的傲气:“肖淮,你错了,我们该走的路,还远着呢。”

成帝在位的第八年,宣武侯的嫡长女谢安岚正式回府,许多年后人们才发现,大越王朝便是从那一刻起,酝酿起一场翻天的巨变…

第28章 赏花

晨光微熹, 照得宫殿里壁上金龙栩栩生光, 仿佛要一跃而起。

巨大的宫门之外,许多辆朱漆华盖的马车停在一处, 有的镶了七宝琉璃, 有的是珠璎坠玉,让路过的宫人们啧啧感叹,这城中的贵女们被召进了皇宫, 竟连马车都要先争奇斗艳一番。

甘泉殿前的御道被挤得热闹无比, 软轿依次落了地, 轿帘被一一掀开,钗镯环佩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时间, 沉水香、苏合香…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香料混在一处,悠悠飘过宫墙,惊醒了满院的春花。

这时正是盛春时节, 太后在御花园里设了百花宴,邀请京城里,及笈却尚未出阁,相貌、品行都够出挑的贵女们前来赏花。名为赏花, 实则是让还未娶妻的皇孙们来相看相看,若有中意的,便能由她撮合着, 成就一段好事。

“谢姑娘, 错了呢, 要往这边走。”见安岚埋着头差点走上岔路,身边的一位宫人好心提醒了一句。

安岚猛地醒悟,然后忍不住失笑起来。她前世对这皇宫太过熟悉,以往都是被引着直接去见太后,方才思绪纷乱,竟径直往太后的宫里走去。

“咳,公公还是多担待着点吧,我听闻这位谢家大姑娘是在乡间长大,乍然进了这九阙皇城,当然会有些不惯。”

这话立即引起一阵娇笑声,安岚眯起眼,抬头认真打量着这位话里话外,嘲讽她如乡下人进宫的徐家二小姐,徐佩蓉。

在这群家世各个不俗的贵女里,徐佩蓉的身份也足以压上别人一头。她爹是吏部尚书,官至一品的朝廷重臣,祖辈更得以列入三公。更重要的是,她是太后娘家的嫡亲侄女,还有个当贵妃的长姐。是以今日她无论打扮做派,俨然被当成了群芳之首。

可就算被捧成国色,一朵骄傲的花也能轻易分辨出,在这整片香圃中,到底谁才是她的劲敌。

徐佩蓉从下轿时就开始留意安岚,她虽然衣饰打扮都不算出挑,可偏偏被那样貌举止,衬得如清谷幽兰般惹人注目,再加上入宫后顾盼自如的气场,绝非普通的闺阁小姐可比。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恨不得把每一寸露出的肌肤都披金戴银,反而显得落了下乘,变得俗艳起来。

徐家二小姐自小就没输过,今日进宫,她更是志在必得。于是安岚便莫名其妙成了徐佩蓉的眼中钉。可若论出身,一个早就衰败的侯府,哪比得上如日中天的一品大员。更何况,她听说这位嫡小姐才刚从乡下回府不到半年,于是方才便故意出言讥讽了句,顺便也提醒她记得自己的身份。

可在安岚眼里,这种女人间的心思争斗实在无趣,于是只对她微微一笑,道:“谢谢徐小姐的关心。”

如此坦荡的回应,让徐佩蓉蓄了满腹的斗志顿时没了着落,可安岚随后便不再看她,好像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更让她气不打一处来,非常不舒服。

身旁那群贵女们多少都受过后宅熏陶,这时看出徐佩蓉脸色不好,便全围在她身边殷勤夸赞,倒把安岚孤零零落在后面。

安岚始终挂着淡淡的笑,趁人不备,弯腰给那宫人手里塞了锭银子,道:“刚才谢谢嬷嬷提醒,不然我走错冲撞了侍卫,可真是要惹下大祸了。”

那宫人本就是随口提醒一句,未料到会收回这么郑重的感谢,她明白那群身份尊贵的小姐们对引路嬷嬷一向是看不起的,这种尊重令她感动不已,连忙握紧了手里的银子,躬身引着安岚继续往前走。

终于,一群贵家小姐被领着围坐在御花园里备好软垫桌椅的凉亭里,太后和皇帝都还未到,她们到底都是十几岁的女子,进宫后好不容易放松下来,便饮着茶,叽叽喳喳地越聊越开。

“不知今日赏花,除了太后,还有哪些人会来?”

“啧啧,我看你就是惦记着太子吧…”

那被揶揄的王家小姐脸上飞红,作势去掐旁边那人的胳膊,这时又有位小姐压低了声道:“要我说,除了太子,其他皇子也各个都是人中龙凤啊。据说,二皇子武功最好,四皇子学识最高,五皇子嘛…据说生得俊美无双,不知今日能不能得以一见…”

其它人见她说的满脸春色,忍不住又是一番调笑,这时,突然又有人插了句:“不过要说样貌,可没人比得上三皇子,当年…”

安岚原本正无聊地用指甲描着青瓷茶杯上的花枝,突然听见她们提到三皇子,心中一阵惊喜,莫非今天李儋元也会回宫吗?

可那人的话还未说完,徐佩蓉一脸鄙夷地放下茶杯,轻声道:“你可断了这心思吧,三皇子那身子,哪撑得住今天这样的场面。所以说啊,你们眼界太窄,真论惊才绝艳,论相貌不凡,谁能比得过今上最为赏识的豫王。”

安岚手里的茶泼了,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重重寒意。她可以不在乎徐佩蓉对她的敌意,可绝不能忍受她竟在众人面前,如此轻蔑地提起三皇子的病。也许在她们眼里,李儋元只是个不受宠,甚至不久于人世的皇子,根本不值一提。可她偏要让她们知道,李儋元即使病弱也照样是身份尊贵的皇子,绝不是她们能随意轻视的人。

这时,那群贵女们相视而笑,故意调侃道:“谁不知道,豫王是徐姐姐你的心头好,咱们哪敢惦记着…”

徐佩蓉终于露出羞怯表情,正要故意呵斥几句,安岚已经起身走到她面前,微微弯腰问道:“我刚才可是听见徐小姐你说,三皇子那身子,根本撑不住今天这样的场面。”

徐佩蓉怔了怔,还未回话,安岚的目光又再冷上一分,道:“我想不止是我,这里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句话。”

徐佩蓉心里咯噔一声,只当她是因为方才的事记恨在心,故意捉她的错处,幸好那群贵女们面面相觑,各个都不敢接这话茬,这时,那位始终侍奉在旁的宫人突然站出一步道:“没错,我刚才听见了这句话,确实是徐小姐说的。”

安岚冷冷一笑,抬起下巴道:“听闻徐小姐的父亲是当朝一品大员,那不知他有没有教过你,民女妄议皇子,对皇子伤病胡口乱言,若是被太后和今上知道了,会给你个什么罪名。”

徐佩蓉的脸霎时白了,可她心里明白,刚才确实是她失言,太后和今上随时都可能出现,若是让安岚继续闹下去,最后问起来,少不了把这些话传到他们耳朵里。三皇子再不得势,也曾经是今上的心头肉,那她今日可真是惹出大大的祸事,只怕一番心思也全落了空。

想到此处,她只得暂时收了气势,站起身,对安岚轻声问道:“你要怎样才肯罢休?”

她心里盘算着,安岚无非是想借此事找回场面,只要自己在众人面前对她服个软,或是承诺些好处也就罢了,谁知安岚冲她眯起眼,提高声音道:“你既然冒犯的是三皇子,便朝着他的宫殿拜跪,再向他道歉即可。”

“你!”徐佩蓉气得浑身发抖,这辈子从未有人敢这么羞辱她,可安岚站足了道理,又用皇家气势压人,将那群闺阁小姐吓得各个不敢出声,远处仿佛传来“太后驾到”的开道声,徐佩蓉死死咬唇,终于还是怕会把事情闹大,只有依着安岚的话朝着某间宫殿撩裙跪拜,然后咬着牙喊道:“方才是佩蓉失言,还望三皇子见谅。”

安岚这时微微一笑,往旁边的椅子坐下道:“如此就好,想必三皇子也不会怪罪你。姐姐也请记得,以后莫要再妄言皇家之事,幸好今日太后不在这儿,不然我想帮你挽回也没法子了。”

她这话说的情真意切,仿佛刚才全是为了徐佩蓉好,这群贵女里面,有早就看不惯徐佩蓉平日做派的,这时都在心里偷偷发笑。

徐佩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手指用力按着石桌,几乎要将指甲连根折断,就在这时,终于听见宦官尖锐的叫声:“太后、陛下驾到。”

一群女眷连忙起身恭迎,安岚偷偷抬头,看见太后一身雍容,皮肤红润细嫩,姿态神彩绝不输座中少女。而成帝正值盛年,举手投足都带着帝王威严与倨傲。她不禁想到:仅仅再过八年,成帝便会因意外而暴毙,太后也会一病不起,大越会因此而大乱,再然后便是皇子相残,国号更替,最终让皇位落进了豫王之手。

这一刻的成帝又怎会想到,这令他骄傲的江山盛世,衰败却只在一夕之间。

安岚在心中偷偷藏了声叹息,然后规矩地跟着一群贵女们上前介绍自己,太后嫌今日太晒,边听端了杯茶润喉,只在徐佩蓉上前时抬眸问道:“你母亲最近身子还好么?”

徐佩蓉暗自得意,连忙回道:“前些日子老毛病又犯了,腿有些疼,不过调养了一段,已经好多了。她出门时还特地叮嘱我,前几日阴雨不断,让太后一定好好注意保暖。”

她话里话外,都透着娘家人的亲昵熟稔,太后微微一笑,道:“我这里还有些新送来的参茸补药,你待会儿带回去,让她记得多吃。”

徐佩蓉笑着应允下来,然后在一圈贵女艳羡的目光中接了赏赐,太后与她们寒暄完毕,揉了揉膝盖道:“好了,你们在这喝茶也喝闷了,那边的花开得正好,咱们就过去好好赏赏吧。”

众女面面相觑,自然明白那群皇子一定就等在花园那边,于是各个暗自整理着发髻、裙裾,生怕被看出半点瑕疵。安岚跟着一群人往前走,心里也忍不住暗自揣度起来,前世这场赏花宴她恰好生病,因此未被选中参加。但太后给皇室宗亲选妃的意图如此明显,不知豫王会不会出现呢?

到了赏花处,众女便有些失望,皇子们所坐廊亭和这边隔开一条花渠,闺阁小姐们大多矜持,只敢偷偷往那边瞥上一眼,更谈不上有什么接触。可安岚只需远远一扫,便看出这里面没有她想找的两个人,顿时泄了气,悻悻跟在队伍最后,听着宫人们介绍这花圃里的繁花种类,徐佩蓉自然是陪在太后身边,边陪她赏花,边有说有笑地与她攀谈。

“姨母,不知今日为何没见到豫王哥哥来赴宴呢。”徐佩蓉见太后被哄得开心,便鼓起勇气问上了这一句。

太后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笑道:“他这个书呆子,说今日有位友人来宫内与他斗诗,抽不出空来这边。”

徐佩蓉眼波流转,忍不住又问了句:“那不知豫王哥哥是在何处斗诗呢?”

太后似是领会她的心思,笑道:“就在长平殿外,待会儿走的时候,让宫人也领你们去看上一眼。”

徐佩蓉暗自雀跃,只想着今日总算没有白来,连带着方才被安岚羞辱的憋闷也全忘了。这时,一群人走到了百花中央,四周蝶舞翩香、花团锦簇,美景之下,众女们姿容颜色却毫不逊色,引得隔渠而坐的皇子们纷纷朝这边看来。成帝微微一笑,上前扶着太后的胳膊道:“母后不是说了,想出个小题目来助兴,不如现在就说出来吧。”

太后笑着转身,大声道:“你们一人选一种花,以花喻人,说的好的,有赏。”

众女露出跃跃欲试神情,可都故意不往前迈步,只由着徐佩蓉最先站出。她心里已经有了十成把握,所谓以花喻人,当然是得围着最尊贵的太后来做文章,若这次能拔得头筹,必定能在皇子们心中留下聪慧才学的美名,往后少不了被传给豫王知晓。

于是她牵着衣袖,摘下朵牡丹,娇俏一笑插.在太后发髻上,正好为满头珠翠添上嫣红色彩,然后朗声开口:“在这百花中,自然只有牡丹才配得上太后。前人有诗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太后身为六宫之首,一颦一笑、一坐一卧,便能牵动举国上下悲喜挂念。佩蓉今日便以这朵牡丹献上,祝这盛世清平,太后福寿安康。”

她这番话说的十分漂亮,又将太后是否安康提升到国运的高度,不光是太后,想必皇帝都能被哄得龙心大悦。其余众女心里一阵发怵,谁也不敢接着她上前。可唯有安岚在心中发笑:徐佩蓉算是有些小聪明,可偏偏不懂得先去探识人心,这里只有她知道:太后最恨的花,便是牡丹。

于是她迈步上前,对洋洋得意的徐佩蓉躬了躬身道:“我倒觉得,姐姐说错了呢。”

第29章 豫王

过于饱满的愤怒和得意, 都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情绪。

徐佩蓉原来一脸明媚的笑,被安岚一句话给歪成了个愤怒的白眼, 然后便咬着牙回敬道:“怎么,莫非谢小姐觉得以太后的富贵雍容还配不上百花之王吗?”

安岚却不看她, 只是偷偷瞥向太后, 果然见她护甲斜斜搭着,表面不露声色, 其实已经快把衣袖戳出个坑来。她暗自感叹:这徐佩蓉虽然自诩为太后的娘家人, 却根本没花心思去了解过太后的一切, 能登上后位, 靠得是长久的心计与忍耐力, 从杀人不见血的后宫爬起来, 谁没有过几段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意气难平之事。

徐太后在还是皇后时,先帝曾经宠爱过一位妃子,她貌美善舞, 因为在牡丹丛中的一舞而牢牢抓住先帝的心, 将其封为牡丹夫人。某次先帝领着皇后和后妃赏花时, 那位牡丹夫人却借故有孕不愿对皇后跪拜,那时她圣眷正浓, 先帝也就由着她这点小骄纵。

后来,有人用当年武则天下令百花在冬季盛开,唯有牡丹孤傲不听其号令为喻, 将此事传得六宫皆知, 几乎打尽了徐太后的脸面。最后, 这位牡丹夫人因难产病逝,先帝为此痛心不已,下令以仅次于皇后的礼仪厚葬,徐太后再恨,也没法和个死人斗,于是这个人变成了她心上的一块陈年旧疮,一戳到便会闷痛好几天。

所以今日徐佩蓉可谓捅到了马蜂窝,太后表面不好发作,内心不知对那朵牡丹藏了多少怨恨。安岚攥着手走到太后面前,躬身行礼道:“安岚斗胆,觉得太后今日戴是的凤钗,凤凰乃九天神鸟,与这俗艳的牡丹并不相配,可否让安岚代为取下。”

徐佩蓉瞪大了眼,正想大声呵斥她无礼,谁知太后竟微微一笑,自发髻上取下那朵牡丹抛到安岚手上,沉声道:“哀家也这么觉得。”

这举动可□□裸打了徐佩蓉的脸面,那群贵女们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太后对徐佩蓉的宠爱她们刚才可看在眼里,怎么谢家小姐才说了几句话,就都全变了。

安岚拿着那朵牡丹搁在一边,又从花圃中挑了朵毫不起眼的山茶花,背过身往袖子放了放,然后笑着递到太后手上,徐佩蓉咬着牙道:“谢安岚,你竟然选了朵如此寡淡的花进献给太后,我倒想看你准备怎么解释。”

安岚笑而不语,只对太后俏皮地做了个“嘘”的手势道:“太后能否信我,让这里安静一会儿。”

太后握着那朵茶花搁在膝上,饶有兴致地想看她到底要做什么,于是高声道:“你们都别说话,等等看。”

太后发了话,大家自然都乖乖闭了嘴,只过了一会儿,原本绕在花圃上飞舞的蝴蝶们,突然全围到太后身边,有的落在花蕊,有的停在裙裾…蝶翅上斑纹翩翩浮动,仿佛刮起一场华丽的花雨,将太后笼罩其中。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欣赏这场盛大而炫目的表演,太后盯着满身的落蝶,脸上顿时染上层兴奋的红光,再看那朵牡丹,早被孤零零弃在一旁,哪还有人看上一眼。

这时安岚缓缓开口:“世间百花,哪及得上太后尊贵,一朵最不起眼的茶花,只要放在太后手里,也能因凤姿染彩,引得百蝶相逐。”

“说得好!”成帝在旁赞许地拊掌,朗声大笑道:“你是宣武侯家的闺女吧,果然是谈吐不俗,母后,这次可是不能不赏了。”

徐太后也笑着点头,让身边的小黄门去拿来些刚进贡来的胭脂水粉,递给安岚时,挨着她的脸轻声说了句:“你调的香很厉害,竟然能抢过百花的香味,往后可要教教哀家。”

安岚吐吐舌头,她当然明白这点小伎俩逃不过太后的鼻子,今日出门前,她特地调了气味最浓郁的熏香,刚才又偷偷在那朵茶花上洒了香粉,自然会吸引到蝴蝶全围绕过来。

一场赏花宴终于结束,谁也没料到,最后会让安岚出了最大的风头。太后被成帝陪着回了宫里,似是觉得有些困乏,微微阖了双目问:“你觉得谢家的大姑娘怎么样?”

成帝替她揉着肩,回道:“姿容绝艳,心思聪慧,想必今天几位皇儿已经留了心。”

太后微微一哂,斜眼调侃道:“要不你收了她如何?”

成帝手下一滑,失笑道:“母后这是说笑了,她实在是太小了些。”

太后笑着又阖上眼,“我也挺喜欢这孩子,可太过聪慧的人,不适宜放在孙儿们身边。那徐佩蓉蠢是蠢了点,但家世容貌都算是众女中的翘楚,只可惜她太不开窍,偏偏只记得你那个书呆子弟弟…”

成帝明白,哪怕徐佩蓉再不讨喜,到底也是身系徐氏一族的荣辱,太后当然要为她谋个最好的出路,豫王只是个闲散王爷,在太后眼里,实在算不得徐氏嫡女的良配。于是他微微一笑,弯腰道:“知道了,下次徐佩蓉再进宫,我会安排她和太子见上一面。”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在满室的熏香里彻底放松下来。

而另一边,丝毫不知命运已被上位者三言两语划定的贵家小姐们,正被领着穿过雍和宫,再转过几道垂花门,就能远远看见长平殿外,碧湖如洗,一角廊亭从枫林中探出,再走的近些,便能看见那亭子里站着两人,皆是长身玉立,清隽俊逸。

安岚的心猛跳起来,这一世,除了在三皇子别苑时遮遮掩掩的相遇,这是她第一次能好好看上一眼豫王。众女们也都自觉慢下了脚步,尤其是徐佩蓉,高高扬起脖子,一瞬不瞬地朝那边张望,生怕将仰慕之人的风姿错过分毫。

“好,今日便与邹兄以红叶为诗,好好斗上一场。”

一道清润的声音朗朗飘来,说话那人虽只穿了鸦青色的素面直裰,但气度样貌却压得旁边那人黯淡许多,正是豫王李徽。他笑着放下手里的酒壶,似是已经醉了,撩袍执笔时,带得胸口衣襟微微散开,吓得众女赶紧红着脸低头。

安岚却没有低头,双手在袖中交握,嘴角挑起骄傲的笑容。那便是她前世的夫婿,不光有人前谦谦君子的一面,只有真正熟悉他的人才明白,他也能潇洒狂放,诗酒风流。

一时间,亭内亭外,安静的只能听见枫叶被卷起的沙沙声。众人皆屏气凝神,等待着他会做出怎样的诗句。可李徽手中狼毫却久久悬在雪白的宣纸上,然后狡黠一笑,将狼毫抛开,重新选了支细毫出来,广袖向上折起,自斜伸进亭檐的枫树上挑出几片巴掌大的红叶,弯腰铺在宣纸之上,然后冲身边那人笑道:“以红叶为诗,自然要写在叶片上,才够有意趣。”

然后他稍稍思索,便撩袖在叶上笔走龙蛇般划出诗句,旁边那人弯腰念出,然后拊掌大声叫好,也在叶上以诗相和,两人连书几首,连亭外观看的众女也被这诗兴感染,生出酣畅豪迈之感。

终于,两人都意兴正浓地搁下笔,身旁的那人满脸赞赏地念着豫王随性所作的那几句诗,可看见手中红叶只是短短一瞬,便因手温干枯卷起边缘,惋惜地摇头道:“豫王在叶上作诗的意境虽好,却也让诗作难以保存,糟蹋了这几首好诗。”

李徽朗声一笑,又饮一口酒,然后捞起桌上写满墨迹的红叶,背过身广袖一甩,将它们全抛入了湖水之中。这下不光是他身边那人,连亭外偷偷观看的众女都惊得差点尖叫起来,只有安岚眼中含笑,听李徽高声笑道:“来自枫林,归于江海,岂不是你我诗作最好的归宿。”

他的发冠早已取下,这时墨蓝色的发带随风荡于湖上,绣了竹叶的宽袖高高鼓起,如魏晋文仕般的朗逸风姿、俊美无双,从此印在了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心中。

安岚在那刻想起许多事,前世李徽某次兴起教她作画,见她因把墨迹甩到裙裾上而懊恼,便索性调了颜料在她裙上作画。然后她突然又想到另一个人,那人也曾在她眉下画出一朵妖娆茶花,只是一瞬,方才骄傲的情绪便全化作了难过,如果不用服毒糟蹋自己,也能有这样的风流才情吧。

这时,那群小姐们已经从方才的震撼中抽离,有人故意艳羡地对徐佩蓉道:“还是徐姐姐你眼光好,我看这豫王的姿容气度,可真不是普通皇子可比的。”

徐佩蓉笑得又娇又傲,理了理发髻故意再走近些,让身上的佩饰晃得叮当作响。又暗自盘算着,她站的方向,正好能让风将她身上熏香卷进亭内,只要豫王朝这边看上一眼,便是金风玉露般的相逢。

可她站了许久,李徽只是边饮酒边与身边的友人攀谈,任外面莺莺燕燕如何艳丽,竟根本没往那边瞧上一眼。

见徐佩蓉的表情渐渐从期待转成失落,安岚偷笑着摇头,故意抬高声音道:“再站下去,天可就要黑了,那他就更看不到了。”

徐佩蓉狠狠剜了她一眼,可襄王既是无梦,她再有心也无用,只得咬着唇跟着宫人的指引继续往前走,安岚却故意放慢了脚步,在经过亭子的一瞬间,悄悄把身上带着的那个香球扔了进去…

第30章 听学

小小的香球滚进凉亭, 滴溜溜带着铜身内的香粉翻滚,李徽微眯了眼, 觉得这香球的花纹十分眼熟,再多想了一会儿, 立即放下手里的酒壶,弯腰拾起香球, 抬头时正好看见安岚刻意慌乱的背影, 未及太多思考,撩起袍角便追了上去。

安岚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同那位引路的宫人耳语了句,然后故意拐了个弯, 脚步愈发加快,直听到背后有人唤道:“小姐可是掉了东西?”

安岚含着下巴,一言不发继续往前走,拐过一堵矮墙后方才停下, 背靠着薄薄的朱墙, 按着胸口轻喘道:“王爷莫要再追了。”

李徽手提着香球,为墙后发出的话语止住了脚步, 仰头自上往下看,短短一堵墙, 他迈步就可以绕过去, 可那姑娘的意思十分明显, 她暂时不想与他见面。

这种听音人不识的对谈, 让他觉得十分有趣, 于是挑眉笑了起来,也往墙上轻轻一靠,问道:“敢问小姐,这香球是从何处得来的?”

安岚刻意压低了声音,答道:“一位友人相赠。”

李徽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笃定,将香球放在鼻下轻嗅,又问道:“这球里的香料可是小姐自己调的?”

安岚抱着胳膊,侧身全靠上墙壁,压着声回道:“没错,是用二钱沉香、三钱栈香加梅花粉和少许龙脑调成,此香能静心提神,尤其适合夜读。”

前世,她曾为豫王调过无数次这样的宁神香,步骤、重量全部烂熟于心,这一世,她只托李儋元替他送去一盒,如今隔着一堵墙悉数报出,才真正涌起已离重世之感。

李徽将那香球在面前摇晃,唇角挂了抹笑意,手扶着墙壁道:“多谢小姐相告,也多谢…小姐的用心。”

安岚故作不解道:“调香不过兴趣而已,哪来的什么用心。”

李徽并不点破,突然想起一件事道:“不知小姐是哪家的闺秀,下月中旬,我会在国子监的东雍开筵讲,小姐若有兴趣,也可以来旁听。”

安岚轻笑道:“王爷何必拿我调笑,国子监筵讲,我一个女子哪里有资格去听。”

李徽朗声而笑:“为师者从来有教无类,只要有心向学,男子、女子又有什么关系。对了,到那时,三皇子也会来听,小姐若是不方便入学,可以让他领你来找我。”

安岚心头一动,她自从在庄子里看了许多书,对知识也越发渴求。可关在侯府闺房里,能看的无非是些《女德》《女戒》之类的废书,她早就想如男子一般学习经滔谋略,何况经过刚才那一幕,她也越发仰慕李徽满腹学识,可惜前世她只想清闲度日,根本懒得听那些经史,李徽也从不教她什么,现在想来实在是太过蠢钝,白白浪费了半生。

见那边突然沉默下来,李徽试探地敲了两下墙壁,听见那边有声响回应,才笑着道:“小姐若是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那我们便约好筵讲那日再见。”

安岚猛地惊醒,扒着墙着急喊道:“王爷是不是有东西忘了还我。”

李徽语气无辜:“你不见我,我怎么还你呢?”

然后他听见墙那边悠悠叹了口气,随后,一只纤秀小巧的手掌伸了过来,白皙的手腕带了一角石榴红的绸袖,仿佛绕墙的红梅,不经意撩动暗香。

李徽眯眼欣赏了会儿,然后轻轻将那香球放了上去,还未来得及多看一眼,那只手立即缩了回去,唯有淡淡的香气萦绕于红墙之外。

就在李徽怔忪的瞬间,安岚已经将香球收好,快步朝方才和宫人约定的地方走去。今日刻意不与他见面,除了是小小的试探,也私心地想在前世的夫婿心中,留下个特别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