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许是没了旁人,晏博文才展露出一点本来面目。瞧他面如冠玉,俊朗儒雅,这在小小的天地间挥斥方遒,是说不出的写意与潇洒,纵然在这样一片凡俗琐事里,也硬生生地带出一点与众不同的味道。

还真把自己当成主事的了!赵成材心中妒忌,却深吸了口气,调整面部表情,尽量温和地迎了上去。

晏博文埋头公务,一时没瞧见赵成材过来,等他走到身边才惊觉,连忙站了起来,“赵大哥,您怎么来了?”

即使心内诸多波澜,但赵成材仍是不得不满面堆笑,一语双关的道:“我怎么能不来呢?这家里的事情肯定得自己照管着才行。前些天我不在,这工地上可有劳你了。着实辛苦了吧?现我回来了,自然就该操操心才是!”

晏博文听出这话里刻意的提示,脸上却是淡淡的,“赵大哥客气了!食君之禄,分君之忧,都是我分内之事,谈不上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不管晏博文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但见他如此谦逊,赵成材纵是有气也不好发了,“阿礼你可真是尽心尽力,能请到你这样的伙计可算是我们的福气呢!行了,今儿这里我来看着吧!你家离得远,快回去歇着,有什么事,交待给我就行。”

这就想赶人么?晏博文眉头微微一皱,心中不免生出一丝不满,搪塞着他,“赵大哥您才回来,恐怕这工地上的事情还多有不太清楚的。纵是要交给您,恐怕您一时也弄不太明白。不如等闲下来,再一桩桩跟您说清楚吧!再说您今儿可才刚回来,还是回家歇着,这儿有我,您就尽管放心吧。”

就你在我才不放心呢!这工地上那么忙,真等闲下来,房子都盖起来了,我还管的什么事,操的什么心?

今儿他可是拍着胸脯说把这里交给他,让家里人都别来的,若是自己拿不下来事情,岂不叫家里人都小看了去?非得笑话他做些空头人情不可。

再说了,就是知道这工地上的事情复杂才得非管不可!难道我不管了,由着你成天和我娘子商量来商量去的?

赵成材心里有些疙瘩,说话也就不那么客气了,“有什么不太清楚的?难道我走了这一个多月,还变了天不成?纵有一时不明白的,你给我说明白不就结了?”

赵成材直接坐了下来,主动伸手翻看着桌上的账簿,“你且把我不明白的说给我听听!虽说我可能没你聪明,见识也没你广,但自己家的东西,就是再难,好歹也得弄个清楚,看个明白的!”

晏博文喉头一哽,是啊,说一千道一万,这毕竟是人家的地方,人家的东西,自己在这儿别扭个什么劲儿?心中不觉涌上一股悲凉之意,收敛了神色,“那好,赵大哥,我现就说给你听。”

晏博文很是仔细地将工地上的事情一点一点地交待着,期间还不断有工匠上前来打岔,快一个时辰才跟赵成材说个大概。

秀才很是用心,虽然不是彻底拎清楚了,但好歹囫囵吞了个枣,大致上是明白了。

见晏博文毫不藏私,赵成材那一点怨气也慢慢平复了下来。都是知书达理之人,便是意气之争也不是不懂得分寸的。赵成材又重点问了几样今晚上要注意的事项,一一记下,跟他道了谢,放他先行回去了。

等晏博文走了,赵成材也想学着他方才那样,举重若轻,姿态从容地处理好手中之事,也带出点谈笑间墙橹灰飞烟灭的韵味。奈何天不从人愿,毕竟是生疏了,没两下他就觉得焦头烂额起来,只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形象气质?能好生把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处理清楚,别发错对牌领错料就已经很不错了。

二更的梆子刚敲响,便收了工,把工地上收拾妥当,贵重材料清点入库,赵成材也快累散了架。他今儿本就坐了大半天的车,下午又没歇着,晚上还硬要逞强出来监这个工,着实累坏了,走路都有些轻飘飘的,像踩进棉花堆里。

章清亭也还没睡,正埋着头翻算着账本,见他步履沉重地回来,笑道:“那工地上的事情搞清楚了?可累得够呛吧?”

赵成材一下子瘫坐在自己床上,捶着腿道:“原来你们这些天竟是这么辛苦的!这白天黑夜的,可真够你受的吧!”

章清亭微微一笑,“也还好啦!你今儿确实是辛苦了,不叫你去你偏要硬撑,受不了了吧?”

“哪有!”赵成材不肯承认,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都早些歇着吧!娄大人只给了我一日的假,这房子快完工了,学堂也就该开学了,后头还好多事呢!”

章清亭无心道了一句,“都说不用你了!有阿礼帮着我就行了,他是习武之人,体格健壮,你这文弱书生可比不了。”

赵成材本来阖着眼都快睡着了,一听章清亭这话。一个激灵又醒了过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哪有什么意思?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就是让你别逞强!安心办好你的学堂,读好你的书吧!”章清亭没注意到他的脸色,还笑着揶揄,“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那个瓷器活,以后晚上还是我和阿礼去工地上盯着就行了!”

赵成材本来就又累又乏,兼之心里还有点郁结未开,脑子里正迷糊着不太清醒,被章清亭这话一激,心里那股无名之火腾地又窜了起来,不觉嘟囔着,“嫌我没用,就那个阿礼好。是!他见多识广,文武双全,哼!他既那么有本事,怎么连自己都管不住?”

章清亭一听小脸就沉了下来,“打人不打脸,揭人莫揭短。积点口德吧!瞧你现在这样子,哪有点君子之风?”

赵成材不觉微恼,“我是没有君子之风,我是什么人啊?我就是一穷秀才!哪像你们呀,又懂酒又懂杯的,连房子上的雕花刻栏都能想出十七八种来!”

章清亭这些天也忙得不可开交,总也有零零碎碎不顺心的事情积在一处,此刻被他这么一捣鼓,腾地火也起来了,“你这是哪里中了邪火回来?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翻来覆去地说你累不累啊?不就喝了一回酒吗?次次拿出来说,真是心胸狭窄,小肚鸡肠!”

“我心胸狭窄,小肚鸡肠?”赵成材也火了,“我要是真的心胸狭窄,小肚鸡肠会收留他到今日?走时还放心地把家里事情交待给他,让你有什么难处去跟他商量?我早把他不知赶到哪儿去了!”

“你要是不小气能见不得听人一句好话?”章清亭怒了,“你母亲这样,现在你也这样!都看阿礼不顺眼,人家到底是做错什么了?哪里得罪你们了?开铺子时,阿礼起早贪黑地做,那时咱们还没钱给人家,人家有说过什么么?等到你弟弟把铺子弄垮了,他也没有弃咱们而去,还帮着咱们出了多少点子渡过难关,人家有说过什么么?等着盖房子了,他又成天泡在工地上,什么苦活累活抢着干,人家又有说过什么了?还有玉兰的事情,可全亏了人家出的主意!可你们呢?事情一过就翻脸不认人了,且不说念着人家的好处,倒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难道非把人家赶尽杀绝不成?我告诉你们,不可能!且不说我做不出这没仁义的事来,再者说,阿礼可不是咱们家的奴才,他还在帮着方老爷子干活呢!我劝你们可都收敛着点,干嘛无缘无故的总跟他过意不去?”

赵成材见章清亭如此维护晏博文,心里气愤更深,“我才不过抱怨两句,你值得这么拼死拼活维护的?我说阿礼不好了么?后来不一个劲儿在夸他好,夸他有本事,你怎么就急了眼呢?”

“你那是夸人的话么?夹枪带棒的,比骂人还难听!”

“那你说得让我怎么夸他才行?”

二人这一番争执,早惊动了家人,张发财赶了过来,“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这一回来怎么吵起来了?”

二人还没完全失去理智,一见有人来了,顿时都噤了声,不言语了。

张发财劝和着,“这小夫妻拌两句嘴是常事,可别真的伤了和气!天这么晚了,都早点歇着吧!”

又私下交待赵成材,“你个大男人,多让着你媳妇点儿!”

张小蝶也劝大姐,“姐夫刚回来,你跟他置什么气?”

当着旁人,二人暂且和解了。等人一走,门一关,又杠上了。

章清亭率先发难,压低了声音,“你说是不是你不对?”

“我不知道我哪里不对的!”赵成材坚决不低头。

什么错都能认,这个错坚决不能认!沉下心来想一想,越发有理了,就等着章清亭继续聒噪。

章清亭可不知他肚里的小心思,仍旧接着这话茬,“那你还有理了?”

赵成材理直气壮地道:“是你一开始说不让我管家里的事,还说什么有阿礼就行了,那不是分明是把我当外人了?要是连阿礼都管得家中的事情,我却管不得,那我成什么人了?岂不是连个外人都不如了?”

“你…”你本来也是外人!章清亭心里腹诽着,这话却没说出来。她还是有顾虑,要是这话说出来,未免也太伤人了。

不说别的,光凭赵成材这段时间辛辛苦苦地为这个家,为她的事情忙里忙外,章清亭就很是感激。

若说赵成材之前成天在身边,感觉并不算太明显,可他这不在家的一段时日,章清亭确实是深有体会了。

不管他的动机是什么,但赵成材确实是非常用心地在为她,为这个家一点一滴地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难道一定非得说这个家跟他毫无关系吗?那他付出这么多,就全是付诸东流,一点也不值得肯定了吗?

当然不行,章清亭也不忍心这么伤害他。纵然不是夫妻,能做成家人一般的朋友也不错啊,何必非得井水河水分得那么清楚,说得那么绝情?

可能承认是自己错了吗?当然也是不能的。

赵成材忐忑不安地等了半天,他刚刚赌气说那番话,也有点冒险的意思,要是章清亭毫不犹豫地说他是外人,那可就太让人伤心了!可章清亭虽然仍是高高嘟着小嘴,却是不言语了,他心里头才有了三分底气,心里的气似乎就悄悄地开始消散了。

章清亭思忖半晌才道:“我说那话是恶意吗?不是瞧你辛苦,一片好心让你早管点事,少受点累吗?难道我还是故意不让你管事的不成?”

赵成材一听这话,心里便又多了三分喜色了,“可听得人家心里不舒服嘛!一片好心却弄了个热脸贴着冷屁股…”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章清亭脸上微微一红,脸色忽地一沉,“我且问你,是不是你母亲又跟你嚼什么舌头了?你才这么不待见人家的?”

这丫头还当真厉害,这么快就猜到是娘在他跟前说了什么了,这个可坚决不能承认,以免又引起新的矛盾,赵成材矢口否认,“当然不是!娘没说什么!”

“她没说什么才怪!”章清亭一瞧他那神色,便猜到根由了,“那日一早就跑来闹了一出,要不是有方老爷子压着,竟把我当犯人审呢!难道你信她也不信我?”

赵成材急忙表决心,“我当然相信你!你怎么能是那种人呢?”

章清亭冷不丁地反问一问:“那就是说你母亲还是跟你说了?”

糟糕!这下子不承认也不行了,得赶紧想办法把这矛盾掐死在萌芽状态里才好。

第153章 断人财路

赵成材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只好讪讪地道:“娘也没说什么,你们那日丢了,娘可也是真心着急来着。不是怕有人说闲话么,不过就提醒你注意点。”

章清亭冷哼,“只要她不说闲话,就阿弥陀佛了!”

赵成材怪不好意思的,反而赔起了笑脸,“我已经跟娘说过了,她不会在外头乱说的。”

章清亭不置可否,“今儿这话到此为止。日后在阿礼面前可别露出形迹来,人家虽说是在咱们这儿帮工的,可也不是个随随便便由着人说三道四的人。说起来他的身世已经够可怜的了,不过在咱们屋檐下混口饭吃,何必难为人家?”

赵成材听她说,晏博文是在他们这儿帮工的,顿时就心花怒放了起来,那证明自己还是“内人”,他却是“外人”,自己跟他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嘛!

高高兴兴点头应了,从怀里取出章清亭那朵小银花递上,“还你!”

章清亭接了,微微诧异,“你怎么没用?”

赵成材正色道:“这是你戴过的东西,就再没钱,我也不能拿你用过的东西出去换钱使啊!”

章清亭脸上总算是露出三分笑意,雨过天晴,天下太平了。

生活又回到了既定的轨道上,按部就班地继续着。

随着房子的即将竣工,章清亭和赵成材是忙得不可开交,也都没心思想别的事情。

在四月初六,娄知县亲自点选的一个黄道吉日,整条胡同终于架上最后一根梁,全面完工了。

最后的这根梁架在学堂最高,也是整个扎兰堡最高的新标志性建筑——文魁楼里,仪式隆重,非常庄严。

这也就标志着,扎兰堡的学堂可以准备开学了!桌椅板凳都订制得差不多了,在陆陆续续送达中,十里八乡的百姓都翘首以待着四月十八日的开学典礼。

因为报名的人实在太踊跃了,而师资有限,赵成材和李鸿文商量来商量去,为免起初一窝蜂,过后冷清清的局面,便根据报名的先后顺序酌情分了班。

童蒙班一共开了五个,四个男生班,一个女生班。每班五十余人,共收了二百多个孩子。考虑到许多贫家孩子还得兼顾家务,砍柴挑水什么的,有的又路途较远,来去费时,午饭也难以解决,便只设了半天课,从早上的辰时一刻到巳时毕,午时便放学。下午回家自己做功课,第二日交来便是。每旬末考试一次,放假一日。月底大考一次,成绩优异者张榜公布。

成人班第一期开了两个班,都是从傍晚的酉时三刻开始,只上一个时辰的课,教些简单的识字和算数等生活实用之技,课后便是随堂练习,做完功课就可回家。

每期三个月,如果觉得自己学得不好,可以再来学习。要是学完之后,还想往深里学,到时就看人数多寡,再另行开班。

为免有些夫子只教授自己感兴趣的内容。随意控制上课进度,赵成材他们几番商议,干脆学郡里的教学,把课堂上要教授的内容全部规定死了,剩下的才由老师自己发挥去。

这每旬每月都有考试,所出的试卷又是一样的,如果老师教的不好,班上的学生没有名列前茅的,自己也丢脸,对他们也是个鞭策和促进。

娄知县看了他们方案,点头称善,却又问道:“那你们这成绩是所有的全部张榜公布么?”

赵成材笑着摇头,“那倒不好了。若是没考了,成绩拿回家去,家长就已经够生气的了,再张贴出来,就太丢面子了。免得弄得本来想求学的,也不敢来了。”

李鸿文接着说:“所以我们想着童蒙班每回就取前五十名张榜公布,月底大考后综合这一月来的前十名,发朵红花,送个捷报,就是个意思了。成人班每期结业时,也给前十名贴张喜报,重在激励!”

娄知县点头,“如此甚好!这样吧,若是每月的前十名,再多送套文具或者奖本书,也算是一点小小的鼓励。那个善款够不够的?不够由官府补贴。一月费不了二两银子,却是个好彩头!”

这一层其实他俩已经有想到了,李鸿文却仍是笑道:“到底是大人,想得比我们更加周全!那些钱现还有些剩的,再加上学费,这头一年应该是足够了!实在不够,再来找大人吧。对了,成材家本来就打算开个文房四宝店,这个差使不如也一并交给他办算了。”

这是给他拉生意呢!娄知县自然也是心知肚明,望着赵成材呵呵笑道:“这肯定又是你家娘子出的主意吧?她倒是会动脑筋赚钱!”

赵成材忙道:“开那个店无非是为了让家中父母打发闲睱,再一个,也是方便学生,实在不敢想赚不赚钱。大人若是觉得不妥,我们不开就是了。”

“这有什么不妥的?”娄知县笑道:“依我说,妥当得很!之前本官还公开说过,每位学生都要补助一份笔墨纸砚的,你家既有这个心思,就把这个差使一并交给你办了。统计了人数,速速报来,开学时正好发给众人。”

赵成材谢过之后,却道:“大人虽是一片厚爱,但这差使若是交给我家,却未免有些中饱私囊之嫌。不如请鸿文兄在旁做个见证,到时成本进来多少钱,就算多少钱,我们可再不敢赚这个利息的。”

娄知县点头,很是满意,“你办事一向让人放心,也不用谁做见证了,你自去办吧,本官信你。对了,你家那胡同,什么时候开卖?”

赵成材一笑,“那个却不急,娘子说,先帮着把学堂的事情办起来,再弄那个吧。不过这学堂的名字,还得请大人多多费神考量。”

娄知县假意推辞,“那个就由你们拟定了吧!”

他原本想着盖学堂的钱要动用官库存银,故此说把提名权交给下一任知县。可现在根本就用不着官银了,这名字当然还是由自己提了才是,这可是绝佳的流芳百世的机会,白送给人多可惜?可他自己又不好出尔反尔,只等有人来提。

赵成材他们当然早就琢磨透了其中的深意,已经在他耳边提了好几回,现下房子已经盖好,更加刻不容缓了。

李鸿文笑道:“这学堂是大人一力促成,若说要提名,实在是没有比大人更有资格的了。若说大人公务繁忙,我们这儿倒是粗拟了几个,大人瞧瞧可有好的。若有,便请赐墨宝,咱们好赶紧让工匠做去。这没几日就要开学了,若是因为这个耽误了,倒是不好了。”

他一面说,一面就从袖子里抽出折子来,上面已经是列满了十来个名字了,连对联都拟好了,就等他定夺。

娄知县很是满意,“那我先留下细瞧瞧,只是这撰写倒是另寻位德高望重之人吧!”

赵成材也上前劝解,“这扎兰堡就数大人最大了,若是大人还谦虚,那我们还真不知道该找谁去提了!”

陈师爷也在一旁凑趣,“就说这字写得好的,咱们这地方也就数大人了。刚正不阿,严谨守成,学堂这么清雅的地方,自然要您的字才相衬。”

一起人正在拍着娄知县的小马屁,外头忽然有些吵嚷之声,小厮匆匆进来禀报,打断了众人的兴致,“大人,外头有几位老先生找!还有一位说是赵先生的老师!”

赵成材听得诧异,赶紧迎了出去,来是竟是老杨秀才!还有几个老穷酸腐儒,俱都阴沉着脸,很是不悦的样子。

他们来干嘛?赵成材正纳闷,忽地心里如电光火石般一下子亮堂了。

坏了,这开学堂断人家私塾老师们的财路了!

他主动上前见礼,老杨秀才也不理,“你甭给我行礼,我不认得你!”

把赵成材噎在那儿,僵得脸红脖子粗的。

直等着娄知县出来,他们几人才一下子全部围上了他,施礼叫冤。

“大人啊,您最是体恤百姓的,可不能断我们生计啊!”

“我一家老小可全指着我教书养活呢!”

“这学堂一开,我那儿所有的学生都辞了馆了!”

“要不大人您给我们也安排进学堂教书吧!”

这可真是个麻烦事!赵成材和李鸿文面面相觑,紧锁起了眉。

这些乡间的老师,水平不高,架子十足。之前他们不是没考虑过请他们来教书,但他们最多带个两年,再往高里去,就不能胜任了。原想着来学堂的孩子可能有一点,但总有些人不愿意上学堂,愿意请私塾的,也不至于让他们没有饭吃。可没想到百姓们听说是官办的学堂,又有许多优惠,便纷纷辞了馆,要把孩子送来读书。

这一下,这些老秀才们不干了。断了生计,让他们吃什么去?除了几个像杨秀才这样家资中上的,还有不少是一家全指着这份束脩过活,要是没了学生,他们可真得喝西北风了。

本来若是单为了一个钱字,杨秀才还不至于出来抛头露面。可过年时,赵成材在他家里跟杨小桃吵了一架。把杨小桃气得直哭,老杨秀才不明就里,总以为是赵成材负了女儿。

再加上听说办学堂之后,他本来料着这么风光的事情,赵成材肯定不会忘了自己,却没想到,赵成材一面也不露,完全跟没事人似的。这下可把杨秀才气坏了,天天在家背地里骂这学生忘恩负义,拣高枝飞了就不念师恩了。等这些老秀才们来一挑拨,杨秀才就气鼓鼓地跟着来闹事了。

赵成材劝也不好劝,说也不好说,当真那感觉就是豆腐掉进灰堆里,挨不得碰不得。

像他们现在请的那些老师,大都是在县学上兼差的,水平着实要高出一筹,再加上本来就有份官府的束脩,家境都要好些。再来学堂教教课,补贴些钱,他们又不用太操心,何乐而不为?纵有什么,也有诸多可以包涵之处。

可这些夫子就大不相同了,都是些闲着没事干的。若请他们来,恐怕光每天应付他们的挑三拣四就很是头痛了。若说把他们全收进来,确实也没那么多闲钱养活这些个闲人。

可现在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要怎么应付?

收是坚决不能收的,可赶又不好赶,毕竟都是读书人,要给三分薄面的。

娄知县被他们一番之乎者也吵得头昏脑涨,原本有的好心情一下子全化为乌有,还平添许多烦恼。

好不容易用些官场上的套话好说歹说把他们给劝走了,娄知县揉着发疼的太阳穴,“成材呀,你怎么让你老师也跟着凑热闹?赶紧想个法子吧,没听着说啊?要是不给他们解决,就来学堂门口服毒!这没几天就开学了,可别让他们真的生些事出来!”

赵成材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他怎么知道杨秀才要跟着凑这个热闹?不过纵是知道,他又有什么法子解决?

谁肯白出钱,养活这群老朽呢?你若是养了他们,还有人来闹怎么办?反正都有理由,这十里八乡可有不少的半农半师的人,不可能所有人都养活吧?

衙门里是愁倒了一片,李鸿文出了个馊主意,“治个罪名恐吓恐吓他们,我瞧他们这把年纪,未必真有服毒的胆量,主要就是来闹事,只要吓吓他们也就完了。”

赵成材嗤之以鼻,“万一弄巧成拙怎么办?出了人命谁去赔?再说,他们可不是大字不识的乡野村民,你要治他们的罪,小心人家先给你写个万言书来讨伐你!”

这倒也是。李鸿文拿扇子挠头,“那该怎么办?嗳!不如回去问问你家娘子,她一向是个足智多谋的,说不定有主意!”

赵成材心里是又甜又酸,甜的是别人夸赞自家娘子,酸的是自家娘子实在太有出息,反倒更把自己比下去了,皱眉搪塞着,“咱们再好好想想,说不定有主意呢?”

李鸿文把他往外推,“咳!咱们坐在这儿已经想了半天了,正道歪道没一条能行得通的道。既不可能讲道理说服他们,也不可能安个罪名随意抓了他们。现在只剩下一条道,出奇制胜。这个非你我擅长,快去找她吧!反正这房子都盖好了,她也没那么忙了。咱们给她筹钱建了房子,现在该她投桃报李给咱们出出主意,不过让你动动嘴皮子,哪儿那么多别扭?除非你跟我说,你跟嫂夫人吵架了,那就不要你去,我自己去问了!”

赵成材无法,只得回家去求助章清亭。

第154章 山人自有妙计

章清亭现在忙么?确实不忙,房子盖好了,她是无事一身轻。

那说她现在不忙么?却比盖房子时还忙!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响,核算开支,对账,计算成本,筹谋着该如何卖房子,脑子动得比盖房子时还要多。

赵成材在回家路上,忽然闻到炒松子香,想起李鸿文讲过要时常弄着小惊喜啥的,便买了一包热乎乎的带回家去。

回到家中,除了章清亭坐在那儿算账,一大家子全都不在。

“娘子,他们人呢?”

章清亭头也不抬,“去新房了。”

“是准备搬家了么?”

“嗯。”章清亭随口应了一声,继续埋头算算算!

赵成材把松子递上讨好卖乖,“你尝尝,新出炉的,可香呢!”

章清亭正专心计数,哪有心思吃这个?况且她本来就不大爱吃松子,没好气道:“你就别添乱了!好不容易才把他们都打发走了,图个清静算个账。你又来捣什么乱?走开走开!”

赵成材碰一鼻子灰,灰头土脸蹲院子里去了。

李鸿文支的招也不好使啊!他瞧着那包松子郁闷了,没人稀罕,我自己吃!

可咬了没两个,硌得牙倒疼了起来,索性拿了小锤一个一个敲打着,“要你嘴硬!看我捶不开你!”

章清亭在前头又忙活了一阵,总算把账理得七七八八了,就听秀才在后院咕咕哝哝的,还一下一下砸着松仁。

章清亭倒有些好笑起来,想想刚才那态度,似乎是不太好。心一软,走了过去,“你这是捶松仁呢,还是捶我呢?”

赵成材冷不丁地吓了一跳,扭头之际,没留神给自己手捶上了。这个十指连心啊!疼得他叫都叫不出来,整个人大张着嘴倒吸着冷气,缩成了一团。

“怎么了?怎么了?”章清亭吓了一跳,“快给我瞧瞧?”

赵成材半天才忍着疼伸出手,左手拇指那儿已经淤青了,想来肯定是疼得不轻的。

章清亭瞧了并无大碍,揶揄着他,“这馋嘴也不是这个馋法,人家跟你有仇啊?非得这么敲打人家,活该伤了自己!”

赵成材疼得缓过劲来,嘟着嘴道:“人家都伤成这样了,你还好意思说风凉话?要不是你吓我,我至于砸到手么?”

“这就是你的问题啊?怎么就不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呢?这光天化日之下,你在家里怕个什么劲儿?”

赵成材白她两眼,“那也是泰山崩于前,你是泰山啊?你崩给我看看!”

章清亭给逗得扑哧笑了,正待再取笑几句,却听后门脚步声响,一大家子人都回来了。

见她脸上笑意,张小蝶嘴快,“大姐在这儿笑什么呢?”

章清亭接着她的话,“笑人馋嘴把自己手砸了!”

赵成材反应也不慢,“这不你叫我砸的吗?”

这死秀才!还学会诬赖了?章清亭又好气又好笑,“我什么时候叫你砸了?”

赵成材还就赖上她了,“要不是给你砸,我砸这么多不吃摆着干嘛?”

张小蝶促狭地笑了,“原来姐夫在这儿讨大姐欢心呢!咱们做饭去,别妨碍人家两口子亲热。”

“胡说什么呢!”章清亭俏脸飞红,换了话题,“你们去那儿瞧的怎么样?”

张发财老干巴脸笑成朵花,“闺女,咱们拣个好日子,赶紧收拾收拾搬吧!那儿可比这里强多了,又大又敞亮!咱一人住一间房!”

章清亭嗤笑,“又不是开客栈,还一人一间房!那些我都有安排了,到时我安排你们住。”

“那你现在就说说嘛!”一家人都着急地催促着。

章清亭这才一笑,拿了图纸指给众人看。

学堂那头的两层小楼,下面肯定是店铺,卖文房四宝和书,上头的就做库房。若是以后生意做大了,就楼上楼下分开来做。

里面那进小院子,东边的厢房楼上给张发财两口子住,对面的分给金宝银宝元宝三兄弟一人一间,剩下的几间分别做客厅饭厅书房和客房。

当中横的那小楼,楼上便是章清亭赵成材的房间,底下是张小蝶和赵玉兰所居,上下分开,内外有别,各自便利。

“那后头这么大宅院呢?”元宝指着好奇地追问:“那些空了给谁?是姐夫家来住吗?”

众人都望着章清亭,赵成材却首先摇头,表明立场,“太近了,不好!”

章清亭安下心来,这才笑道:“那头对面也带了间铺子的,我想着咱们自己暂时肯定是没那么多精力顾得上的,不如先租个一年出去赚点利息。反正这儿有门,锁起来便是两家了。这儿离得学堂近,让他也弄个清静的行当,像卖古董字画,绸缎珠宝的都可以。方老爷子跟我一样想法,他们家人少,空得更多,要是后头不租出去,光打扫就够费神的了。”

张发财犹豫一下,“女婿,咱们这住新楼了,若是不请你家爹娘来住,恐怕不大好吧?”

赵成材笑道:“岳父放心,这个事我早跟娘提过了,过几年攒点钱,把家里的房子翻新一下就行了。要是都过来了,家里又该空得不像样子了。再说,若是全住进来,这上下都塞满了,日后若是有个什么变动,可又排不开了。”

张发财这才点头,又交待章清亭,“那等卖了房子有了钱,就给你公婆赶紧把房子翻新吧!免得人家笑话我们不懂礼数,说你只顾着娘家。不顾婆家了!”

众人听了反倒稀奇,张罗氏都不禁问起来,“你这老头子什么时候也学会讲礼了?”

张发财嘴一撇,“天天听女婿跟他们上课,多少总得听点到心里去吧!咱们现在既有这个能力,干嘛不做个好人?”

赵成材叹息,“仓廪实而知礼仪,古人诚不欺我也!”

章清亭一笑,“少在那儿掉书袋子了,说正经的,搬过去是可以。咱们这儿挤得可也怪难受的,只是一时可没钱添置家具,最多再买几张床先凑合一下。”

张金宝道:“那就已经很好了,只要别让小白那狗窝天天搁我床底下,就打个地铺我也愿意搬!”

大伙都笑了,章清亭道:“既如此,那择日不如撞日,明儿就搬家吧!正好咱们要开书店,也得赶紧张罗起来!”

赵成材趁机就把娄知县关照了笔生意的差使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