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来,这是顺康帝第一次向他表示亲近,他一时,竟哽咽,跪在地上,以膝为足,上前捧住父皇的手,流涕。

“是!儿臣遵旨!”

“芮儿!”顺康帝又唤起了南陵芮的名字。

南陵芮亦跪行而上,候于榻前。

顺康伸出另一只手,南陵芮会意,握住。顺康帝却拉着他的手覆在南陵璿手背上,“芮儿,你是兄长,从小和璿儿感情亦深,此后,要帮着四弟好好治理这南陵的大好江山!”

“是!”南陵芮垂眉,凝视顺康帝的手,满是岁月的痕迹,心中一酸,所有的怨恨化为烟云,父皇,是真的老了…

“芮儿,你可知朕为何说最对不起的是你吗?”顺康又道。

南陵芮知道,可是不愿再提及…

顺康帝叹息一声,“止儿过于张扬,源于丞相的支持,满朝文武,丞相一手遮天,这些,朕都知道,然…哎…许是朕老了,诸多无可奈何…芮儿,彼时只能牺牲了你,放你到天边,反而少了这纷争,你,会怪朕吗?”

前尘往事,尽数解释清楚,兄弟俩热泪盈眶,原来,他们心中冷血的父亲并非如他们所想…

难怪南陵芮能从刑场逃出,虽然有善遁地的下属,但父皇的有心放逐才是至关重要的啊…

顺康将他二人的手紧紧合拢,说话已是费力,“璿儿,朕要谢谢你,终是寻了芮儿回来,让朕在有生之年还能见他一面…南陵国以后就靠你了…朕未能完成的事…亦靠你了…来人…宣读传位诏书…”

诏书早已立好,顺康帝勉强拼着最后一口气听着诏书宣读完毕,亲眼看着南陵璿黄袍加身,亲眼看着寝殿里候着的心腹大臣和太监以及南陵芮跪下高呼“吾皇万岁”,才含笑闭上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十七章 何处是归途?8

终是登上这九五之尊的宝座,那一身金灿灿的龙袍彰显着至高的权利和尊贵,然,南陵璿却没有预想的那般喜悦。

他们几个皇子,明争暗斗,斗了半生,个个都自以为聪明绝顶,殊不知,一切都被父皇看在眼里,而他更是可笑地自作聪明,自诩运筹帷幄,天下在他的掌控中,却原来,父皇一早拟定的继位人便是自己,那么,他之前所有的努力不都是毫无意义的吗?

再回想这几日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心中澎湃的浪潮仍然无法平息下来。

之所以能将太子一击而倒,他可是做了充足的准备。

看把二哥从杭州找回来,力证当年太子是如何陷害他,如何残害福王府的;

还有当初的碧儿,给了她一条活路,让她出示太子和云初蕊是如何通过联系她在福王府内应的密函;

至关重要的,是那些太子宫里通敌国的信,还有太子写给丞相分给半壁江山的承诺,这两件证据可是云初蕊亲自做的…她放的信,她从丞相那里偷来的白纸黑字的承诺…

渗这是他自己都没有预料的意外收获…

他以为这些证据足以撼动太子,然而,这样的结果只是气倒了父皇,而他仍是父皇心中继位的人选…

是否也就是说,他只是费劲周折去争夺一件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真是愚人…他暗暗嘲笑自己…

不!不尽然!或许正是因为他这几年的忍辱负重中表现出的非凡能力,才让父皇看中了自己…

当然,他如今烦心并非因这些事,对他而言,时时牵着他魂魄的,是云初见…

下朝,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她。穿过御花园,便是她的寝宫,窗户正对着御花园最美的牡丹群,他永远记得,去年她随南陵止离去时艳冠群芳的模样,那一身金缕衣衬着她更胜牡丹,虽然,他的心,在滴血…

上前推了推门,纹丝不动,里面上了栓。

这已经是第几天了?自打从福王府搬进皇宫,她便把自己关在寝宫里,不出一步,亦不与任何人说话,他堂堂九五之尊来,亦照吃闭门羹。

他知她有心结打不开,可他不想逼她,若不想开门便不开吧!一辈子,还有很长,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让他解释…

何况,他为她做的一切,并不奢望她的了解,只要做了,他便感到愉快…

“皇上,云妃娘娘刚用过膳,还吃了一小碗鸡汁浇面。”宫女素琴前来汇报。她知道,皇上一来,必然问的是娘娘的膳食。

他十分欣喜,“是吗?今儿胃口不错!很好!很好!”

他怕的就是云初见赌气的时候折腾自己,只要她肯好好用膳,好好睡觉,他便放心了…

知她仍不会搭理自己,可他有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她,是以敲了敲门,语气既有哄亦有宠,竟然还有…讨好…

“初儿?听得见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不开门也行!朕只是想告诉你,过段日子朕会送件礼物给你,一定能让你开心!”

里面依然一丝动静也无。

他苦笑,恋恋不舍地看着眼前朱红色的门,轻叹,“初儿,那朕走了,你要什么就和素琴说!”

“素琴,娘娘就交给你了!”他又下旨。

素琴是宫里年纪较大的宫女了,做事十分老成周到,为人也善。

进宫前,云初见执意要给福儿找婆家,任凭福儿如何哭着不肯离开小姐,她亦不让步。他想着女大总是要嫁的,既然她坚持,便遂了她的意吧。是以选了一户不高不低的人家,忠厚老实的,把福儿给嫁了,是以,进了宫,他便亲自选了素琴来找顾云初见。

“是!奴婢遵旨!”素琴知这位新皇待眼前这云妃娘娘非同一般,她还从未听说过有皇上会吃妃子的闭门羹,且如此低声下气。

南陵璿满目宠溺,朝寝殿微微一笑,只要她在身边,无论她如何对他,他的心,都是安宁的…

吃闭门羹就吃吧!无奈一笑,转身离去。

继位后,他有好几个举措,第一便是抄了丞相的家,但云若锦逃脱了,竟然与外敌勾结,公然造反,最近边疆正乱,南陵芮还在御书房等着他议事,而他的岳父车越王正在边疆作战…

册封时,封了云初见为妃,茗思为后。那一瞬,他看见了茗思的欣喜若狂,却在她眼里看不到一丝波澜,哪怕是吃醋,是争风,是怨恨,都好啊…偏偏地,她像个偶人,呆滞的表情让他心痛…

他的后宫,只有这两人。

去年太子送给他的两个美姬,早在王府便寻了个借口,诛杀掉了。

御书房内,南陵芮有一大堆的事等着他来,边疆的,新政的,最后,提出选秀的事。

他微微一笑,“父皇驾崩,尚在守孝,这种事就别提了!以后…也都别提了!”他的心里,已住不下任何人…

南陵芮亦笑了笑,“只怕是为了那位爱看灯的王妃吧?”

“哦?你还记得?”南陵璿笑意浮动,眸光朦胧,灯火点点,仿佛又回到那个仲秋赏灯的荒唐夜,却是他一生最美好的记忆…

对于此女子,从此只有两个词:不悔。不负。

“对了,皇上,大哥那儿…”怎么处置前太子?一直还悬着,南陵芮提了个话头。

“嗯!该去看看了!朕明日便去!”他点头,埋头进入如山的奏章里

第十七章 何处是归途?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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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山河寂,何处茗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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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山河寂,何处茗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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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山河寂,何处茗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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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山河寂,何处茗香?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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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山河寂,何处茗香?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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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山河寂,何处茗香?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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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山河寂,何处茗香?7

他许她皇宫来去自如;他许她王府为所欲为;他容她将他皇帝的尊严踩在脚下。然,他却终唤不回她为他多停留一步。

只是如今,他忽然想到了见她的理由…

皇上如今有了个嗜好,逢晴日便带了独子南陵恩回王府,却不让南陵恩生母陪同。

起初,云初见仍是在承锦阁不愿出来,后来南陵璿自己便不出现,只让奶娘带着恩儿在外晒太阳,这时,云初见便会悄悄出屋,和恩儿玩闹一阵,他则在暗地里遥望,虽然只是遥望,不敢近身,但已经满足了,至少,她肯笑,则代表了希望,而他的希望,就是要她快乐…

看恩儿半岁的那天,原本拟在宫里举行的宴席,亦改成了王府,这让太皇太后十分不悦,以“若在王府举行,则哀家拒不出席”来威胁南陵璿,南陵璿亦不曾改变主意。为了不让太皇太后伤心,却做了退让,王府举行午宴,回来举行晚宴。

说是宴,其实就只几个人,这一回,却有了茗思,毕竟,茗思是皇后,是生母。

让南陵璿意外且高兴的是,云初见居然没有拒绝与他同席,他左边坐了茗思,右边云初见,举杯共饮时,他不由自主伸臂去揽云初见的腰,她只微微一缩,却很难得的,没有让他下不了台…

渗酒未足量,他,却已经醉了…

午宴过后,时间尚早,他果真有些醉了,在寝殿小憩。迷蒙间,传来小禧子呼喊皇上的声音,竟是极度的惊恐。

“何事慌张至此?”他醒来,头有些微微地痛。

小禧子是连滚带爬进来的,“皇上!小皇子他掉进毒冢…”

他脑袋里“哄”地一声,酒醒,顾不得更衣便往外奔。独孤舞走后,毒冢里已经没有了毒蛇,但是下人却将其改建,养了许多看府的狼犬…

一口气奔到毒冢,茗思在向天哀嚎,云初见则冷冷的,立在冢边。

他往下一看,狼犬头颅攒动中哪里还有人影?只有恩儿被撕成碎片的衣服和鲜血,竟连骨头都没余下一根…

茗思跪倒在地,抱着他的腿大哭,“皇上…皇上要为恩儿做主,是她…是她把恩儿扔下去的!”

无论大人之间恩怨如何,恩儿是他亲生的骨肉,是他生命的延续,作为父亲,这个消息所带来的痛不亚于从他心头生生割下一块肉。

他凝视着她,生平第一次,脑子停止了思考,一片乱糟糟的声音嗡嗡作响,亦不知该问什么话。

云初见却冷静地直视他,冷静地问,“南陵璿,你相信我吗?”

他紧闭双眼,曾几何时,她亦是这般漠然地看着他,这般冷淡而挑衅地问他,南陵璿,你相信我吗?

他很想说相信,很想…

可是他开不了口,眼前全是毒冢里恩儿染血的小衣服…

茗思指着一边的素琴哭道,“你是证人!你一直都在旁边的!你凭着良心说句话啊,恩儿还那么小!他才半岁啊!刚才还在宴席上对着我笑…”

南陵璿把目光投向素琴,素琴吓得双唇哆嗦,扑通跪倒,“奴婢…奴婢亲眼看见云妃娘娘…把小皇子扔下去的…”

“皇上!皇上你听见了没有!?”茗思抓着他的龙袍下摆不断摇晃,泪如雨下。

茗思凌乱的哭声被云初见依旧冷漠的声音划断,“南陵璿,你相信我吗?”

他的思绪在跳跃,在分析,在不断摇摆,却见云初见眸子里的阴冷和仇恨如恶魔般越涌越猖狂…

她在冷笑,比任何一次都笑得绝望,“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和从前一样!你若这么认为,我无话可说,素琴是皇宫的人,她若说是我扔的,那便是我扔的吧!你处死我吧,我早已活腻了!”

“好了!”他终于冷静下来。尽管失子之痛搅得他心如刀割,可眼下这局面必须冷静下来,“御林军,把王府看管起来,任何人不得进出!其余人等,随朕火速回宫!还有,这件事定不能让太皇太后知晓!”若太皇太后知道了,只怕会立即气得去见父皇了….

来时兴高采烈热热闹闹的人,离去时是如此沉重而悲伤,云初见望着他的背影,疼痛在心中一刀一刀地划着,泪水渐渐迷蒙了眼眶…

深夜,心力交瘁的南陵璿再度回到王府,就在王府,悄悄对素琴重新审问。

一番攻心战后,素琴说话漏洞百出,最后不得已招供——其实小皇子是皇后娘娘自己扔下去的,只为了陷害云妃。并且承诺素琴,只要她肯做伪证,便放她出宫回家,和父母团聚。

南陵璿定定地看着她,“素琴,你很想家吗?很想娘亲吗?”

素琴的眼泪瞬时便哗然而下,说不出话来,只拼命点头。

他叹了声气,似无限疲惫,眸中竟湿湿的,“素琴,你说小皇子在底下会想家吗?会想父皇和母后吗?他还那么小啊!小手肉肉的,小脸粉嘟嘟的,素琴,你抱过他吗?是不是很可爱?”

素琴“哇”的一声大哭,泣不成声。

“素琴,朕会让你回家的…”他站起身,亦不想再去承锦阁,颓然回宫的身影如此苍凉…

“皇上…”素琴哭着叫他。

他脚步停住。

“皇上节哀…”

第十八章 山河寂,何处茗香?8

自恩儿的事发生以后,南陵璿便如遭到重创,这重创是双重的,世间无人能懂…

他疯狂地把自己埋入如山的朝事之中,不眠不休,不饮不食,似乎这样,便可以麻醉自己的痛苦,那最让他惦念的王府更是不敢再想起,包括王府里的那个人。

可越是这般想忘记,偏偏地,她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上朝的时候,她在每一个大臣的瞳孔里;批奏折的时候,她在他每一个朱笔的字里行间里;努力闭上眼,她却在他的黑暗里,睡莲一般微笑,恶魔一般仇恨…

他想,这,便是报应了…

看“砰”的一声,是茗思撞开御书房的大门,把沉思中的他惊醒。小禧子慌慌张张打了个千儿,“皇上,奴才没能拦住…”

他挥了挥手,示意小禧子退下。

“是!”小禧子求之不得,掩了门出去,总之,最近发生太多的事了,皇上的痛苦,只有他看见,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劝导…

渗茗思的气势咄咄逼人,更是气愤填膺,直接走到南陵璿面前亦不行礼,逼问,“请问皇上,果真要袒护那个妖女吗?”

南陵璿盯着她,没有说一句话。

茗思心中气苦,却无处发泄,一挥臂,桌上的笔墨纸砚叮当落地,她举起一只紫毫,咬牙流泪,“皇上,臣妾最后问你一次,你果真要袒护那个妖女,让恩儿冤死吗?”

他亦只看着她,深眸冰火交融,给了她三个字,“跪安吧!”

“南陵璿!”她已是声泪俱下,两手用力,紫毫从中折断,“南陵璿!我恨你!我发誓,从此你我便如同这笔,恩断义绝!你不要后悔!”

扔掉笔,双手握住明黄凤袍的前襟,用尽全身力气将其撕裂,一分为二,落在地面,露出里面素白的衣裙。

从那一堆代表了尊贵的明黄料子里跨出,她声嘶力竭地哭诉,“南陵璿,凤袍裂,从此我便不再是你南陵璿的皇后!枉我倾尽一切来爱你,你不待见我也就罢了,可恩儿是我唯一的希望,你竟然狠心冷血到为了一个女人,连自己儿子的生死都不在乎,算我茗思瞎了眼,嫁错了人!从此你做你的南陵皇帝,我仍是我的车越郡主,我们势不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