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局长的保姆。

我有点失望,突然,门外已经闯进了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安。

“什么事?”一个保安道。

我刚想说话,那个保姆尖叫着道:“他……他杀了先生!”

我吃了一惊,但马上发现,我手上握着一把手枪,还一脚踢开了门,确实像个凶手,如果换个角度,我也会认为这么个人是凶手。我刚想解释,那两个保安取出了警棍,道:“把枪放下!”

我迟疑了一下,一个保安猛地冲上前,一棍向我打来。我本能地用手一挡,只觉手腕处钻心似的疼,可能他打断了我的手腕,火焰枪一下掉到地上。我左手刚握住被打的右手腕,那个保安又是一棍,“啪”的一声响,那个探测器被打得粉碎,碎玻璃、小螺丝之类一下嵌入我的皮肉中。还不等我叫出声来,后脑勺又被重重打了一下。

警察局局长把火焰枪还给我,道:“手腕不要紧吧?”

我试了试,虽然还疼,却只是因为缠着绷带有点不灵便,其余的没什么不正常。我收好火焰枪,问:“局长为什么被杀?”

“不知道。”他端过两杯茶,自己喝了一口,“现在是非常时期,公检法也彻底瘫痪了,如果调查一下,犯罪率一定几十倍于以前。唉,也没法,警察已经走了一半,现在只能维持一下最基本的治安。”

我猛地站起来,“难道,局长的死,只能是个无头案了?”

他没有看我,只是喝着茶,半晌才道:“的确如此。”

“那个保姆怎么说?”

他苦笑了一下,“她一口咬定你就是凶手。事实上,她说凶手先和老于说了半天话,后来还争吵起来,突然就是一声枪响,而她从头到尾都只是躲在自己房里,听到枪声才从钥匙孔里向外张望了一下。”

我喝了口茶,道:“她看见了什么?”

“她说就是你的背影。”他喝了口茶,“她一口咬定,那个持枪的人就是你,太肯定了,甚至说你就一直站那儿,直到踢开门想进来杀她。要不是我检查了你的枪,我都要相信她了。”

我有点绝望地道:“难道,没别的线索了?”

“没有了。”

看着我那副绝望的表情,他拍了拍我的肩,道:“老于和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心情我理解。只是……”

“我知道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根本没有顾及礼貌不礼貌。他道:“检验处你也别去了,快走吧,我给你开张离境许可证,明天你做个检查就走。”

走出警察局,我的泪水再也按捺不住了,直往外流淌。

天空中,星光闪烁,不时有几颗流星滑过天空,也仿佛泪水。我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张许可,细细地撕得粉碎,对着风撒去,看着那些碎纸片飞得到处都是,又渐渐地落在地上,像一群受伤的飞蛾。

沿着马路,我独自走着,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一包烟。我摸出了一根,点着了,让辛辣的气体充满肺部,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那些烟气全吐出来,似乎这样可以让我忘掉痛苦。路边,一家快打烊的店里,正放着很久以前的一首英文老歌《Take My Breath Away》,那是一部很久以前的美国电影里的插曲,也许店老板没注意到这歌的名字是那么晦气吧,放得欢天喜地,天旋地转。每个人都忙着整理东西,争取用最少的重量带走最值钱的东西。每一个人想的,也只是尽快离开。

据说,船上的老鼠在沉船前,会争先恐后地离开船只,哪怕四周是茫茫大海。或许,人和老鼠,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当嘴里吸进来的烟变得灼热了,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这时,我才发现,又来到了单位门口。大门紧闭着,局里竟然还开着灯。

“啊,你也来了。”

我回头,看见老计的女儿正提着一个饭盒,站在我身后。我道:“你还上班?”

“我爸还在实验室干活,我给他送饭。”

“老计还没走?”

她点了点头,道:“我爸说,他还想找找变种食尸鬼的对症药。”

“还有人在局里吗?”

她的脸有点阴沉,道:“整个局里,就我们两个了……对了,还有古文辉。柯祥一开始来过几次,现在好久没来了。”

古文辉体内的食尸鬼大约还没孵化,他被放在实验室的隔离罩中,尽管没死,也已经没有知觉了。这是他的要求,把自己的身体献出来当实验材料。对于这一点,我多少有点敬佩他了,我想如果我处于他的位置,可能不会如此通达。

“老计还在吗?我看看他去。”

她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我跟她走进去。只有走廊上开了一小排灯,以前那种肃穆已经荡然无存,现在,整幢大楼就像废墟一样,空旷冷清。在走过局长的办公室时,我不由自主地一阵心疼。

物是人非,世间最难堪事,无过于此。

老计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她推开门:“爸,有人来看你了。”

老计正坐在一台显微镜前看着,抬头见是我,笑道:“你来了?坐,坐。还没走吗?”

“还没走。”我不想告诉他,局长被杀了。

“来,喝酒,喝酒。”

老计贪杯这一点,和我有点像。老计女儿在一张小桌子上摊开了一张旧报纸,把拿来的一点熟食和酒放在桌上,自己拿了个小烧杯,给窗台上一盆植物浇水。老计把杯子给我,自己找了个干净的烧杯,倒了两杯,道:“先干一杯吧,就当预祝我成功。我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就是不肯陪我喝酒。”

我端起杯子:“老计,你真的不想走吗?”

他呵呵地笑了两声,拈了片猪头肉:“你还不是一样。”

我端着杯子,眼却看着别处:“我只是还有事没办完。”我不敢面对着他,怕他看到我眼底的泪光。

“说这些做什么,先喝酒吧。”他喝了口酒,“你要是乐意,来帮帮我吧,实验太烦,现在我也找不到人手。”

我几乎没有考虑,就说:“好。”

我没有后悔,却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少了不起。我看了看她,她在一边掩饰似的忙着收拾东西,可我也看得出,她的眼里带着些欣喜,手忙脚乱中,水都洒到了盆外。

老计的实验实际上也没什么难度,从古文辉身上取得食尸鬼的蛹后,用各种人类已知的抗生素之类的各种药物进行测试。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找不到一种可以有效杀灭食尸鬼的药物。我的任务,也就是帮助老计调配各种匪夷所思的药物。有些东西,要是中世纪欧洲的那些野蛮医生见了,只怕也要摇头,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做完一天的实验,毫无进展。我和她告别老计,离开了局里。

街道上几乎没有人了。深秋的街道,本来就有几分萧条,现在更是显得衰败不堪,到处都是落叶,夹杂着废纸。

她走在我身边,一声也不吭。这些天,她已经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英气,纯粹成了一个小女人。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说:“你有没有想过离开?”

她抬起眼,有点吃惊地看看我:“当然想过。我劝过我爸,做那种事,并不是我们的责任。”

我笑了笑:“你那么劝他,他肯定不会听的。”我也明白老计。老计的性格和我有些相像,都是认死理的人,打定了一个主意,就再不会改变了。说不清这是不是个好的脾气,反正,我已经不愿意再改变了。

她看着天:“你说,你们的实验有成功的可能吗?”

我站住了:“不管怎么说,那已经不是我们个人的事了,那是为了整个人类。”

“是吗?”她冷冷地笑了一下。一阵风吹过,一张撕破了的报纸像小狗一样擦着地面滑到我的脚后。

“你不相信?”

“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够成功。”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一个年代有一个年代的英雄。如果我做不了这个年代的英雄,那只要无愧于心就是了,但我还是想做一个英雄。我默默地想着,忧郁地摸出一根烟,点着了,烟气冲入肺中,呛得很。

几天过去了,还没有一点进展。

老计和我每天都在喝两盅之后,再像古代炼金的巫师一样想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药物。只是,每天的几十次实验都以失败告终。杀死食尸鬼的唯一方法是提高热度。烧死患者防止传染,我们一直在这么做,似乎用不着我们花那么大精力去发明,可任何活人都承受不了能杀灭食尸鬼的温度。麻烦的是,虽然在低温下食尸鬼发育很迟缓,但古文辉体内的食尸鬼仍然一天比一天大。可能马上要孵化了。

一旦孵化,那么只能进行毁灭。我们贴出过征求志愿者的告示,也在硕果仅存的电视台里发了一回广告,可患者大概早不看电视了,根本没人应征。我怀疑还有一个原因是,老计那广告写得太吓人,什么“征求实验对象,保证毫无痛苦”,好像实验对象是要开膛破肚一样。

广播里又通知了一回,由于城里人口越来越少,检查站不再24小时开放,改成早7点到晚11点开放,倒像是个便利店。

其实他们也不必多说什么,留下来的,除了患者,就只剩下我们三个傻瓜了吧。不知城里还有别的傻瓜没有。

我没把真的傻瓜计算在内。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来了。起床时,阳光明媚,今天是个好天气。梦中我又回到了过去,那时特勤局还没有成立,我所服务的,只是一个做些维护治安工作的国家机构,而局长还是那机构的负责人。那时,老计女儿刚进局里来,只是一个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发育得不太好的女大学生……

为什么想这些?我觉得有点好笑,可是,现在我经常会回忆起过去。因为局长之死的缘故吧?

我无言地穿戴好,从食品柜里翻出点营养食品,对付着吃了一点。这些天,这城市像一个漏了的浴缸一样,每时每刻都有人像水一样流出去。本来过去一大早这宿舍区就吵得要命,现在却安静得甚至有点儿死寂。

走到离局总部大楼还有几十米的街道拐角处,远远看见有个提着皮包的人站在门口。我走近了,有点儿忐忑不安。感染者体内的食尸鬼孵化后,人会有一段时间的疯狂,因人而异,从两小时到两天不等。以前,早期病人被发现后送医院,当不能治疗后送回家由家人看护,到一定的时间则由特勤局人道毁灭。但现在对患者的管理已完全失控,有时在街上走我都担心,会不会碰到一个食尸鬼已孵化的病人在我后脖子上咬一口。

好在食尸鬼孵化后的人很容易从动作上看得出。由于食尸鬼破坏了神经中枢,患者走路都像喝醉了一样,类似于古老的恐怖电影里的丧尸。现在提皮包的这人虽然有点儿失魂落魄,但动作很平稳,就算是被寄生了也没到危险的阶段。只是,这个人看着实在很熟悉,可我就是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