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微笑蹲下身,指点她道:“剪这上面的嫩头,太老的不要—嚼不动哩。不信你先用手掐了试试。反正这马兰头和蒿子到处都是,不用那么节省。”赵清点头。

那边梅子叹了口气道:“那也没法子哩,慢慢往前捱呗。如今我家敬文晚上都是跟他爹睡,早上也是他爹帮着穿衣裳,晚上也是他爹帮着洗澡,吃饭也是他爹照应着……”

话未说完,菊花已经笑出了声:“嗳哟!长明哥这是又当爹又当娘哩。梅子,长明哥待你真好,我瞧他不管是出去干活还是回家,走路都带小跑的。”

梅子甜甜地一笑,先不说话,过了一会才道:“我晓得。他总是怕我一人在家忙不过来,出去了就挂念家里;在家又着急地里这不就干啥事都跟抢一样么。菊花,如今连我娘都说,我挑了个好男人哩。所以我整天忙个不停,从不觉得日子苦,也不觉得累。”

菊花微笑,心道梅子当初嫁李长明,是真的需要很大勇气的,所幸她选对了。

梅子往菊花方向靠近了几步,在一棵桃树下坐下来。

她拍拍身边的草地对菊花道:“过来歇歇,咱们怀了身子,不好老是蹲着忙事情。这草还干净,过来坐一会说说话吧。”

菊花招呼了赵清一声,过去挨着梅子坐下,只见微风过处,几片粉红的花瓣落在她的头上、肩上,乡村少妇浅笑着,神情悠闲、自如!

赵清却跟一只勤劳的小蜜蜂似的,脆声对菊花道:“我还不累哩,菊花姐姐。你们歇着,我就在这剪。”

小娃儿就是精力充沛,又贪新鲜,发誓要将她那小篮子给装满,好回家讨爹娘的称赞。

菊花便由得她去。

梅子忽然轻声对菊花道:“菊花,你晓得么,柳儿病得很厉害哩,怕是不成了。”

菊花吓了一大跳,霍然转头,惊异地问道:“这是真的?你听谁说的?”

梅子怅怅地说道:“听我娘说的。她跟人去下塘集,碰见柳儿娘去瞧柳儿,从唐家出来淌眼抹泪的,问她,她才说的。”

菊花问道:“得了啥病?瞧不好么?”

梅子摇头道:“也没啥大病,不过是连着流了两个娃,硬是把身子折腾垮了。菊花,我晓得这只是明面上的病,其实她在唐家过得不顺心,这才是病根。所以,你说我一胎接一胎的生,虽然苦点,不过日子顺心,这就比啥都强了。我这两天想起柳儿心里就难过哩。”

菊花默然,连着流了两个娃,这里面有啥见不得光的肮脏污秽事,不用猜,想也想得出。柳儿,终究是没能蜕变成适合大宅门生存的女

梅子继续说道:“我娘说,在那样的大户人家过日子,非得厉害一些才成,柳儿跟她娘比,还是差远了。要是她厉害泼辣一些,没准就不会是这副样子。”

菊花看着草地上的粉红花瓣,轻声道:“在大户人家,光嘴巴厉害是不成的,得心里有成算。咱们庄稼人,心眼实在,再厉害也厉害不到哪里去。她嫁过去这么些年,也没学着点,难免就吃亏了。”

梅子点头道:“听我娘说,柳儿娘也后悔,她想把柳儿接回来养,可是唐家老太太不放人,说嫁到唐家就是唐家的人,就是死也要死在唐家。”

菊花心里就不舒服起来,她最恨的就是这些规矩、礼法,于是忍不住说道:“要是柳儿娘真的后悔的话,就该让唐家休了柳儿,把她接回来,没准她这病还能好。”

梅子吓了一跳:“休了她?这……这不好吧?”

菊花见她一副不能接受的样子,决定帮她洗脑,便白了她一眼道:“人都要死了,还管那些?梅子,你不会这么蠢吧?柳儿才多大?要是休回来,身子养好了,还是能嫁人的。不然就一直在唐家等死么?”

梅子显然无法跟上菊花的思路,迟疑地问道:“休回来就能好?”

菊花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不是你说她的病根是在唐家过得不好么?那要是这样的话,休回来,心思一放开,这病没准就好了。”R

第三百一十五章柳儿被休

梅子叹了口气道:“不管咋样,咱俩说了都没用哩。柳儿酿怕也是不乐意柳儿被唐家休回来的。”

两人就沉默下来,看着眼前飞舞的桃花出神,直到赵清提着小篮子,颠颠地跑过来冲她们大声喊道:“菊花姐姐,梅子姐姐,你们歇好了么?该干活了哩。”

两人相视一笑,遂起身继续剪野菜。

日头升老高的时候,菊花等三人各自回家。她刚回到院子门口,就见刘云岚将小葫芦用包袱兜在背上,两手提着菜篮子,往河边去洗。

她急忙问道:“云岚姐姐,娘还没回来么?你这样背着葫芦洗菜哪成哩?该等娘回来再忙,晌午饭就晚点做也不要紧。”

刘云岚笑道:“瞧你说的,哪能老指望娘哩,她在地里锄草都够累的了。别的媳妇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梅子也常常地把儿子绑在背上干活。往后越生越多,不这么绑着能咋办?你甭担心,我干这点事还是能的。从嫁过来也没干啥重活,要是连煮饭也要人帮忙,那我可是太没出息了。

菊花无语,眼睁睁地瞧着她往河边去了。那背影,很熟悉——乡下到处都能看到。

看来是她矫情了,往后她自己也得这样,不然大忙季节里,等着婆婆来家帮着带娃,自己才腾出手来做饭,怕是要被人说道闲话。

还是操心自个往后咋办吧,刘云岚可是出名能干,这点事不在话下。想想自个日后背一个、牵一个地干活,菊花顿时觉得有些头皮发麻——养一堆娃的日子好像并不多美好哩。

眼下还愁不到那一步,这不,她一回到自家院子,何氏就殷切地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的篮子,笑眯眯地说道:“先洗洗吃两块饼吧,我都放锅里热着哩。吃过了歇会,我来砸蒿子。”

菊花心里暖暖的,她洗了把脸搛了块薄饼,坐在廊檐下,边吃边看何氏用棒槌将嫩蒿子砸烂,也不去河边,就打了一桶井水漂洗。

她忍不住问道:“娘,咱家麦子要锄草加肥了么?你这么在家照应我,怕是耽误地里不少的活计。我如今也不大吐了要不,娘你还是跟爹一道出去干活吧,我煮饭做家务,小心些,不会有事的。”

何氏闻言愣了一下,失笑道:“咋想起这事了?咱家地也不多,没种几亩麦子,你爹一人也照应得过来再说,过几天槐子不就回来了么。我跟你爹都算计好了,我在家把鸡鸭猪伺候好把你伺候好,比啥都强。”

菊花哭笑不得,婆婆竟然把自己摆在鸡鸭猪的后边去了。

何氏犹未知觉,还在唠叨着她的养殖大计。

晚上,菊花一人静静地坐在灯下缝小衣裳,一边想念槐子。这人在身边时不觉得,离开了,才觉得房里、心里都空荡荡的。

想了一会,她又思索起带孩子的事来,要是让她也跟刘云岚、梅子似的把娃儿绑在背上干活,她觉得自己怕是不成。可是,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哩?

要不,试一试能不能把学步车给弄出来?那东西也不难,最重要的是让木轱辘在地上能三百六十度旋转,这里的木匠都手巧的很她比划给他们听,未必就做不出来。

第二天晚上,她便将这事告诉了青木,又在纸上描画半天,使他明白了这学步车的功能,然后去跟李木匠沟通。至于李木匠能不能做出来,菊花就不敢保证了。她可不记得这车到底是什么构造,只晓得小娃儿在车里可坐可站,带着车满地跑,却不会摔倒。

刘云岚听得满眼放光,说这车要是做出来的话,她干活的时候,就不用把小葫芦绑在背上了。

菊花微微一笑,心想我不就是看你背葫芦干活才想起这东西么。

过了几天,张槐、张杨等人喜气洋洋地从清辉回来了。

几人迎着夕阳而归,穿过柳荫夹道,就看见菊花正在院墙外修剪木槿。槐子心里一软,赶紧加快脚步来到她身边;小石头则高声叫道:“菊花姐姐,我们回来了。”

菊花正手握镰刀,割去那些太高的木槿枝条,好让它横向生长,闻声惊喜地转头,见了他们几个,立即眉开眼笑;再一看他们的神情,就知道这县试过关了。

她见小石头嘴巴龇得跟荷花似的,试探地问道:“石头,你·……县试也过了?”

小石头听了这话,不悦地鼓着嘴道:“菊花姐姐,啥叫‘也过了,?难不成你本来以为我过不了?”

张杨也哈哈笑出声来。

菊花这才觉得自己问得不妥,她可不就是以为石头过不了么,不管他多聪明,年纪还是太小了。

她心虚地解释道:“也不是。我本来就觉得你能过,可是又一想,你这么点大的年纪,真过了可不得了,又有`不大敢相信,所以跟你确认一下。”

槐子上前接过她手中的镰刀,含笑道:“他可能耐了,是这次应试年纪最小的童生。走,咱们家去,我慢慢跟你说。”一边半搀半扶着她的胳膊,往院子里走去。

小石头正想着是跟他们一块进去热阄说笑哩,还是先回自家见爹娘报喜哩,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大骂:“张槐,你这狗娘养的,不干人事,黑心烂肝的东西,坏人姻缘,不得好死。张大栓,你养的好儿子,你给我出来!”

菊花浑身一震——这声音她太熟悉了。

当年在村尾跟她娘杨氏对掐对骂,阄得乌烟瘴气,柳儿娘的声音自此深深刻入了她的脑中,今儿堵到家门口骂起张槐来,这是为何?

她疑惑地望向身边的张槐。

张槐猛然回头,怒视着柳儿娘,沉声道:“你瞎嚷嚷啥?自己回家找你闺女问清楚事情再说话,不然甭怪我不客气。”

柳儿娘两眼可怕地睁着,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院子,逼近张槐,咬牙切齿地骂道:“老娘问得清楚很,你这个小王八蛋,我家柳儿过得咋样,关你屁事?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让唐家休了她,你打得是啥主意?”

她最近心情极不好,柳儿如枯萎的花朵般,生机渐渐消逝,她看在眼里,也是心如刀割,只能不停地跑唐家,亲自伺候柳儿,希望她能早日好起来。

可是她毕竟不能一直呆在唐家。今儿下午,柳儿被张槐背回娘家,她大吃一惊——以往她求过唐家老太太几次,想要接柳儿回来住些日子,也没能答应,今儿咋就回来了哩?

她问张槐这是咋回事。

张槐等人在路上碰见半死不活的柳儿,便轮流背着她送了回来。送到后,他为了避嫌疑,就不想再管这事,便跟柳儿娘说夫子还等着他们回话哩,这事你还是自己问柳儿吧。

柳儿娘看着奄奄一息的闺女,心中不忍,于是先不问话,自去熬粥喂她,然后才细问详情。

待她听说柳儿从唐家偷跑出来,晕倒了,是张槐他们几个救了她,然后唐家人追上来要带她回去,她求唐老爷休了她,张槐他们才把她送回来的。

她顿时气疯了,唐家人要带柳儿回去,张槐他们就该撒手。人家带媳妇回家,天经地义,他又不是柳儿的娘家人,不过是一个村的,干啥要管这闲事?这等于是为柳儿撑腰,力逼着唐老爷休了柳儿。让她的柳儿被休回家,成为大家的笑话,他安的啥心思?

她这些日子所有的痛苦和绝望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一起化作怒火燃烧着向张家席卷过去。不,是张家和郑家,她恨透了这两家。

她头也不回地冲出家门,不理身后柳儿微弱的呼唤,直奔学堂,可是周夫子说张槐他们已经回家了,于是,她才又杀到张家,堵在门口大骂。

菊花听了柳儿娘的话,神情愕然,这怎么可能哩,槐子干啥要让唐家休了柳儿?

张杨则大怒,指着柳儿娘的鼻子道:“你个老婆娘,真不识好歹,你骂谁?你自己闺女求人休了她,管我哥啥事?我们好心送她回来,还送出祸来了?”

小石头也在一旁道:“是柳儿姐姐自己求唐老爷休了她的。”

柳儿娘怒火中烧,对着张杨“呸”了一声道:“你们好心?好心让人休妻?‘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让人休了我家柳儿,往后要断子绝孙的,只怕你这癞皮女连个癞皮狗也生不出来······”

张槐在张杨说话时,就低声对菊花道:“她弄错了,是柳儿自己求唐家休了她的。你先进去,我来赶她走。”

菊花心下大概明白了咋回事,于是点点头,可是她还未转身哩,就听见这番恶毒的咒骂,一时间勃然大怒,转头冷森地盯着这疯婆娘。

是的,她觉得这婆娘疯了,但凡有点脑子的,也该想想,人家咋会管你闺女家的事情?

柳儿娘这话一出口,直戳张槐心肺,他立时红了眼睛,扔掉手中的包裹,一言不发地大步上前,一把攥住柳儿娘的胳膊,拖着她就往外甩柳儿娘拼命挣扎,可是槐子力气有多大,她如何能挣得脱?就见她双脚在地上划出两道印痕,一直延伸向院门口。她气怒之下,张口就咬在槐子手腕上。。

第三百一十六章浑人李长亮

菊花见柳儿娘下死力咬槐子,不禁惊叫起来;张杨和小石也冲上去想拽开她。

忽见何氏一阵风似的从厨房里冲出来,经过菊花身边时还不忘说了句:“你先进屋去。”然后面色狰狞地冲到柳儿娘面前,狠狠地甩了她一个耳刮子。

她本在厨房煮饭,柳儿娘第一声骂她就听见了,只是锅里在炒菜,腾不出手而已。可是不等她把菜盛起来,就听柳儿娘咒菊花,哪里还管菜糊不糊,丢下锅铲就冲出来了。

柳儿娘也是豁出去了,脸上挨了何氏一巴掌,居然还是咬住槐子的手腕不松口,她心中气怒发狂,更加用力地咬下去。

张槐吃痛,遂停下脚步,用另外一只手狠狠地捏住她的下巴,强让她松开牙齿。

何氏见这婆娘宁愿吃亏也不松口,这样咬非把儿子手筋咬断不可,惊怒之下一手揪住她的头发,一手罩上她的眼睛,叉开指,咬牙道:“你敢再咬?老娘把你这双眼珠子抠出来,你信不信?”却见她已经被槐子捏开了嘴。

柳儿娘见张槐毫不手软地把她往外拖,何氏又打了她一耳光,还要抠她眼珠子,再一想这事是因为柳儿被休引起的,因此三个原因,件件都让她无法容忍,那真是急怒攻心,完全疯了,被张槐拖至院外后,立即在地上打滚撒泼,污言秽语地高声乱骂,又往槐子身上兜头碰撞,拼命架势十足。

张槐恼怒地攥住她两只胳膊,不让她撒野。

可是女人打起架来,全身都是武器,柳儿娘手被制住了,便用脚踢、嘴咬、吐唾沫,甚至用屁股撞、膝盖顶,不时换招,灵活运用·逼得槐子手忙脚乱,一时间倒没主意了——难不成要打死她?他真要出手,只怕这婆娘根本经不起他一下。

他一气之下,双手用力·将她甩出老远,跌了个屁股蹲—不能打,就让她离远点,不让她近身。

何氏一个大意,见这婆娘又缠住儿子,气得冲过来要跟她再战;谁料这婆娘跌倒后,并不爬起来·反而坐在地上拍腿尖叫哭喊道:“杀人啦—张大栓儿子杀人啦——娘俩打一个…···”

何氏母子被她这疯狂劲头惊住了,何氏深感自己跟柳儿娘相比,这吵架的把式差太远了。

菊花见柳儿娘开始拼命撒泼:她眼下不怕你打,巴不得你打狠些,她好赖在你家;你跟她讲理也是讲不清的,两边的道理不是一个国度的。这种人最令人头疼,真是“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得,拍不得”·只能让村长来了。

她唤过张杨,让他拉张槐回来;又对小石头嘱咐了几句,让他去叫村长过来·顺便让刘三顺刘四顺来作证—救柳儿时他们肯定也在场。

张杨过去对哥哥说道:“甭理这疯婆娘,石头去叫李叔了。”

何氏也对槐子道:“你走开——去照看菊花,这死婆娘让我来对付,老娘今儿就跟她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