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在另一边也没闲着,一阵吆喝过后,将人手重新调集安排,十个编成一队,派王忠和黄麦将他们登记姓名、年龄、住址,方便事后发放酬劳。

他往橡园外围的东西北三面加多了人手,里面也选择了几个靠近张宅的木耳场子,依照先前一样的方式逐步灭火、铺通道,看有没有如同张家一样躲藏起来等待救援的雇工。

虽然推测他们十有都已经丧生了。但抱着以防万一的希望,能多救一个是一个,救不出来,找到尸体也是好的。反正总是要灭火的。

于是,张家废墟上呈现一奇怪的现象:周围烈焰腾空,山下哀嚎遍野。上千人汇聚,各色人混杂,然现场主事的不是张槐,不是郑青木,也不是张太太,更不是张大栓和郑长河,而是几个小娃儿。

等马小六带来一批人。抬着几副临时绑成的担架,将张郑两家的老弱病残搁上担架后,张郑两家的长辈便丢下几个娃儿,径自回郑家去了,只有青木和张大栓留了下来。去看望那些从废墟上被救出来的雇工。

这情形让原本准备上前询问张家人是如何逃出来的县令等人,看着站在那恭送爹娘爷奶的葫芦和板栗等小娃儿发呆。

两兄弟送走长辈,转头低声商量了几句,然后一齐过去找袁县令,请求县令大人派人调集在清辉江修理河道的人来帮忙救火。

“大人,若是任由这火烧光,自己熄灭的话,这山就废了。”板栗恳切地对袁县令道。

县令看着这两个小少年,神色复杂。好一会才道:“无需再费心了。本官来此之前,已经派快马星夜驰往江上,令李耕田速带人回来救火,想来此时他们也快到了。”

葫芦听了大喜,急忙对县太爷致谢,神态恭敬。

板栗也谢过县尊大人。复又跪下叩头道:“张家遭此大难,死伤无数,损失惨重,还请大人为张家做主!”

葫芦也跟着跪下,说明显有人要暗害张家,才处心积虑放了这场大火,如此张狂,置国法于不顾,分明蔑视朝廷。

来到这大火现场几个时辰,袁县令此时才觉得自己有些父母官的派头了,遂一整官服,端起架子肃然道:“此乃本官分内职责,当仁不让!”

板栗仍然不起身,郑重请求道:“恳请大人急速派人往本县各道口、码头盘查往来人众,再清查各客栈、酒楼,以及这几日进入下塘集的商家旅客,再上书州府,请求……”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惊呆了袁县令,连方靖宇也猛地一眯眼睛,盯着地上的两个小娃儿,再看看远去的张家和郑家人,有些疑惑不解。

板栗见了他的神色,黯然解释道:“我爹急怒交加,悲伤太过,伤了心肺;我娘差点小产;我外公惊厥瘫痪;我外婆连续晕厥,如今也起不来了;我爷爷和奶奶也是受了惊吓;刚有人来请云大夫,说我大舅母也动了胎气,我外太太也吓得病倒……大人,如今我们两家乱糟糟的,望大人能为小民做主。”

葫芦见袁县令沉默不语,提醒他道:“大人,此事非同小可,怕是大人也难逃干系。如今虽然还未得到结果,但我们初步估量,死亡至少六十人,受伤十几人;财物损失我就不说了,这片山如今价值多少,大人也清楚;还有,朝廷刚下旨要助周老夫子在这建书院,就出了这回事……”

袁县令被两个小孩子摁住看那血淋淋的真相,惊出一身冷汗,面色铁青,再也顾不上自己的官威。

这时,在山上帮忙救火的衙役捕快们都回来了,是葫芦派人去叫他们的。这些人虽然累得直吐舌头,但见县太爷黑着脸,忙齐刷刷地站到他身后,心想这小娃儿真是不省心,又惹老爷生气了。

县令大人沉声对葫芦和板栗道:“你们先起来。此事本官自会安排。”

接着,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张少爷,你们是如何逃出来的?本官和方老爷可是一直为你们悬心哪!”

板栗深吸一口气,眼神冰冷地回道:“多谢大人挂念。我们被埋在下面,后来发现一只老鼠。顺着老鼠洞挖下去,原来下面是一个山洞,我们就下去了,又在前面找到了出口,这才逃出来的。可见老天也不愿亡我张家。”

袁县令和方靖宇都怔住了:这真是天不亡张家了,这得多大的福缘才能碰见这样的机会?

袁县令想起自己的麻烦,心不在焉地安慰了板栗几句,然后阴沉着一张脸,匆匆跟方靖宇说了一声就带人下山去了。

另一边,青木和张大栓跟那些受伤雇工亲眷商议,要将他们送去下塘集济世堂养伤,一应费用都由张家出,便是将来的生计也无需担心,张家绝不会不管他们的。

一来因为这里秦枫和云影照应不过来,二来张宅烧了,也无处安置他们,郑家可是还有一堆病人没料理清呢。

那些人死里逃生,况且之前张家在紧要关头也没有丢弃他们,是他们自己要出坑洞的,又见青木这样说,哪里还有二话。

有人还对家人道,东家忙成一团,咱们帮不上忙,也不能给他添乱哩,于是都走了,有两家人还留下了壮劳力,说是给东家帮忙。

青木将他们打点好后,才抽空过来请方靖宇、贺老爷去郑家歇息,张大栓又郑重向他们道谢。

方靖宇和贺老爷都让他们这时候莫要讲虚礼,大火还烧着呢,赶紧去救火吧,还把带来的人交给青木,听他安排。

青木也没客气,毕竟情势还很紧张,于是和张大栓带着人再次陷入忙碌之中。

再说菊花等人,在下山的时候,却被人围住了。

原来,有些死去雇工的亲眷,先前因为张家人也陷身火海无影踪,倒也没话好说,如今见张家人活蹦乱跳地回来了,而自己家人却变成了黑黢黢的烧焦尸体,都分不清谁是谁了,哪里还能忍得住,也不管赔银子的事了,哭喊着拦住他们讨公道。

黑皮和严师傅急忙上前挡住他们,一面派人上山去叫王忠,让他带两个从废墟上救出来的雇工,来澄清这事。

菊花想要站出来,也是有心无力。

槐子虽然虚弱,但家人平安,那精神就跟先前完全不同了,他按住菊花,沉声道:“你们先回去,我来跟他们说。”

见菊花和何氏都担心地瞧着自己,展颜一笑道:“我就那么没出息,连这点事也不能处理了?先前他们就闹过一回,是葫芦他们几个支应的。那会儿还能说我担心你们,顾不上这事,如今再让小娃儿出面,我还是个汉子么?”

菊花见那些人哭成一团,吵闹不休,提高声音嘱咐道:“不是说你不能处理,我是担心你的身子。你莫要跟他们生气,他们亲人遭难,说话难免不择口舌。这种情势下,再怎么说他们也不会服气的,还是让那些活着的雇工跟他们说解释比较好。”

槐子点头,又怕她悬心,便道:“你先回去,安排她们做些好吃的,等我回来吃了补补,我也好得快些。”菊花晓得他心思,点头答应了。

槐子又叮嘱何氏不要操心,让葡萄好好照顾太太,多劝着她点,将他们都打发走了,自己方转头面对那些人。

他站在这些人面前,也不劝他们,也不愤怒生气,就这么静静地瞧着他们哭闹。

那些人见他不慌不忙,也不来俯就自己,倒像看热闹的样子,更生气了,哭闹得更狠。

槐子低声对严师傅说了一句话,严师傅上前大喝道:“你们拦住老爷,不就是想跟他说话吗?怎么不说了?再哭,再哭老爷就走了,随你们哭死。”

喊了两声,那些人方才收声,一齐望着槐子。

槐子清冷的目光扫视了众人一圈,操着有些嘶哑的声音道:“你们家人遭难,我心里也不好过。先前我可是跟你们一样,恨不得去撞天才好。你们也瞧见了,张家把这附近的人都拉了来帮忙,能救的张家已经救了,没救出来的,张家也答应赔偿。大伙儿这么闹是想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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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一章人命有贵贱

人群静了一瞬间,忽然有人道:“人都死了,赔银子有啥用哩?你家人没死,你们有钱,拿钱买命么?”

众人轰然又吵闹起来,直到黑皮大喝一声,“一个一个说,不然的话,老爷就要走了。有本事你们去衙门里告好了。”

众人这才停住话头,再次将目光投向张槐。

槐子冷冷地问刚才那人道:“照你的意思,难道我张家也一定要烧死几个人,你才满意?就算能逃得性命,也不该逃?”

那人道:“你瞎说!我不是这意思……”

槐子道:“你说人死了,赔钱都不管用,还说我们张家拿钱买命,那我倒要问你一句,这火难道是我张家人放的?还是我张家人用你们家人的性命来换自己的性命了?”

众人一愣,有个老汉道:“那倒不是。”

槐子又问道:“张家人可曾不管你们的亲人,只顾自己了?”

众人答不上来,他们也不知道大火里是个啥情形,如何能答上来。

先前那人道:“甭管你咋说,咱们家人是在张家山上被烧死的……”

众人一想是这么个理,于是轰然应道:“对。在张家干活被烧死的,你就得赔!”

槐子喝道:“先前不就说赔了,你们没长耳朵?还是说要张家拿命来赔?”

众人哑然:是啊,张家又没说不赔,他们这么闹是为了啥哩?想出口气?

有人怯怯地问道:“那……那张家能赔多少银子哩?”

所有人都盯着张槐,显然对这话很关心。

槐子反问道:“你们说呢?你们觉得张家应该一个人赔多少银子合适?”

众人犯难了:这要如何说?如今买一个人才十两银子,有的还不用十两。这烧死了人应该赔多少,他们哪里知道。

有那精明的,听说葫芦先前喊人救火的时候,说救一个雇工出来谢银一百两。那这死了人翻一倍总成吧?反正张家有钱,他们不是还喊救张家一个人谢银五千两么?

于是,那人就理直气壮地要求道:“最少也要赔三百两。”

本来他是要说两百两的。贪心作祟之下,出口就变成了三百两。

槐子皱眉,他倒不是嫌钱多,在他心里,人命是最值钱的,哪里是用钱能买来的,这银子张家也不是赔不起。

可是。赔得起是一回事,怎么赔是另外一回事。若这些人认为这是应当的,那张家做了好事还会成为众矢之的。因为,真要算的话,赔一百两银子顶天了。那些富贵人家。这类死伤,能有五十两银子赔就不错了,再往上,那便看各主家对这人的情分了。

槐子不说话,黑皮生气了:“你咋张开这个嘴的,没长下巴是不是?你家人长得比旁人好看,还是比旁人能干哩?三百两银子,咱能买三十多个活蹦乱跳的人回来了。你家人那么金贵、值钱,干啥要出来做工?”

他叙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对于亲人来说。人命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可是穷人的命真的不值钱。

众人也觉得那人说得太离谱,有的人家,全家干一年也攒不下五两银子哩。便是从前菊花家,一年到头能有二两银子的结余,那还是省吃俭用才能攒下来。

黄豆和红椒已经在旁边听了半天。他那么怕吃亏的性子,却没有上前插话,不但如此,还不让红椒说话。

原来这娃儿被众人绕糊涂了:要是姑姑家人,当然值钱了,五千银子一万银子也是不止的;这些人觉得自家人值钱也没错,不过让张家付这么多钱好像又不大对,这火又不是张家放的。

到底给多少合适,他们跟姑姑家人有啥区别哩?

小娃儿理不清这茬,他那小脑袋瓜不够用了,因此就没敢多嘴,还拉住红椒,不让她说话,怕说错了吃亏。

待他听了黑皮一番话后,虽然还是有些糊涂,却好像领会到一点意思了,于是气鼓鼓地上前问道:“你家人值再多钱,关我们啥事?又不是我们放火烧死他的?你去衙门告状找放火的赔好了,哪怕赔一千两银子哩。”

众人见又是这娃儿出来了,想起他说的“凡是吵的人都不赔钱”的话,心里一咯噔,便去瞧张老爷。

槐子冷冷地说道:“你们家人在张家干了不止一年,就算是今年才来的,也干了大半年了,张家是啥样人家,会不会亏待你们,你们自个不会掂量?这么吵闹,只会让人寒心,再也不敢用你们这样人。”

大家听了一呆,果然觉得自己这么吵太蠢了,只怕惹火了张家,反而得钱少也不一定。

槐子刚说完,王忠带着一群人,抬着那些受伤的雇工下山来了。

王忠对着这些人骂道:“不看你们家人刚没了,我就骂不出好听的话来。你们家人咋死的?你们问问他们——”他转头指向那些被人抬着的雇工。

那第一个被救的雇工伤势轻一些,坐在一只竹椅绑成的担架上,大声道:“火烧起来的时候,王管事带咱们去张家宅子,说是要救东家。可是除了我们这些人,他们都只顾自个跑了。那大火烧得吓人,也没人怪他们。可是你们瞧,我们这些进了张家宅子的人,就死了一个,剩下的都捡了一条命。我们这些受伤的人,都是当时不肯跟着东家的。就王管事和大江两兄弟一直跟着东家,他们可不是全头全尾的出来了?”

人群霎时静了下来,若不是山上的大火还在噼啪燃烧,还有人在就地挖土救火,真当这儿没有人了。

他们说不出话来,是因为心里难受:这难道就是命?是报应?

庄稼人那是非常相信命的,摆在眼前的事实,哪里容得他们再有其他心思,一个个瞧着那大火,神色恐惧,觉得有看不见的神灵在暗处瞅着他们,审视着他们的良心。

王忠接着骂道:“张家答应赔钱,是怜恤你们,还蹬鼻子上脸了?这火又不是张家自己放的,张家如今还找不到人赔钱哩,谁差你们的?人家害张家,害得你跟着倒霉,那张家发财的时候,给的工钱比旁人家高那么多,你们咋不说害得你跟着发财哩?”

黑皮见槐子神色很疲惫,对众人道:“你们闹啥?张家又没说不管这事了。如今我们就是来清点人数,事后好给大伙一个交代的。瞧,那边也在搭建灵棚,说是还要请和尚来做法事,有人已经去集上买棺木和孝布香烛纸钱去了。”

菊花大舅杨得发也过来了,他一派和气,跟人和颜悦色地解释着,又认真地听这些人的意见,表示尽力做到,一边对黑皮使眼色,让他送槐子先回去。

见人不闹了,槐子便放松了神经,这才回去郑家。临去前,想起一事,低声吩咐了王忠几句,让他去通知吴成仔细搜寻那个金二的哥哥。

等他来到郑家大院,发现满院飘着药味,跟医馆差不多。下人们来来往往,轻提脚步,说话也是压低嗓门,不过脸上却带着笑,再不像先前那般慌张失措。

槐子先去见菊花,跟她说刚才的事已经完了,又问起外婆和大嫂的病。

菊花说刘云岚还好,只是动了胎气,倒是汪氏,年纪大了,不知能不能过得了这个坎儿。

槐子宽慰了她几句,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了青木书房,先修书一封让人给张杨送去,然后叫了刘黑子来商议,让他带人去竹园那里守住地下溶洞出口,再将通往桃花谷的洞口小心封好,莫让人发现,顺便把那个金二带出来。

“刘叔,这事只能让你去了,我跟太太都不想让旁人晓得那地方通往桃花谷,要不先前咋没跟县太爷说金二的事哩。你先去把那条道堵了,咱们再把人交给衙门。县太爷就算要进洞查看,也不怕了。你只管去,我这边安排人给刘奶奶布置灵堂。”

刘黑子急忙摆手道:“老爷,这事先不急。再说,我娘的灵堂也不好摆在郑家这边,不说不好打扰亲家他们,就是家里这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两个孕妇,都病着,也不能把灵堂摆在这,吵得他们睡不安稳。还是搭在竹园山下吧,正好我也能在那边就近照看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