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心悦目,却让人不可亲近,也难亲近。

空、寂、云、净。

空到极处,寂幽自若,浮云飘渺,净如禅韵。

脱尘越俗,平淡温静,仿佛能感觉到流转在他四周那来去自由无羁无畔的气息,无声,无息,成‘悟’的化境。

“四皇兄,不请自来,打扰之处,还请四皇兄见谅,这是…内人。”秦不值站起身,有礼却又不失气节的淡淡拱手,顺便介绍道。

阮心颜朝着坐在轮椅上的人颔首示意:“安王爷。”

云战淡淡的扫了一眼秦不值,目光随意的看了站立在大厅里面的众人。

“请坐。”

他的声音很温和,但听入耳中,却飘渺的让人感觉不到那股温度。

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阮心颜动作悠然的拂好袖子,方才抬头看向他身后站立的一男一女,因为自他们一进来,她身边的莫诀全身紧绷,目光肃然。

而他们的目光也落在了她和莫诀身上。

男人,是个瘦弱的老者,女人,则是长相娟秀的美妇。

这两人眉宇间,有些相似,老者虽然看起来年纪比美妇大,但也不至于大到能做她的爹的程度。

不是父女,但一定有血缘关系,相信这两人的身份,莫诀很快就会查清楚。

而此时,云伯两人也在打量着阮心颜。

两人看清楚阮心颜的样貌后,面面相觑,他们暗暗疑惑的同时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幸好,不是情劫!

这样的姿色怎么可能会是公子的情劫。

不是情劫,那就是别的劫,只要不是情劫,其他的劫,就算再如何厉害,只要不让公子动情,他们都不担心。

秦不值来回的看了一眼,面容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心里还是疑丛生起,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让四皇兄破例的人,是她,而非他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安王能否介绍一下身后的两人,莫诀很有兴趣认识他们。”莫诀上前一步,清细的声音打破了大厅里面寂静的气氛。

云战顺着莫诀的视线瞥了一眼身后站立的两人,微笑道:“他们是本王的护卫。”

莫诀上前一步拱手,朝着他身后的两人道:“在下莫诀。”

云伯眯眼看了他一眼,淡淡拱手道:“云影。”

“云芬。”云芬淡淡福身。

相较于莫诀的面无表情,这两人表面温和,但眼角眉梢间却有一股傲慢之色。

“云长老二十年前离开云中城后,行踪不知去向,今日却在此处结识,真让在下意外。”莫诀有礼的低头。

云伯眼中闪过一丝微愠,却很快消散,神情平稳淡定:“老夫活到这把年纪,还不曾见过像阁下这样年轻人往脸上贴多金,自抬身价的人。”

区区一个莫诀,就算曾经在云中城引起过轰动,但也不能和他相提并论。

莫诀对于他的嘲讽之言,清秀的面容上,倒也不以为意,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两人气的鼻孔冒烟。

“在下肯自抬身份,也是看在云城主三分薄面上。”

言下之意,就是,对于云中城,只有城主,才让他放在眼里,其余的人,都是沾了他的光,他才正眼瞧你一眼。

两人何等遇见过这样的顶撞,两人心里都生出杀气。

云芬倏地眯眼,不疾不徐的质问道:“偷学我云中城的武功,还如此目中无人,也只轩辕砚才能养出阁下这样的奴才出来,也难怪,浩国尽是这种过河拆桥,以怨报德的忘恩负义之辈了。”

说到这里,秦不值当然明白过来,心里震惊之余,也生出疑惑,云中城的人怎么会在阜国,而且刚才听莫诀之意,这两人在云中城的地位,似乎并不低,那又怎么会成为四皇兄的护卫婢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了一眼坐在那儿泰然处之的阮心颜,再扫了一眼坐在那儿静谧淡然的四皇兄。

他恍然,难怪这她说四皇兄一定会见她了,原来有这样一层渊源!

只是听这两人言,莫诀偷学云中城的武功?这又是怎么回事?轩辕砚不是拜在云中城门下吗?

又怎么会让这两人如此气不过,甚至动怒?

莫诀对于云芬的讥讽,明显动怒,大厅里面气息骤然生变,肃杀冷厉。

阮心颜抬手,莫诀退了下去。

看着面有薄霜的云芬,际心颜淡淡挑眉:“过河拆桥,以怨报德,忘恩负义?姑娘可弄清楚了,很多话,可不是平空乱说的,云中城能矗立在五国之间,自然懂得生存之道。”这话,她听了,很刺耳。

云芬看了一眼对这场中一切视若无无睹的公子,底子也壮了起来:“难道莫诀的武功不是出自云中城吗?难道不是轩辕砚教他的吗?当初我们城主之所以答应收下轩辕砚,是因为曾经欠你们一个情,才不得不勉强破例收下,但这好,竟然引狼入室,轩辕砚把我们教导他的武功没有经过我们城主的同意,就私自传授给了他的内侍,这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虽然她不在云中城,但关于这个叫莫诀的人,前几日他夜闯后,哥也把他的事情告诉她了,所以今天再见到此人,她心里气不过,早知道,那日,她就追上去,把他杀了。

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机,阮心颜微笑:“姑娘也说了,云中城是因为欠了浩国一个人情,才会收下舅舅,那么能让你们‘破例勉强’的人情,自然不小,换句话说,你们收下本王妃的舅舅为徒,只不过是还情,既然一开始,这是一欠一还,又怎么会有恩情?”

云中城似乎没有意识到,他们收某人为徒教导他武功后,才是两不相欠。

既然一开始,立场就是一欠一还,现在两不相欠了,就不会有恩情。

云中城却一副以师长施恩之态素取?这就是云中城之人的价值观?

也难怪某人对云中城人似乎并没有印象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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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芬微怔,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怒道:“你这是强词夺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轩辕砚既然拜在我云中城门下,他的一身武功,都是云中城所教,又怎么没有恩情?”

阮心颜不以为意的摇头,如果她没猜错,这人应该就是死了的‘贤妃娘娘’了,生活在宫中,当了十几年的‘贤妃娘娘’她的言行举止,都已经染上了宫中生存出来的气质。

这也解释了为何她与旁观的老者看起来相距如此大的原因。

“如果你们是心甘情愿,没有任何要求的收下本王妃的舅舅为徒,这才是恩情,既然不是,恩从何来,情从何来?”这些年,在皇宫与人周旋,她习惯了施命于人,骨子里面,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高高在上的主子,容不得别人反驳。

事实证明,确实是如此,她区区一些撩拨,这人就现形了。

阮心颜的话,成功的激怒了云芬…

云战微微摆手,示意她退下,掀起眼帘,若有似无的看了她一眼,她是在…证明芬姨的身份吗?

云芬脸色难掩不平,但她还是恭敬的后退了一步。

阮心颜看在眼里,心思微动,这两人对安王的恭敬态度,她不相信,他们跟在秦安身边二十年,只是为了报恩什么的理由,这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隐情了。

“让十弟妹见笑了。”云战朝着她微微颔首致意,语气中却并没有带有歉意。

际心颜淡然:“确实是见笑了,不知道云中城本来就是如此狂妄自大之人?还是因为在四皇兄身边久了,才会如此变本加厉。”

云中城既然与某人有如此纠葛,那为何又与她娘素来交好?这其中又有什么隐情?

当然,她当务之急,首先要弄清楚的,是这个安王在阜国接下来的动荡里,他将扮演什么样的身份?

对于她的嘲讽和暗有所喻,云战仿佛没听到,面容安详,语气温和:

“既然这是十弟妹与云中城的纠葛,谁是谁非,谁因谁果,本王不知情,也没兴趣知情,不送了。”此刻,他非常明确了,这人,确实就是暗罗星,是她的出现,才改变了十皇弟的一生命数,也是他红尘里的最后一道劫。

阮心颜浅浅扬眉,意思就是,云中城依然是云中城,与他安王府没有丝毫的关系?

而他,也只是深居简出、置身事外的安王,与如今的局势没有丝毫的牵扯?

016得罪了我

听着四皇兄的逐客令,秦不值瞄了一眼一旁的阮心颜,在见到她脸上并没有任何异常后,他站起身道:

“既然如此,打扰四皇兄了。”

他懂了她为何要亲自来安王府了,因为四皇兄身边的侍卫来自云中城,虽然他现在暂时还不知道四皇兄与云中城有什么关系,但她想必是怕四皇兄出手干预,破坏了她的计划,才来探虚实吧?

阮心颜自若的起身,安然旋身,迤长的裙摆,长长的飘带划出一抹华彩,耀眼夺目。

快走到玄关时,她才似是想起什么来一样,淡淡回眸,目光似是随意,又似是无意的落在坐在轮椅上的人,声音平淡如水,但她说出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傻呆了。

“阁下就如同青楼里面的妓女一样,当了妓女,却又想立牌坊,这一次,看在云中城的老脸上,我就不跟阁下计较了,以后,阁下再‘无意’中立牌坊出来阻我的路,那我会让阁下连当妓女都当不成。”他再挡她的路,别说成佛,她让他成魔都没门。

秦不值脚步跄踉了一下,猛地抬头瞪向她,她说什么?

云战静静的抬头,看着她眼中的明净如境的洞悉和若有似无的讥讽,眉,悄然蹙起。

“我杀了你。”

听着她侮辱的话语,傻呆中的两人回过神来,震怒。

随着一声怒吼,两人都一跃而起,一掌,一拳,带着雷霆杀气攻向阮心颜。

莫诀、清风飞身上前,迎向对方,四女也飞快的挡在了阮心颜前面,真气灌顶,蓄势待发,随时等着撕杀。

而外面两方势力,也对恃起来,随时准备动手拼命。

莫诀对上云伯,清风对上云芬,四人各硬生重的接了对方一掌。

整个大厅被强大的罡气爆裂,桌椅木壁都横炸开来,震的粉碎的木屑如同下雪一样,飘然下扬。

“住手。”

打的不可开交之时,云战命令出声。

“公子,今日不杀此人,难消老奴心头之恨。”轩辕砚本就与云中城有纠葛,今日阮心颜竟然如此侮辱公子,云中城脸面何在?不杀她,难消他心头之恨。

“退下。”云战随手一扬,一股强大的气流逼开了云伯与莫诀的撕杀。

云伯,云芬两人虽然恨不得撕碎敌人,但却不得不退后一步,恭敬的答道:“是。”

虽然不再开打了,但两方人马,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依旧全神贯注的死盯对手,随时等着扑上去撕碎对方的喉咙。

前一刻还好好的大厅,此时成了残墟。

秦不值自己都没有发觉,刚才的那一瞬间,他的动作不比四女反应慢,冲上去将她护在身后。

阮心颜掩下眼中的讥讽和阴暗,什么样的因,结什么样的果,既然修到了境界,再当人,就越界了。

这里已经是她的游戏了,就是她的地界,他不该出现。

云战安安静静如一尊静佛般端坐在轮椅上,找不出任何瑕疵的脸,净白如莲,美丽!漂亮!都不能够放在他身上形容他。

对眼前的画面,他没有丝毫的情绪,仿佛这样,本就应该,本就如此。

如莲,如玉,温润,淡雅的脸上,如一尊佛一样,俯瞰众生。

缓缓的抬眸,目光真切的落在了伫立在那儿的阮心颜,眸瞳中折射出她的身影。

他的眼神空、静,清,灵,却在流转着一丝悲天悯人。

为天下苍生悲,为她悯。

既然可以成佛!又为何非要成魔?她若再继续执迷不悟,贪恋红尘,因为她的孽,尊佛有泪。

阮心颜淡然无波的面容,因为他的这个眼神,笑了。

低低的笑声清冷,灵动,却带着妖艳的毒,她怒了,这一刻,她心里衍生出执念,她想毁掉这双眼睛里面的那丝悲悯。

她一步一步,缓步朝他走去,带着仙灵之气,让人恍惚不定,以为,她才是佛,是闻声救苦,引领婆娑众生脱离世间苦厄的佛!

所有人都迷失在她给予的幻想里。

唯有云战,才看清了她眼中的妖治和黑暗。

停在他的面前,静静的俯视着他,然后缓缓的蹲下,身子轻轻的倚在了他的膝上,抬头直视着他,轻轻一叹,直入人的心里,让人不禁恍惚,这声轻叹,究竟是在耳边响起?还是从天宵而来?又或者是从地府浮上?为何竟能撼动灵魂,仿若心魔徒起。

“有怨,为何不怨?有恨,为何不恨?有欲,为何不欲?”

云战低下头,直视着她,眼中一片清明寂远:“怨从何来,恨从何来,欲从何来。”

“有生皆苦,所以有怨,有恨,有欲。”佛比魔更无情,魔害世,佛救世,以此轮回,人,只不过是佛魔手中的玩物罢了。

“众生皆平等,有怨无怨,有恨无恨,有欲无欲,皆是一念之差。”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只要是人,皆平等,既然如此,为何不觉悟。

阮心颜轻笑:“觉,悟,就是弃,得,当你必须要舍弃时才能得到,这就是佛,众生平等,只不过是一个游戏罢了。”人,就如同一个戏子,分别扮演着无数的角色,最后,努力扮演了一生,到头来,以为是众生平等,却发现,这只是个游戏。

云战看着她,仿佛能看穿她,缓缓的出声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她身上的阴暗太重。

注视着他,阮心颜浅浅一笑,纯净如空。“既然屠杀之人,只要放下,都能成佛,为何,我成佛之前,不能屠杀?”

云战微愣!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正菩提。”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红尘只不过是成佛,成仙的踏脚板,只有经历了这一世的红尘,才能觉,才能悟,如你所觉,如你所悟,你觉何?悟何?觉的是他人的苦,悟的是他人的欲。”

“抛七情,斩六欲,只为成佛成仙,一心觉悟,却没曾觉悟到你此时此刻却比魔无情,比妖无义,比地狱残酷。”

云战搁在膝上的手颤抖了一下,却被她握住。

白皙的手指,清秀俊奇,同样堪称完美,但这双手,却没有让她感觉到完美。

阮心颜握着他的手,似爱怜,似悲悯:“你眼睁睁的看着你的父皇,你的手足自相残杀,却不管不顾,冷眼旁观,因为他们没有你的觉悟,因为他们不想成佛,他们只想好好的活这一回,尽心心力扮演着他们这一世的角色。”

“但他们在你眼里,他们是魔!”

“你清心寡欲,无波无动,冷眼看着世间纷扰,不屑于与他们同流合污,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在我眼里,这种觉,这种悟,才是可笑愚昧至极,才是残酷冷血无情的,如若心中悲悯?为何不除魔救世,为何只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七情六欲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上演?一个王朝既然天数已尽,为何不直接灭亡?而非要经历一场残酥无情的血洗,以亲之名,以情之义,来屠杀他们曾经允许存在的孽数。”

“一场天灾,一场地祸,不是更快捷,更直接,更痛快?”

“可是佛却总以前世因,今生果来迷惑世人,让他们心甘情愿,耗尽一生的努力,来满足他安排的戏码,让云宵九天之上的他们,冷眼看着他们安排的命数,心里却悲悯着那必不可少的屠杀和流血,任由他们自生自灭,自杀自残,这就是佛。”

.

“而我,你眼中的魔,我顺应天应,我努力扮演着上天让我活着扮演着的这个角色,因为我比你更清楚,我为何而生,我身上赋与的使命,是佛行着魔之名,赋与我的,我要替它们清场,清掉一些让他们腻了,厌了的孽,让它们进行下一场的轮回,所以这天地变色,这王朝灭亡,需要魔,而不是佛,只要需要佛的时候,佛才会出现,灭世的是魔,救世的是佛,为何相生相克、相依相附?因为,佛,魔本就无差别,它们只不过是行使的使命不同罢了。”

“换句话说,他们当了魔,却又偶尔当一下佛,就如同你一样,你把自己投身于佛的怀抱,你抛却了你的亲情手足,他们的生死下场,你了然于心,你只是在一旁这样静静的看着,偶尔露出一抹悲悯,一声轻叹。”

“既然你早已经抛却了他们,为何又自以为的去救他们呢?难道你不知道,你偶尔的悲悯会让他们死的更凄惨,所受的折磨和痛苦也会更多?”

“佛,永远灭不了魔,有佛存在的地方,就一定会有魔,佛,皆是魔放下屠刀而成,这才是一念之间,成佛成魔。”

云战注视着她的眼睛,清灵空静的眸子渐渐有些恍惚…佛存在于众生的内心世界里,本就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漂浮不定。

此刻,她静静的依在他的膝上,安定悠远的目光,浅淡的笑容,让他恍然以为,他此时看见的,才是佛,而他,其实是魔。

阮心颜淡淡的起身,轻轻的松了开他的手,悠然转身离开。

拈花瞬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佛不渡我,我自成魔,是佛,是魔,谁能分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