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次到这里,心情虽复杂,但却是欣慰和欣喜的。

而现在,发生这么多事,再看到这里,她内心波涛汹涌,眼底有些酸,有些涩,心里有些痛,有些苦。

她九死一生在这里生下颜儿,可是她呢,却伤透了她的心。

“画儿?”阮南风小心翼翼拥着她,无论如何,颜儿都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女儿,纵使她有天大的错,他也不希望画儿恨她。

毕竟,是他们夫妻二人有愧在先,子不教,父之过,母之纵。

如今错也错了,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头,也只能默认她错下去,但他还是希望画儿能释怀。

轩辕画悄然拭去眼角的泪:“我只是去看圆明师太。”

阮南风大喜:“好,好,我们只是去看圆明师太。”也是去怀念二十年前的刻骨铭心,希望这样能勾起画儿与颜儿之间的母女情。

颜华奄,香客也少。

一则是因为阮心颜的声名太差,这座奄是之所以落建,是因为二十年前,长公主在此诞下心颜郡主,后得皇上以郡主之名赏建。

二则也因为这里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偏寂山峦深处,离京城太远,离最近的安平镇,也有上百里,重要的是并不怎么顺路。

但好在,这里是皇家落建,倒也不至于败落。

奄里的尼姑很少,加上住持圆明师太,也就七个人,其中就有三个人是圆明师太化圆捡来的弃婴。大的也就八岁,小的才三岁。

此时,一间干净的厢房内,圆明师太替床上约莫四十上下的妇人把完脉,轻叹一声。

“师父,药来了。”巧明端着一碗药进了房间,圆圆的脸上朴实憨厚,看着床上的人,眼中有着担忧。

她和师父昨天晚上回奄,却没想到在山下看到这位女施主晕厥在路边,她身边的马不停的长鸣,不然她和师父也难发现她。

“女施主之疾,恐郁结多年,再加上她不顾疲累,应该不曾好好休息,才会体力不支,幸得遇上。”否则性命难保。

巧明憨厚一笑:“师父,这药?”

“先端回去温着吧,等女施主醒了,再端进来。”圆明师太说边说走出去。

“咦,师父,女施主醒了。”巧明听话的端起药走出去,欲关上门,却眼尖的发现床上的人醒了,连忙惊喜的叫道。

圆明师太急急转身,走进厢房内,上前扶起挣扎起身的人:“女施主身子还虚弱,不要勉强。”

“这…这是哪儿?”妇人紧紧的抓着圆明师太的手,焦急的问道。

圆明师太温和的道:“这里是颜华奄。”

妇人倒抽一口冷气,颜华奄!

“女施主?女施主?”

“不,我有急事在身,我得赶紧离开。”妇人掀起身上的被子,却一阵头晕乏力不支的倒在床榻上。

“女施主身子…”

打断师太的话,妇人声音虽然还虚弱不堪,却焦急如焚:“我的身体我知道,师太,我必须要进京,烦请让人帮我安好马。”

看她执意如此,圆明师太只好放弃作罢:“巧明,把药端来,再去帮女施主的马牵出来。”

“是,师父。”巧明把药端了上来。

药碗一靠近,妇人微微蹙眉:“难怪我晕厥,想来是发热了。”

圆明师太微微诧异:“女施主懂医?”这药确实是散热的药。

妇人一愣,苦笑着点了点头,接过碗一仰而尽,挣扎着就要起身。

圆明师太轻叹着摇了摇头:“女施主如此焦急,必是有要事在身,但女施主身子实不宜颠波,如果女施主不介意,贫尼倒是愿意为女施主代劳。”

“不…”妇人惊呼,随即歉疚着摇头:“多谢师太一番好意。”这件事,谁也不能代劳,她必须亲自去向主子请罪,说出当年的事实,她的罪孽,得由自己去解脱。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如此离奇的事情,郡主偏偏与太子结合。

在世人眼中,他们是乱人伦啊,这一切的罪孽,都是她当年造成的,她万死也无法恕罪。

“师父,师父,来了客。”一名七岁小女童跑了进来。

圆明师太:“客人?”

“是位阮老爷和阮夫人。”

妇人陡然一惊,倏地抬头,阮?这个姓在浩国极少见,更别说在这里,难道?

圆明师太一愣:“阮夫人?”继而恍然大悟,连忙对床上的妇人道:“女施主,还是顾虑身子为重,有贵客临门,女施主要走,也不宜此时动身,还是休息一晚,明日再启程吧?”

听闻师太说贵客临门,妇人突然激动起来:“快,快扶我见那位贵客。”

圆明师太惊疑,这位女施主?

看着师太的迟疑,妇人拉着师太的手,急切的说道:“是不是公主,那位阮夫人是不是公主?”是不是上天怜她,一切瞑瞑中有注定,才会让她在这里遇上公主?

师太看着她的急切,迟疑的道:“女施主是?”

019

轩辕画环视奄堂,脑中回荡的是二十年颜儿出生的那一日。

风和日丽,却骤然暴雨,硬是留她在这里过夜,明明才七个月的身子,却偏偏早产。

或许,她真的是前世欠了她的,这一辈子,她来折磨她讨债的…

“贫尼见过老爷,夫人。”

圆明师太走进前奄大堂,双手合掌,朝阮南风、轩辕画施礼。

阮南风回转身,虔诚回礼:“师太无须多礼。”

回忆被打断,轩辕画回顾头,朝圆明师太强扯出一抹笑容,点了点头,却并未出声。

看着她憔悴苍白的脸色,眉蹙间的郁结,圆明师太心里轻叹,新皇登基、立后一事,满朝风雨,天下震荡,就是她这个世俗外的人闻之都震动,更何况公主是风波中人?所受到的刺激和冲击也是外人无法想像的。

“夫人,世间事,缘自因带来的果,一切随缘方为出路。”一切都是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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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南风欠身:“师太说的是,只不过内人陷入迷障,无法看清,还请师太施以缘心,令其走出迷障,解开心结。”这也是他上山的目的,希望这里能勾起画儿的回忆,也希望圆明师太能开导于她。

他不希望她再受心结之苦。

轩辕画嘴唇微蠕动,却没有出声,是迷障也好,是心结也罢,她确实是看不开。

圆明师太略一沉思,道:“夫人,昨日傍晚在山脚下,贫尼与小徒回奄,救起晕倒在山脚下的一位女施主,似是夫人故人,不知夫人是否见见?”

轩辕画惊讶:“故人?”

阮南风也有些意外,故人?

圆明师太点点头:“女施主身虚体弱,实在无法来到前堂向夫人请安,特地托贫尼前来请示。”

“是谁?”轩辕画思索了很久也没想到在这里会遇上什么故人?

阮南风见状,上前扶着她道:“既然是故人,夫人何不去看看?”

轩辕画点点头,朝圆明师太伸手示意道:“师太请!”

圆明师太微点头,朝两人做人请的手势后,捏着手中的佛珠,率先走了出去。

一行人走到后堂院子,厢房门被打开,里面踉跄奔出一人,散着头发,只着单衣,看见轩辕画,眼眶含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冰儿参见公主,公主金安。”

听闻这熟悉的声音,轩辕画猛地睁大眼,疾走上前后,又猛的止步,不敢置信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冰儿?你是冰儿?”

冰儿泪流满面,干涸中透出青紫色的嘴唇颤抖着,虚弱苍白的脸庞有着激动,有着卑恭,有着痛苦。

“回公主,是奴婢。”

轩辕画忙不迭的想要扶起她,但她自己身体都很虚弱,一施力,脚步一跄,整个人都踉跄一退,差点掉倒。

“公主…”冰儿惊呼着想要起身,却一阵晕眩,两只手撑在了地上,额头上冒着冷汗,脸色也泛着青色,两眼青乌,颧骨凸起,气若游丝,似是病入膏盲之人似的模样。

阮南风稳稳的扶住了轩辕画的身体,看着跪在地上的妇人,眉头深锁:“冰儿?你怎么…”如果眼前的女子不说她是冰儿,还真的很难认出来,十多年未见,她怎么变的如此——潦倒落魄?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冰儿不敢抬头,恭恭敬敬的磕头,声音颤抖不稳:“奴婢参见驸马,驸马金安。”

“夫人,这位女施主身子虚弱,还是容贫尼扶她回房吧?”圆明师太上前请示道。

轩辕画眼底有着激动,连连点头:“师太说的是,有劳师太了。”

“夫人客气了。”圆明怖太上前扶起跪在地上的冰儿,往厢房走去。

轩辕画急急跟上去。

阮南风止了步,画儿与冰儿多年未见,如今冰儿如此落魄还来见画儿,想必也是知道了颜儿立后一事,才会担忧画儿,急急进京,如今在此处相遇,也属天意。主仆二人多年未见,想必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他一个大男人不方便进入厢房内,有叶嬷嬷陪着就行。

朝紧跟在轩辕画身后的嬷嬷道:“叶嬷嬷,好生照顾着夫人。”

叶嬷嬷恭敬福身:“是,老爷。”

轩辕画看了阮南风一眼,轻点点头,她和冰儿多年未见,冰儿这副模样出现,想也知道定是赶着上京见她。

阮南风走回前堂,在一颗老榕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看着正门上石刻的‘颜华奄’三个大字,有些怔怔失神,这三个字,是十九年前,他亲手所题。

环顾四周,看着清雅大堂,他的心里百感交集,二十年前,画儿就是在这里生下颜儿。

时间匆匆,仿若眨眼即逝,颜儿都长大了。

“哇呜…哇呜…”

一旁的小丛林中传来了哭声,打断了阮南风的思绪,他微怔,顺着声音走过去,看着一名约莫三岁的稚儿满身是泥的跌坐在地上。

圆圆的脸蛋,稀黄的头发扎着一只小辫子,脸上沾满了泥土,一双黑圆的眼睛泛着晶莹的泪花,宛如一只不小心误闯顽皮迷失了的小鹿。

阮南风从怔愣中回神,连忙抱起她,柔声哄道:“摔疼了是不是?来,伯伯抱你出来。”

而此时的厢房内,轩辕画如同被晴天霹雳劈中,面无死灰,毫无血色,只感觉天晕地转,全身的力气瞬间都被抽走的软倒在地上。

“公主…”冰儿哭着跪移着上前。

叶嬷嬷从呆愣中回神,连忙上前扶起软跪在地上的主子,担忧焦急的出声:“公主。”

用痛彻心扉不足以形容此时轩辕画的心情。

轩辕画闭上眼,喉咙里仿佛被卡住了一样,泪水决堤般的从眼中溢出,最后化为了一声声暗哑的哽咽,直到最后仿佛全身的力量,都被粉碎,她从嗓子里发出了一声破碎的呐喊:“不…”

她以为自己痛苦的声音必定刺破云霄,但实际上,那声破碎的痛喊声只在她的喉咙口发出呜呜的声音。

她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老天对她…做了什么?

这时候,她听不见冰儿哭泣悔恨的哭喊,也听不见叶嬷嬷焦急慌乱惊惧的呼叫声。

她只能木然的坐在那里,如同痴呆没有思想之人,傻傻的,静静的,没有人知道此刻她在想什么?

事实上,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时在想什么,或是该想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能这样静静的瞪着眼睛,瞳仁却没有焦距。

“公主,公主…您别吓奴婢,公主…”

她听见了叶嬷嬷慌乱的声音,却不知道自己该要如何反应。

“公主,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能保住郡主…”

她听见了冰儿悔恨痛苦的声音,却无法让自己发出一声声音。

看着她如此的神色,冰儿哭的鼻涕眼泪分不出眉眼,整个人气若游丝,她慌乱的看着叶嬷嬷。

叶嬷嬷此时心里的慌乱并不比她少,看着公主如此神色,她也不知所措,这件事,太过震惊,对公主的打击,她完全可以想像得出。

轩辕画静静的睁着眼睛,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两人,似乎想要看出什么,然而她看到的只有绝望,无边无尽的绝望…

她试图让自己站起身来,可是双脚微颤发软,根本无法施力。

“公主…”叶嬷嬷见她有了反应,连忙上前扶起她。

轩辕画面无表情,看也不看冰儿一眼,脚步跄踉的走了出去。

冰儿悔恨痛疼的无法出声,只能不停的磕头,以示她的罪孽。

呯…呯…呯…

轩辕画耳中听见了那重重的磕头声,但却进入不了她的心里,此时此刻,她的心,空了。

叶嬷嬷搀扶着她,往前堂走去,她知道,公主此时最想见到的人只有驸马。

她心里真的为公主感到心痛,上天对公主真是太不公平,让她这个下人都恨不得指着天咒,它是不是瞎了眼。

公主如此善良,却…

轩辕画在叶嬷嬷的搀扶下,来到了前堂,刚走进前堂,就听见前面院子里面传来的温柔的声音。

阮南风拿着手中的锦帕,轻柔的替坐在膝上的稚儿擦去脸上的泥土。

“伯伯擦干净了,看,不哭了哦。”

坐在他膝上的小茶睁着一眼犹带着泪殊的眼睛,纯净清透的眼睛带着些许的新奇瞪着正低头温柔的给她擦脸的人,一双同样沾满着泥土的小手扯住了阮南风的衣襟,瞬间在他月白色的锦袍上印上了显眼的污渍。

似是知道闯了祸,一双圆黑的眼睛再次泛上眼,眼见着就要掉下来。

阮南风一急,连忙安抚着:“没事没事,不哭了,伯伯不会骂你的,脏了没关系,伯伯擦干净就好了。”

说完,轻柔的抓起她的小手,用手中的锦帕给她擦着手上的污泥。

看着他如此柔和的面容,小小汝古娘眼中的慌惧之色也褪去,好奇的眨了眨眼:“伯…伯伯…”

阮南风惊讶的看着她,然后绽放一抹鼓励的笑容:“对,伯伯,来,告诉伯伯,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姑娘再次眨了眨眼,脆嫩的声音有着高兴:“…小…茶…”

阮南风一愣,继而恍然:“小茶,小茶,呵呵,小茶这个名字真好听。”

小茶知道自己被夸赞,小圆脸上羞涩的低下了头。

“小茶几岁了?”擦干净了小手,再轻轻的替她拍去身上的泥,阮南风和蔼轻柔的问道。

小茶小脸上先是不解,后来似是想起什么一样,大声答到:“三岁。”

“哦,原来小茶三岁了,小茶真聪慧,不仅知道自己的名宇,还知道自己三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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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伯…爹爹…”

阮南风一愣,继而笑的愉悦:“伯伯不是爹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