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解下了步摇,岑夫人也解下了发髻。

她其实一直不太喜欢这种妇人头。

在那一瞬间,她们抛弃了身上的枷锁,在夕阳的余晖下,跨上了灵兽。

岑向南追了出来,神情难看:“阿柔。”

姜柔俯下身温和地说:“岑向南,我们和离吧。”

“我知道你喜欢林黎,我沉默了几十年,如今不想再沉默了。”

“这一去,我或许会死在战场上,但至少是自由的。”

岑向南愣住了,他长得很好看,年轻的时候就很好看,是样貌清隽的美少年,否则姜柔也不至于痴心错付了这么多年。

凝视着女人的脸,岑向南抿紧了唇,心里好像有一块被什么人挖空了,空荡荡地漏着风。几十年后,他猛然意识到当初那个姜家妹妹已经不在了。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却只抓到了一片衣角。

他喉口滚了滚,想说,阿柔对不起,然而离去前,姜柔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却是一句温柔又坚定的,“倘若我战死,你无需为我收殓。“

在这天地宽阔的冰原上,一轮寂寞的落日正在缓缓降下。

两道身影飞一般地奔出了城门,在冰原上拉出了长长的影子,亲身前往氏石崖,千里驰救。

劲急的风雪中传来了姜柔轻柔的嗓音。

“珊湖,我为你唱首歌吧。”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北境全线崩溃,但总有人是不肯放弃的。

就算死,那也得死在战场上,呼啸的朔风吹裂了皮肤。

虽然冷,但至少是真实的,也是自由的。

……

苏瑞抬起手,撤了兵。

哗哗哗,厚重的铠甲摩擦的动静响起,大批魔兵调转了方向,离开了这片冰原。

所有人沉默地看着跪倒在雪地里,嚎啕大哭的粉衣姑娘看了很久。

突然地,轮椅碾压雪地的动静响起,马怀真一手搭在了乔晚肩膀上,定定地摁住了她肩膀。

“你打算放弃吗?”

又回眸看向身后这狼狈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的少年少女们。

“我们要放弃吗?“

“不!”一个昆山打扮的少年突然咬牙大叫了一声,“都到这一步了,谈什么放弃?”

他们……他们在北境拼了这几年,死了多少同袍,现在想让他们放弃。

“不,我们不放弃!!”

起先只是一声,紧跟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身后的修士们骚动起来,咬牙,通红着眼,此起彼伏地怒吼道:“我们不放弃!!”

“我们绝不放弃!!”

这一刻,仿佛有蓬勃的热血从血脉中滚滚地烧了起来,马怀真阖眸眼角露出了点儿笑意。

妙法尊者阖眸,稳稳地扶住了乔晚肩膀:“起来。”

乔晚也咬紧了牙,抱着闻斯行诸,站了起来。

在雪地冰原上跪了太久,她膝盖有些发麻,打了个颤,却又死死地站直了。

马怀真看向身后这些泪痕未干的修士们,沉声喝道:“兄弟们,我们再战一次。”

“我们一块儿杀去魔域!困兽犹斗!我们一块儿去救苏将……孟山长,出来!!”

怒吼声纷纷响起,在这漫天风雪中结下了个承诺,象征北线战场的寒字旗再次被举起。

旗帜猎猎作响。

“我们,绝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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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尊者的夜谈

想要杀进魔域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当初在不平书院的带领下,修真联盟的人杀进了魔域。

后果呢。

全留在了魔域, 终生都没能出来。

直到如今李判还对此耿耿于怀。

去魔域的人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 怎么选人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商讨之后得出来的结果是, 救不回孟广泽,最差那也得保证一半人回来。

要是加上妙法尊者,那赢面立刻多了一大半,可是不到最后一步,马怀真是真的不愿动用妙法尊者这把双刃剑,不止是为了修真联盟, 也是为了妙法尊者他自己的性命,他敬重任何一个甘愿牺牲自己的英雄。

晚上,回到营帐之后, 乔晚端坐在帐子里, 看着中央的火盆中熊熊燃烧的炭火。

李判就坐在她对面。

她哑着嗓子说, 我想听那位孟广泽前辈的事。

李判沉默了一瞬,缓缓地开口。

他与孟广泽还有死去的几个同袍,是真正的同道好友,为了一个信念走到了一起。

李判脸上难得露出了点儿舒缓的笑意,他笑起来时,眉头的细纹也皱了起来:“孟广泽虽然是山长,但这山长当得却很不称职。”

书院里的那帮小崽子一撒娇,一哭, 男人就手足无措了,变着法儿的温声细语的哄。根本不像上过战场的那位魔域战神。

于是那帮小崽子抓住了山长的命门,更加无法无天的惹事儿,每次都得李判来才能压得住。

每天,李判就站在教室后面,拧着眉,面无表情地看,一众书院弟子立马跳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大气儿也不敢出。

后来呢。

后来这帮小崽子全死在了魔域,没一个活着回来的。

乔晚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判,李判看着她,沉声说:“我不希望你留在那儿,我希望你能活着回来,你们都能活着回来。”

等走出营帐之后,看着这幽蓝的深邃的天,乔晚握紧了拳又松开了,心里动摇了一瞬,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拜访一下那位妙法尊者。

妙法尊者的营帐就设在不远处。

乔晚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帐子里就传来个抑扬顿挫,又清正庄严的声音:“进来。”

乔晚愣了一下,直接掀开了帘子走了进来。

一抬眼,又被对方的尊容给狠狠地震了一下。

据说,这位妙法尊者已经与心魔融合了。

青黑的脸,但凤眸却在眼尾拖曳出些金芒,眼波潋滟,身形瘦削,长发披散在肩头,美得脆弱心惊。

乔晚犹豫了一下,行了个礼。

而对于妙法尊者而言,这算是他与这少女芦花前分别后第一次重逢。

粉衣姑娘看着他的眼神,明澈干净,没了昔日的爱慕,她只是在审慎地,犹豫着要如何对待这位传言中和她关系不错的“前辈”。

妙法尊者微微阖眸,定了定心神,乌黑纤长的眼睫一扬,复又垂下,眼尾的金芒好像有细碎的流光闪过。

乔晚看得心里微微一震,忙收敛思绪,恭敬有礼:“晚辈是来拜会前辈的。”

这位尊者生得当真好看到了没话说,就算和心魔融合,额生三眼,背后生四手,依然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

他的心里蓬勃着一股杀意,这杀意,只能让他沉默地退守在营帐中,不欲外出。

但瞥见少女站在营帐外,被篝火勾勒出的青松般的身影之后,妙法尊者凝然,最终主动开了口。

高高在上的禅门尊者,自幼天赋极高,悟性极强,看透了无数痴男怨女的爱恨情仇,也习惯于替无数人开悟解惑,如今见乔晚眼神澄澈,坦然有礼的模样,妙法尊者心中微微一动,那高高在上,香火簇拥着的一颗禅心,却是微不可察地乱了一瞬。

但佛修讲究禅定,只这一瞬,拧紧了眉,又恢复了一颗淡然的禅心。

他必须花费不少力气,来压抑心里这蓬勃的,对乔晚的杀意,所以,必须要尽快地结束这对话,听清乔晚的来意,思忖了一瞬,妙法尊者开口。

少女的脖颈很纤细,仿佛轻轻一握,颈骨就会断裂在他手中。

“你深夜来此,就是为了此事?”再一开口,嗓音依然是浑厚庄严,令人灵台清明,就是搭配着这张俏脸,怎么看怎么都有点儿□□……

乔晚顿了顿,这个时候寒暄也没多大意义,坦然交代。

“恕晚辈不自量力,晚辈想知道前辈的心魔为何而生。”

妙法尊者沉默,闭了闭眼:“从修行起,我心中有修罗相。”

所谓的开悟远远渡化不了人性本恶,正因为看多了人心险恶,所以比起那些温和的禅门老秃驴们,他成了个某种意义上的修罗佛,常常疾言厉色,对魔狠辣从不手下留情。

乔晚抿紧了唇。

她自己觉得自己来这儿,也确实不靠谱的,但不论如何,她都想争取这位前辈的帮忙。

于是,她犹豫了一下,双掌交叠,行了个大礼,坐了下来。

“前辈……有没有想过这始终不是解决的办法。”

这一来一回,这股若有若无的生疏与尴尬,令妙法尊者不由眉峰轻蹙,旋即又压下,沉声继续问:“你说。”

和这位尊者对话,目光所及之处,全是血淋淋的脏器,乔晚压力一直有点儿大。

她真的不能理解这位前辈为何会走得这么偏?

这种简单粗暴的线性思维,这难道不是灭霸的思维吗?!

不过乔晚她不明白的是,所谓心魔,走得要是不偏,那就不会有心魔这玩意儿的产生了。

察觉到这位前辈并没有立刻赶她走的意思,乔晚斟酌了一下,继续开口。

她知道,她这个小辈开这个口,教训长辈,在这个地方,看起来的确挺不自量力的,但有些话她还是想说。

“人类的每一次进步,都会带来对资源的消耗与破坏。”乔晚抬起眼,眼神明亮。

沉着地开始讲,一直讲,讲到了工业革命,讲到了未来的社会。

“就算没有修士,凡人也有战争,也会对其他物种进行屠杀,对其他物种进行生物灭绝。”

“我们能做的。”乔晚抿了抿唇,“只有努力解放生产力。”

“解放生产力,有取有还。”

就像是后来人们发现了清洁能源,人们开始利用“风力发电”,文明的发展,促使了环保理念的诞生,人们明白了自己的自大和狂妄。

“修士掌握了灵气,为什么不能反过来促进这个世界生产力的发展。”

如果能利用好“灵力”这项资源,这个世界一定会发展得更好,乔晚定定地想,完全有能力超越她老家。

所谓的修士和魔,“窃阴阳、夺造化、转生杀、扭气机”之类的言论,虽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她不赞同将锅全甩在“修士”和“魔”存在本身上。

不论是哪个物种,想要生活得更好,就要发展,而发展势必带来有好有坏的后果。

如果这种理念是对的,那大家都倒退到原始社会好了,就算生活在原始社会,为了生存那也得捕猎采集,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大家都不要活了,没有生命的,静悄悄的宇宙,是最合理的宇宙。

这和极端环保主义的理念有啥区别呀。乔晚忍不住默默吐槽。

人总不能不发展,生存死亡,是人类面对的终极命题,他们能做的,只有靠实际行动,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结束这场战争,改变这个世界,这个社会,总比简单粗暴的消灭大家好得多。”最后,乔晚用这句话,结束了自己的“演讲”。

“解放生产力”是个新奇的概念,至少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个破天荒地的概念。

妙法尊者微微一怔,眼里掠过了一阵激赏之意。

面前的小姑娘,这位后辈,比他想象中的优秀得许多。他一直将她视作一个晚辈,却好像未曾将其平等地视作过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优秀的女性。

从当初昆山那一跃,一直到现在,少女脊背挺立,宛如风雨飘摇,血色战场上盛开的废墟中的战争之花。

他相信,也希望她能不耽溺于情爱,走得更远。这场失忆,洗去了她对他的爱慕,对她而言未必不是一场契机。

如今这位沉静守礼的梦中晚辈,真的如他所愿,走在了坦坦荡荡的,仁义大道上,妙法尊者却有一瞬的恍惚。

——“儒家有言,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世上或许唯有淡如水的知交之情方可长久。”

——“乔晚,你可愿不计较我的年岁,与我平辈相交,真正做我这修炼路上的好友?”

复又垂下了眼睫,不去作他想。

乔晚还在等待这位佛者的回复。

和这位佛者对话,总让乔晚有种敬重却疏离的感觉,这种疏离出自于一个普通的无教派人士对宗教人士的敬重,她敬重任何为了自己的信念,坚持如一的人。

乔晚抿唇不大确定地问:“前辈?”

食欲,伴随其他微不可察的细密情绪在心头蔓延,将这些情绪一一压下,妙法尊者拧眉再度开口。

“乔晚,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乔晚神情肃然,沉静恭敬地行了个礼:“前辈但说无妨,若有晚辈能帮的上忙的地方,晚辈一定尽力而为。”

像个普通的小辈一样足够恭敬,客气,谦逊,却保持着敬重,疏离。

与萧博扬,与齐非道,与任何与佛者相处的晚辈一样。

“我明白你的意思,”妙法尊者道:“你无需担忧,这点我与马堂主,与修真联盟早有约定,只是自你失踪之后,一直未曾再找到合适的人选。”

妙法尊者的眼神如清泉般沉凝清泓,神情肃然,嗓音决绝。

虽然呈现出修罗相,微垂的眼睫,仿佛穿山渡水后,安歇与云雾缭绕,暮色晚霞归处的明净菩萨。

“等我结束了这场战争之后,我希望,你能在我铸成大错前,亲手杀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只有3000,呜呜呜白月光感情戏太难写了

喵法和晚妹其实是双向暗恋,如何不崩喵法人设,写这种双向暗恋太难了,我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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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尊者的夜谈(二)

乔晚震了一下, 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妙法尊者的神情,明显在告诉她, 她没有听错。

乔晚迟疑了一瞬,让她……亲手杀了她?

动了动嘴唇, 乔晚坦然:“前辈, 我……不明白。”

为什么要选中她?

这不是个多光荣的任务,亲手杀了同阵营的前辈,无疑会给人带来心理阴影,难道她看上去心理承受能力强悍到了这地步?

妙法尊者嗯了一声,绮丽丹晖的薄唇微抿,眼角金芒熠熠。

“你且听我说。”

乔晚坐直了点儿, 挺直了脊背。

妙法尊者拧起了秀眉,“禅门讲究一个‘阿赖耶识’的存在,你可知晓?”

乔晚努力从记忆中搜寻了一圈儿, “晚辈……听说过, 但不甚了解。”

她只隐约知道佛教好像不承认一个恒常的“我”在转生, 也就是不承认“灵魂”的存在。

随着佛者清圣庄严的嗓音响起,佛者低声,嗓音婉转迂回,缓缓道破了一个属于他心魔的惊天秘密。

“人间有情众生,具足眼、耳、鼻、舌、身、意六识,第七识末那识,第八识阿赖耶识。”

【眼耳口鼻舌身】,是感受的触角。它们将外界信息交给【意识】, 【意识】再通过【末那识】,将数据交给【阿赖耶识】,阿赖耶识如同一个储存数据的硬盘。

人在人世间的各种活动,前世今生,由身口意行所造作的善恶性业,都交由阿赖耶识保存。

末那识类似于人格的载体,一个人成长,受各种生活环境的影响,会形成不同的人格,形成不同的看待世界的方式。

末那识提取阿赖耶识储存的数据,再通过意识将这些“信息”投射成带有自我色彩的“我执”,单纯的意识不具有自我主义的偏见。而经由了末那识的污染,人的意识也就具足了自我主义。

这就是所谓的“我执”。佛教将末那识视作为我执之根本,若执着迷妄则造诸恶业,反之,则断灭烦恼恶业,彻悟人法二空之真理,故称染净识。

佛教修行的根本也在于破除“我执”。

“你或许常听我们说,众生都是佛。”

妙法尊者微微一顿,之前为乔晚梦中说了十多年的法,乔晚对佛法也算有些认知,但面前失忆后的少女则不然,他拿不准她是不是还记得,眉峰微蹙,又从头开始。

佛者凤眸微敛,藏蓝色的长发滑落,眉目清圣,不厌其烦地,谆谆教导,终于显露出无与伦比的耐心,不因为座下弟子的懵懂而生嗔怒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