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人,请随小人来。”

一个侍从模样的人从屋内走出,庞羽德赶紧将帕子塞回去,对着侍从连连点点头:“好说好说。”

“这县令可真够客气的。”门外的侍卫微动着嘴皮子。

旁边一侍卫也小声道:“这一路来见咱们侯爷的县令有不客气的么?”

“诶,你忘了上次不就有个老叟跑出来骂咱们侯爷的么。”

“对哦。”那侍卫似乎想起了当日的情况,努力憋着笑,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别说了,秦大人来了!”

两个侍卫立刻站得笔直。

秦苍看了他们一眼:“时间到了,换岗,你们去守后院。”

“是!”

二人夹着尾巴一般的飞速溜走。秦苍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自从老侯爷终于从当年被迫回封地的阴影中渐渐走出来后,仿佛又走向了另一个“不讲究”的极端。

路上遇到一老叟,大骂博陵侯当年派人去南边买年轻女子回府玩乐一事,谁料老侯爷不仅没有追究,反而还私下地问了那些人后来的情况。又秘密派了他秦苍吩咐人手去调查当年女子的家人是否还在原地,若能找到,尽量给予补偿。

老侯爷聪明了半辈子,也糊涂了半辈子,到老了又醒悟了回来,不知是幸亦或是不幸。他的赫赫战功救了多少苍生,又因荒唐毁了多少普通小民,这些数字谁也说不清楚了。然而秦苍并不后悔这一辈子追随博陵侯,他永远都不忘记当年北狄犯边,博陵侯恍如战神一般的将他从死人堆里救了回来。

博陵侯府的侍卫大多都是当年追随老侯爷的亲兵或是老侯爷收养的战争孤儿,无论老侯爷有多荒唐,他始终都是他们的将军,是父亲!

聂冬正在屋里应对庞羽德,他还以为庞羽德和之前遇到的那些县官一样,一来就是拍马屁。谁料这个庞羽德在一阵歌功颂德之后,突然跪地诉起苦来,令聂冬措手不及。

“秦苍,正好你来了,赶紧将庞大人拉起来!”聂冬头疼道。本以为经历过情感丰富的霍文钟这个爱哭鬼的洗礼后,他可以很淡定的接受一个大男人在他面前哭的梨花带泪了,万万没想到庞羽德那张油腻腻的胖脸实在是让他看不下去啊。

秦苍伸手轻巧一拽,庞羽德整个人被他提起,整个人呆呆的,脸上还带着泪痕。

“大人,侯爷面前注意仪态。”秦苍抽出了帕子递了过去。

庞羽德拿起来捏了把鼻涕,看的聂冬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连连挥手:“本侯也见了,贵县可以回去了。”

“侯爷啊” 庞羽德杀猪一样的叫了一声,“下官刚才说的句句属实,不敢有丝毫欺瞒。”

“本侯只是来池安探亲的。”聂冬道,“贵县遭遇倭寇的确令人遗憾,但这件事说到底也是贵县的家务事,贵县觉得抵抗倭寇有困难,可以上报给郡尉,上报给朝廷,与本侯说没用的!”

这不是担心您老人家煽风点火么,我提前说了,防止有小人告我一个欺瞒之罪。不是我方太没用,而是倭寇太厉害啊!

庞羽德被秦苍亲自送走了。

聂冬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坐在他下首的霍文钟全程目睹了庞羽德那杀猪一样的哭法,赶紧给他爹倒了一杯茶:“父亲,您缓缓。”

聂冬接过,语重心长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本侯觉得此话是极好的!”

霍文钟脸色一热:“是。”

“不过这位庞县令倒是有意思。”聂冬看着茶杯中的倒影,若有所思道,“赵县时疫时,赵县诸官想的都是怎们隐瞒,为查清时疫到底有多严重就费了不少力气。庞县令倒好,问都不用问,自己一个人就一股脑的全说了。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霍文钟思量了片刻,谨慎道:“池安全郡的安危关乎大姑父的官职,若池安不稳,大姑父肯定要被言官在朝中参一本。所以这些县令很清楚,来到池安,您发现了什么不好之处,肯定是要对大姑父说的。咱们要经过池宁全县,与其被您发现端倪,不如他主动坦白,明明白白的将自己的难处说出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知道了这些,也就不会太过追究他。”

“倭寇竟然如此厉害?”聂冬好奇道。

“儿子没有经历过这些,所以…”霍文钟没有发表意见,不过他有自己的一丝见解,“虽然打仗上儿子没有经验,但是有一点,朝廷对池安的军饷一直都没有全数发下来,缺的那一部分由池安自己贩盐补充。”

“油水很大啊。”聂冬摸了摸下巴。

“儿子不懂行军打仗,不过儿子知道一点,兵都是需要操练出来的。然而不发军饷想要那些兵油子出阵,难于上青天。哪怕是经验丰富的宿将,也不敢让饿着肚子的兵出操。兵卒不出,就只能招募百姓来防卫海岸,反正小民每年也有一月兵役,让更卒去既省了军饷,又不用担心他们不尽心,毕竟护卫的是自家田地。”

“荒唐。”聂冬道,“让普通百姓去面对杀人如麻的海盗?”

“但让士卒出操,一旦发生营啸会更可怕。”

霍文钟觉得这是一个死循环。普通百姓没有接受过基本军事训练,也没有多少没有武器,防卫海岸就是去送死,只会让倭寇越来越肆无忌惮。但派县尉手下的县大营士卒前去,又会因粮饷问题,导致士兵倒戈营啸,所以只能将他们留在大营里,偶尔派出去抓个贼。

归根结底还是一个钱字闹的。

“不只是钱。”聂冬却道,“正如你所说,百姓自己护卫自己的田地,自然会万分尽心。他们是缺钱吗?不,他们缺的是训练!县尉并没有教授他们如何应对海盗,甚至连老兵都不派出来,没有人天生会打仗。”

文官世家,武将世家,他们安身立命的法宝,真的是世卿世禄世婚吗?

那些不过是表面,他们的根基是对知识的垄断,小民们想要获取知识难于上青天,所以他们会追崇世家,追崇阵法卓越的武将,这是愚昧对文明的向往。哪怕是到了科举取士的明清时期,对待能参加科举的百姓也有诸多的限制,家族里有人曾为奴为婢的不能科考,缺了有功名之人推荐的不能参加等等…这些限制真的是为了保障士人阶层的“纯粹”吗,不过是为了持续垄断的阻碍罢了。

冷兵器时代,战争讲究的事阵法。这些东西都是将领的不传之秘,哪怕是教士兵列阵,但也只是让其站在指定的位置上,不会详细解说为什么要这样站。而让将领去训练一只普通小民组成的民防队,教授他们阵法,简直是天方夜谭。

聂冬无奈叹口气,在这里九年义务教育不太可能实现了,不过他可以在博陵努力扩大一下私塾的招生范围,然而要见成效起码得五年之后,这些措施对于池安一郡来说远水解不了近渴。

在这个时代里,有多少人会去主动分享自己的知识?会有将领手把手的去教兵法吗?聂冬微微摇头,他看不到曙光。

“你傻了吗?你往边冲什么?!”霍明明毫不客气的朝着跟在她身边的狗子踹了一脚,“再不听老娘指挥,老娘亲手剁了你!”

狗子被她踹的生疼,却一丝怨气都不敢有,可怜巴巴的望着霍明明:“俺知道错了,错了,大师姐,您继续说!俺都听你的!”

霍明明眼风左右一扫,周围人一致点头。

“好。”霍明明道,“狗子他们已经打探清楚了,那人家的外室要从这里经过,咱们只劫财,谁要是动人,老娘手里的刀就不客气了!到时候我和栓子还有狗子几个人前去,将家丁们引开,随后其他人在上,知道了吗?!”

“知道了!”众人齐声道。

“记住了,这就是声东击西!”霍明明收起腰刀,“以后打架别一股脑的全部往外面冲,那是送死!”

众人正要应下,霍明明顿时摆手:“嘘,人来了…”

第122章 战术

一辆骡车从小道上驶来。据狗子他们的情报, 这是镇上一员外私底下纳的外室, 因家中嫡妻是出了名的悍妻, 不敢纳回家,只好放在外面。这外室每月都会去城外寺庙进香,保佑自己能一举得男, 顺便咒一下大老婆。

今天便是进香的日子。

霍明明带着人在路上埋伏, 陈福被留在了宋豹子他们临时落下的村子里充当人质。陈福好说歹说,终于让霍明明表忠心的行动, 从抢官仓变成了抢行为不检, 横行乡里的富户。

虽然还是觉得那里有些不对劲儿…

“跟我来。”霍明明放低了声音。

狗子和栓子都屏住了呼吸, 一脸紧张。

他们虽然也抢路人,但只敢抢落单的, 像这样有侍卫护送的队伍, 通常都是宋豹子亲自下山动手。而霍明明和陈福那是个意外,当初他们带了十八个人, 以为面对两个落单的镖师有人数优势, 谁料…

往事不提也罢。

狗子左右看了看, 就他们这九个人真的能抢到吗, 那可是镇上裴员外家的家丁啊连衙门里的捕快都不敢惹裴员外家的人。

“夫人,您放心, 那宝泉寺是最灵的,让大师给您看看,开道符水,保证一举得男!那母老虎再横, 难道还能让裴家的血脉流落在外面?!”

“我也不求什么名分。”说话的女子柳眉微蹙,“只想和老爷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我愿意称她一声姐姐,进了府好生伺候她,可怎奈她百般看不上我呀。”

“您别急,她就是那秋后的蚂蚱。老爷说了,要告她一个七出嫉妒,休了她。呵,亏她还以为自己正是正妻了不得呢,…啊!!”

一个颠簸,车内说话的主仆二人均是一惊。

“怎么回事?!”老嬷嬷厉声呵斥,“你们没吃饭啊,连个骡车都赶不好,不要命了!”

“有劫道,快护住夫人!!”

“啊??”

车内女子脸色顿时苍白一片。

“夫人莫怕,只不过是几个宵小!”老嬷嬷护在那人身边,自己却不住的抖了起来。

外面一阵嘈杂混乱。

霍明明等人蒙着面,除了俩眼睛露在外面,其他都捂的严严实实。

“就这两下子,还想劫道,爷爷干死你!”

“呸!有种就杀了爷爷,不然就把钱交出来。”狗子与那人对骂。什么低俗难听的话都招呼了过去,将那人祖宗十八代悉数问候了一遍。霍明明听得一愣一愣,这家伙也是个人才啊!

家丁们被骂的火冒三丈:“你跟爷爷等着,爷爷这就来扒你的皮!”

“来啊!不来你是孙子!”狗子说着,又砸了一个大石块过去。

砸完后转身跑得飞快,气的已快失去理智的家丁,抄起木棍就追了过去。栓子见势,就要冲过去拦那下人替狗子争取时间,另一个家丁为帮同伴追狗子,也追了去要堵栓子。

“跟爷爷拿下他!!”

又一家丁爆呵一声,剩下的两人朝着孤身一人霍明明围了过去,决定一举将这落单的土匪拿下!谁料霍明明一抬腿,其中一人被踹的老远。霍明明转身朝那人跑去,将那人从地上拽起,又狠狠揍的数拳。

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打的架势啊。

几个家丁急了:“跟爷爷住手!!有种跟爷爷单挑啊!!”

霍明明充耳不闻,拽着那半死不活的家丁就往林子里走。

“外…外面怎么没声音了?”

马车内,女子抖着声音,双手死死拽着嬷嬷,“王五他们人呢?”

“夫人放心,我还在!”

嬷嬷大喊:“那其他人呢?”

家丁头子道正要答话,眼前却多出了六个蒙面大汉,摩拳擦掌地冲他嘿嘿笑。

“这些首饰加银子一共是…十五两!”巧儿数着狗子他们带回来的这一盒东西,惊的合不拢嘴,更别提屋外还拴着一头骡子!!

狗子蹲在凳子上,拿着那银子放在嘴里咬了一下,见到上面俩牙印,笑的眼睛都看不到了:“是真的!!真是银子嘿!!”

“我地个乖乖,这抢一次就得了十五两,咱们要是一个月抢个七八上十次…”栓子努力算着,整个人都呆了一下,猛地冲到霍明明面前:“大师姐,请收我为徒吧!!”砰砰砰,就磕了三个头。

这一举动引得狗子们也跑了过来。

“大师姐,从今以后俺们都是你师弟!!”

陈福进来的时候,看见一群男的朝着霍明明磕头,有的还单膝跪地抱拳,一口一个大师姐,一口一口神机妙算…

“滚滚滚!”陈福连忙将他们哄开,“这都是干嘛呢!这是老子的师姐,你们起什么哄!”苍天啊,要是老侯爷看到这一幕,他估计会shi成渣渣了!朝廷列侯的千金大小姐,圣上亲封的县主,长公主的救命恩人,现在都快成反朝廷的土匪头子了。

“行了。”霍明明站起身,“少拍马屁!这些银子留下七两,剩下的拿出去分了。”

“这是自然。”狗子连忙将大头都堆到了霍明明面前,“那骡子俺带回去,剩下的银子俺们交给宋大哥,宋大哥会分下去的。”

巧儿也连连点头:“对。大师姐您放心,剩下的银子俺们不会私吞的。”

霍明明无奈的揉着额头:“谁说我要银子了?!我是让你们把剩下的银子拿出去给镇上的百姓分了!”

“啊???”

屋内众人齐齐一惊,嘴巴长得可以放鸭蛋了。栓子愣愣道:“为什么啊,俺们辛辛苦苦抢回来的,而且抢的也不是劳苦百姓银子,这就是大师姐你之前说的盗亦有道啊。”

“我们是什么人?”霍明明问道。

陈福嗯了一声地望过去这才半天的功夫,他家小主子就跟这群人用“我们”这个词了,小主子,你还记得你是朝廷的县主么!!陈福泪流,他家主子这角色转换的也忒快,忒敬业了吧。

狗子小声道:“土匪啊。”

“错!”霍明明道,“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是劫富济贫的侠客!”

谁不想听好听的,话音落,屋内众人皆是两眼放光:“对对对,俺们就是劫富济贫的!”

“皇上答应了要给大家春耕的种子,皇上那是什么人啊,那是圣人,一口唾沫一口钉的!”

“恩。”不少人连连点头。皇上这种人物,那可是和老天爷差不多了。老天爷怎么会错呢,错的肯定是下面的人!

“可就是因为像裴员外这种人,故意用高价把种子都买走了,咱们没了种子,没法种地。咱们抢的是他的银子吗?不是,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咱们的,是他之前把我们的东西抢走了!”霍明明说的一本正经,“可不仅咱们的银子被他们抢了,还有其他人,那些人没你们有胆子,被抢了也不敢吱声!”

说着,屋里不少人哈哈大笑。

“对啊,俺们胆子大着哩。”

“大师姐,俺以前跟俺们村的猎户还进山打过老虎哩,这几个家丁算个甚!”

众人纷纷说着。

“我只知道胆子大的可以当侠客,还从未听说过胆子小的能当侠客。咱们这次得了十五两银子,七两够咱们花了,分出去八两,让那些个胆小鬼看看咱们的魄力和胆气!我们不是山匪,我们和裴老贼这种人不一样,我们是侠客,是替天行道,替那些活不下去的人讨口饭吃!不然,我们和裴老贼这种吸别人血的恶棍有什么区别呢?你们愿意被人叫做恶棍,叫做老贼吗?”

“大师姐说的没错。俺们不能只顾自己!” 狗子第一个响应,“当初宋大哥带着大家落了草,是因为大伙儿过不下去了,俺们不能去抢跟俺们一样过不下去的人,那就太不是东西了!”

陈福默默看着这种誓师大会,整个人已经完全呆滞了。他完全不知道霍明明是怎么突然就把这一起明显的暴力活动说的这么义正言辞。

可是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啊…

“只有越来越多的人支持咱们,咱们才会越来越安全。”霍明明道,“咱们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吧,万一那一天一个兄弟单独出去了,被人通风报信,岂不是可惜!大家想一想,咱们把这些银子分给了那些人,他们是会感激给他们银子的人呢,还是要感激抢了他们春耕种子的裴老贼呢。”

“只要良心不被狗吃了,都选的出来。”巧儿道。

狗子立刻道:“呸,狗才不吃哩。”

“所以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霍明明颇为欣慰,“敌人越少越好,朋友越多越好。宋大家常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咱们不能自己去把路给堵死了。”

小主子,你说的这些真没关系吗?

陈福抬头望着房梁。

总觉得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呢…

他已经完全确定霍明明绝对是老侯爷亲生的,当年老侯爷打北狄的时候就是用的这一陶,首先下了大力气将北部草原的部落拆的七零八落,将北狄单独拎了出来,然后将其往死里揍。

老侯爷那随时可以不要脸,时刻准备下黑手的特点果然都被闺女们遗传走了,前有大小姐霍文萱后有小主子霍明明,他再也不觉得大郎霍文钟不好相处了,大公子简直就是府里最白的那只小白羊啊!!

霍明明拿着银子与宋豹子商议了一个晌午,最后决定将那八两银子送给经常替村民治病的一个郎中,还有几位村中的老长辈们,又让没有露过面的兄弟去镇上拿银子换米盐分给大家。

“你在写什么?”宋豹子看见霍明明拿着毛笔歪歪扭扭的写信,用的是不知从哪里来的破布,这山寨穷的连纸也没有,当然文盲率百分百的山寨也不需要这东西。

“给你们这儿的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写信。”霍明明道。

“你认识他?”

“不认识啊。”

宋豹子一脸莫名其妙:“那你写个啥?”

霍明明拿着那破布条,解释道:“曾经有一个穷苦人家的小孩,一心向学,奈何家里连温饱都成问题,他便只好去先生家附近的私塾蹭课听。有时候先生带着其他人出去踏春对诗,他就远远跟着,能听一点是一听。他就这样听了先生讲了好几年书了,然而却没有给先生任何束脩,如今有钱了,补上。”

宋豹子好奇道:“谁啊?”

“我也不知道啊,编的。”

“啊???”宋豹子猛地挠头,“你到底要做啥?怎么我一个都看不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