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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子正对着梅林。

如今这个时节,梅花飘摇,不仅好看,也好闻。

他就这样看着红白相间的梅花,淡淡说道:“我记得早几年,也是这样的时候,阿萝还未出嫁,你来家里,你我便是这样对坐着饮酒赏景。”

“那会那丫头最是痴缠你不过,每逢你来,总爱赖在屋子里,赶也赶不走。”

即便进了屋子也不曾说过一句话的陆承策,在听到这番话后,握着酒盏的手微顿,他没有去看顾辞,甚至没有开口,只是目光扫视了一遍屋子,然后缓缓闭起了眼睛。

——“无咎,无咎,你看我今天的妆发好不好看?”

——“无咎,无咎,你喜欢吃梅花糕还是桃花酥呀,家里的厨娘这两道糕点做得最好了,你要是喜欢,我做给你吃呀。”

——“无咎,我喜欢那枝梅花,你摘给我好不好呀?”

眼前出现那时的景象,那个时候谁不知道名满京城的宝安郡主钟情长兴侯府的世子,只要他出现,阿萝的眼睛便只会望着他。

她从来不会介意旁人的言语,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她就像天上的太阳,明艳又耀眼,照亮了他干涸孤寂的岁月,可是眼前的景象突然又变了。

那个永远只看着她的阿萝变了个人,她冷漠又孤傲,望向他的眼睛没有一丝情感,她看着他,和他说,“陆承策,我不爱你了,也不恨你了。”

“如今我心有所属,这颗心只藏得下一个陆重渊,再也没有你的分寸之地。”

“陆承策,顾珍已经死了,你的阿萝也已经死了。”

“陆承策,你放手吧。”

形容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恐怕心如刀割都不过如此了,陆承策握着酒盏的手收紧,浓密的睫毛轻轻打着颤,他想睁开眼,却又像是在逃避事实一般,不愿睁开。

屋内突然传来一阵很轻的叹息声。

来自顾辞。

他转过头,放下酒盏,开了口,“无咎,我们相识多年,如今变成这样是谁也不想看到的,以前的事,如今也不必再提。”

“唯有一事,我要同你说清楚。” 顾辞看着仍旧紧闭双目的陆承策,顿了顿,继续说道:“就当你不知道,放过阿萝,也放过你自己吧。”

“你很清楚,阿萝已经不属于你了。”

“无论是她现在这个身份,还是她那颗心,都已经注定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

“为什么。”

陆承策终于开口了,他的嗓音喑哑,撑在膝盖上的那只手青筋暴跳,像是蕴藏了极大的痛苦一般,“为什么”

“为什么让我知道了这些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和别人在一起。”

“为什么”

“为什么阿萝,为什么我的阿萝会爱上别人。”

倘若他什么都不知道,至少还能高兴、真挚得祝福他们,而如今,他知道了所有的事,知道了她就是阿萝,知道她的心里已经再也没有他。

他就像是置身在地狱里。

整天浑浑噩噩的,不知道做什么,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跟着她,但他没办法,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只要神志清醒的时候,满脑子便只有她的身影。

即使没有办法靠近她,也想远远看着她。

这仿佛成了他的一种执念。

顾辞明白陆承策此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但他已经不会再宽慰他一句,事到如今,满盘皆输,也是他自作自受,他可以原谅他的不得已,却也没办法真的如往日一般,同他推心置腹。

又给自己倒了一盏酒。

顾辞抿了一口,已经有些凉了,他重新放在一旁,看着陆承策淡淡道,“陆五爷纵有千万般不好,但有一点,他比你好。”

“纵使只剩下一口气,他也会护着阿萝,不会骗她,更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这一年,他们是如何相处,你冷眼旁观最清楚不过 倘若你心里尚还有一丝为阿萝好的念头,那就希望你把你所有的情意都压在心底,不要泄露一丝一毫。”

“更不要让他人知道阿萝的身份,使她置身于险境。”

说完。

顾辞便起身往外走去,没再理会屋内的陆承策。

而陆承策——

他听着顾辞离开的声音,听着脚步声越走越远,依旧保持原先的动作,他闭着眼睛抿着唇,身体也在轻轻颤抖,不知过去了多久,他举起手中尚且还满着的酒盏。

不顾酒水早已冷了,混着眼角不知何时滑落的泪,仰头饮尽。

一杯又一杯。

他都不知道喝了多少,直到把桌子上的酒壶都喝空了,才起身往外走去。

出去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有些晚了,门口的小厮见他趔趔趄趄出来,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嘴里还跟着一句,“您没事吧。”

如今陆家失去爵位。

陆承策也在端佑帝写下罪己书的那一日被褫夺了指挥使一职。

小厮也只能用 “您” 去称呼了。

陆承策拂开小厮的搀扶,自己站稳了步子,他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任由冷风拂面,缓缓吐出几字,“和你家主子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纵使她不再属于他,他亦希望她能永享太平安康。

就如他最初期望的那样。

“还有” 陆承策的目光移向一处地方,那是当初永安王夫妇仙逝的地方,他负在身后的手微动,脸上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半响之后吐出几个字才离开王府几日后。

顾辞站在一座坟前,上刻永安王夫妇的名讳,他刚拜祭完,这会便移到一旁,由萧知和陆重渊祭拜。

等祭拜完,萧知终于按捺不住,哑着嗓音问道:“哥哥,你是怎么找到父王母妃的”

她看了一眼坟墓,因为太过激动都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音调了。

他们今天来得不是当初陆重渊建得那座衣冠冢,而是真正的墓碑,虽然墓碑上的字是新刻的,但墓是旧的,看旁边的草木就能估算出这是当初父王母妃出事之后,有人立下的。

到底是谁?

顾辞看着她笑,“我也是前几日才知晓,当初朝中有父王的一位故交帮忙敛了父王母妃的尸身,如今见我回来便同我说了。”

“是谁?”

萧知问道:“我一定要好生谢他一回。”

感谢他没有让父王母妃尸身不保,可以永享后世香火,不至于魂魄无处归依。

顾辞笑笑,却只说,“我已经谢过了。” 眼见萧知还要开口,他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说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了,你若去谢人家,还不知人家该怎么想呢。”

“好了,这里风大,我们也该回去了。”

萧知还想再说,便是没法当面谢人,其他地方,她也能做一些,总不至于知道了恩人是谁,也没办法报答吧“好了,既然你哥哥都这么说了,你听他的吧,恐怕那人也不希望那么多人知道。” 陆重渊握着萧知的手,同她说道。

有陆重渊这番话。

萧知抿了抿嘴,也就没再说了。

三人往山下走去,陆重渊扶着萧知,小心翼翼地走着,快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他回眸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有一个黑衣男人站在原先他们待过的地方,正看着他们。

果然是他。

陆重渊眼神微冷,削薄的唇也跟着抿了起来。

萧知察觉到他停下脚步,疑声道:“五爷,怎么了?”

“ 没事。”

陆重渊收回思绪,没让萧知起疑,仍旧握着她的手往山下走去,陆承策倘若乖乖的,他不会做什么,可若是他还有着不该有的想法,那就别怪他这个做叔叔的不留情面了。

***

又是一年年关。

不过今年的京城却没有以往的热闹。

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加之端佑帝的身体实在是太糟糕了,宫里都禁了歌舞,更遑论这宫外了,各家各户紧闭门扉,顶多贴个福字,挂个红灯笼,就连访亲走友都少了。

可即便是这样。

端佑帝那糟糕的身体还是没撑过这个年,他在太初二十一年的这个除夕夜,终于还是驾崩了,好在他这病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纵然驾崩,朝堂内外也没有乱太初二十二年,元月。

太子顾珒登基,改年号元平,尊先帝为景武帝,生母秦氏为康仁太后,居长寿宫,继任崔相等一些朝中重臣,永安王顾辞为大理寺卿,加封五军都督陆重渊为定国公。

这世间的一切,并没有因为龙椅上那位的驾崩而产生什么变化,一切都在井然有序的继续下去。

***

元平元年,元月。

定国公府,也是旧日的都督府。

恰是一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陆重渊也难得休沐在家,两人用过早膳,也没出门,就在屋子里作画,画得便是那只被她取名 “喜乐” 的小猫。

这猫是陆重渊底下的人拿来孝敬他的。

那些属下倒也知道他是个冷酷的性子,不敢送金银珠宝那些俗物,不知道打哪儿听来的消息,说是这样的猫最受后宅妇人喜欢,正巧有个异域的商人路过,有人便特地花重金买下,送给了陆重渊。

也不知怎得。

陆重渊还真就收下了。

萧知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这些毛茸茸的活物,总觉得自己照顾不好,可陆重渊捧着它都送到她的面前了,她也只好收下了,后来见它活灵活现,十分惹人怜。

相处了一段时间,倒也越来越欢喜了。

她字写得好,画却是一般,陆重渊这会正手把手教她,嘴里还说着,“你父王和哥哥的画都是一绝,怎么你……”

话还没说完,就见怀中人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陆重渊见她这般炸毛的模样,倒比喜乐更像猫,更是忍不住想笑,到底是怕人生气,他抿了嘴,一面抚着她的头发,一面轻咳一声,安抚道,“好了,我们继续。”

“不要你教了,我自己来。” 萧知红着脸,气呼呼的推了他一把,自己握着毛笔画了起来。

“真不要我教?” 陆重渊站在一旁,挑眉笑问道。

“不要!”

萧知气道,她就不信自己还画不好了,等她画好就甩到陆重渊的面前去,看他怎么笑话她!刚握笔画了个形,她就觉得胸口难受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郁积在喉间,特别想吐。

虽然以前也有过,但从来没有这么厉害过。

她也顾不得再同陆重渊比较,放下手中的毛笔,背过身就干呕了起来。

陆重渊一看她这样就变了脸,他忙扶住她的肩膀,问道:“怎么回事?” 边说,边扬声喊人,“去请大夫!”

“不用”

萧知拧着眉,拦了一把,“可能是前阵子太累了,我休息下就好了。” 她倒是也没多想,又觉得没必要为这样的小事叫大夫。

可陆重渊哪里会听她的?

见她这幅样子,直接把人拦腰抱起,抱回了内室,好在国公府本身就养着大夫,没多久,如意就拉着李大夫过来了,不等他们行礼,陆重渊就直接皱眉开口,“行了,你直接过来,看看夫人是着凉还是吃坏了?”

“是。” 李大夫诺诺应是。

他取出诊脉用的工具,然后同萧知说了声告罪,便把起脉来。

萧知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是生病了,只不过前阵子为先帝守灵累着罢了,可这会见李大夫紧拧着眉,一副神色不大好看的样子,也有些提了心。

她另一只手就被陆重渊握着。

有什么反应,陆重渊最清楚不过,这会不等她开口,就径直问道,“到底怎么了?”

那李大夫没有立刻回答,又把了一次脉才终于眉开眼笑,起身答道,“恭喜国公爷,恭喜国公夫人,夫人她,是有喜了。”

话音刚落。

不管是陆重渊还是萧知都愣了下。

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陆重渊不敢置信的声音,“你说,什么?”

“的确是有喜了。” 李大夫笑道:“小的前前后后把了三次,夫人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子了。”

“ 你们,先下去。”

“是。”

李大夫和如意抿着唇退了下去,很快,屋内便只剩下萧知和陆重渊两个人。

陆重渊站在床边,看着萧知,又看着她尚且还平坦的小腹,想伸手,又不敢伸,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陆大都督 ,这会竟跟个孩子似的,站在床边,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好半天。

他才看着萧知,连声音都有些哑了,“阿萝,我,我们”

不比陆重渊那么震惊。

萧知在一瞬地怔楞之后就反应过来了,到底不是第一次做娘亲了,她这一次倒是没有那么手足无措,原本是应该早些想到的。

只是这阵子忙得脚不沾地,她也没往这处想。

如今想想,又是嗜睡,又是贪食,倒还真是有孕才有的样子,眼看陆重渊这幅样子,她压下心里的思绪,笑着朝他伸出手。

待他握住。

便同他笑道:“是的,您快要做父亲了。”

话刚说完,她就被人抱住了,抱住她的那个男人激动的身子都在发抖,双手紧紧揽着她,却又小心翼翼地克制着力道。

年幼的时候。

陆重渊总觉得自己不幸。

有那样的父亲,有那样的母亲,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对自己的人生失去了希望,他不觉得自己有享有幸福的权利,也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让他期待的东西。

死。

或是生。

都是一样的。

可如今。

他却觉得他真是幸运啊,能遇见他的阿萝,能与她相知相爱,如今,还能与她一起孕育他们的孩子,他们相爱的结晶。

屋内清净。

窗外时有鸟儿越过,发出轻轻的叽喳声,他们谁也不曾说话,就这样以同样的力道,彼此相拥着。

***

翌日。

顾辞一下朝便火急火燎过来了。

他是昨儿夜里得的消息,陆重渊亲自派庆俞去传得话,本来他昨夜就想过来了,但是顾忌夜实在是深了,陆重渊和阿萝也都睡了,便一直按捺到今日。

这会进了定国公府,倒是不必再有所伪装,一进府,就问来迎他的赵嬷嬷:“阿萝呢?”

赵嬷嬷是陆重渊的奶娘,亦是他的亲信,如今也知道萧知的身份,闻言便恭声笑道:“夫人昨儿说想在后院凿个池子,这会五爷正陪着夫人在后院看人量尺寸呢。”

顾辞一听这话就皱了眉,声音也沉了几分,“这大冷的天,阿萝小孩心性,陆重渊竟也由着她?”

赵嬷嬷无奈道:“夫人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她想到的事,必定是要去做的,五爷也是拦不住”

想到阿萝的脾性。

顾辞又叹了口气,也没再说,只留下一句,“我过去看看。” 便大步往后院走去。

刚到那处,便听一个娇俏的女声说着,“池子不必多大,只需里头可以栽荷花,养鲤鱼便是,嗯 还是大些,日后我和五爷可以在里头乘舟采莲。”

大抵是有人同她说了一句。

萧知转过头,面向顾辞,笑着朝他挥手,“哥哥,你快过来,我正和五爷商量凿个池子呢,你也帮我来参谋下。”

顾辞见她这又跳又动的,急得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忙快走几步,伸手挥退一众仆妇、丫鬟,低声训斥她,“越大越没规矩,都是要做娘的人了,怎么也不知道稳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