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景林公墓的时候,天色暗了许多,阴云密布,像是要下雨的征兆。俞程在山下卖花的地方买了白菊和黑伞,领着戚映上山。

每上一个台阶,每接近墓地一步,她呼吸就越来越困难。

心里面那根刺又冒了出来。

这次不是一根,是很多,密密麻麻往她心上扎,疼得她发抖。

她难受得快要哭出来了。

可是不行,不能让舅舅发现她的异常,他一直以为她已经痊愈了,不能再次让他陷入没日没夜的担忧中。

她紧紧咬住牙,闭了闭眼,深呼吸,努力压下身体里翻涌撕咬的痛苦。

父母的墓地在半山腰,墓碑周围已经放了很多新鲜的花。

是今早爸爸的同事来拜祭过了。

她把怀里的白菊放下来,跪在墓碑前磕头,甚至不敢去看墓碑上的照片。她额头抵着冰凉的石碑,纤弱的身体微微发抖,小声地哭。

孤独又可怜。

季让就远远站着,恨不能冲过去,把小姑娘搂在怀里哄。

俞程也红了眼眶,坐下来跟长眠地底的姐姐姐夫说了很多话。

说映映现在在新学校待得很开心,交了很多新朋友,成绩也一直在进步。她的伤恢复了,不仅可以听到,也可以说话,以后也一定会越来越好,让他们千万不要担心。

说了很久,久到山上下起了小雨。

俞程把小姑娘从地上拉起来,撑开黑伞护在怀里,低声宽慰:“走吧,爸爸妈妈一定不想看见你淋雨生病,快别哭了。”

她很听话,吸吸鼻子,果然不哭了。

两人撑着伞下山。

下台阶的时候,穿黑色卫衣戴帽子的少年怀里抱着一束小雏菊,往山上走去,和他们擦肩而过。

俞程隐隐眼熟,又觉得是错觉。他很少来燕城,怎么会认识谁。

戚映和少年的目光在雨幕中交汇,他温柔笑了下,收回视线。

直到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才走到刚才戚映跪着哭的地方,把怀里的小雏菊放在了墓碑前。

照片上的男人穿一身警服,正气凛然。戚映五官长得像妈妈,很温柔。

方旭说得没错,他一直以来都很讨厌警察,讨厌他们口中冠冕堂皇的正义和道德。牺牲自己和家人换来的正义道德,有什么值得骄傲?

可看着照片上的男人,他微微含笑,眼神却坚定深邃,好像前方哪怕是万丈深渊,只要警服在身,他仍会一往无前。

季让垂下眸,在墓碑前跪下来。

他低声说:“叔叔阿姨,我是映映的……同学。”他抿了抿唇,声音沉而坚定:“我会好好照顾她,这辈子都不让她受一丁点苦。”

雨越下越密,他朝着墓碑磕了三个头,转身下山。

……

戚映家在燕城的房子还在,俞程打算等她大学毕业后再由她自己决定这套房子怎么处理。

但因为接近一年没住人,房子肯定落了很多灰,就住一天也懒得去打扫,俞程在她家附近订了酒店,走之前回家里去看看就行了。

戚映昨天就把酒店地址发给了季让,他订了同一家酒店,从山上下来之后全身都淋湿了,回房就去洗了个热水澡,裹着浴巾把衣服晾起来。

天色已经暗下来,俞程带戚映吃了晚饭,今天奔波了一天,又冷又累,回酒店后就让她早点休息。

她乖乖点头,虽然拜祭的时候哭了一会儿,但其他时候看上去都挺正常,俞程也没有多想,自己回房了。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砸在挡雨棚上,好像要把房子都砸个洞。

戚映洗了澡,换好衣服,站在阳台上往外看。

能看见她曾经的家,她上下学走过的那条石子路,她爱吃的那条小吃街,她曾经骑自行车摔过的红绿灯路口。

全部笼在倾盆雨幕中,像回不去的过去一样,看不真切。

她捂着心脏蹲下来,一下又一下地抽泣。

她不敢哭出声,舅舅住在隔壁,她怕他听到。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难过成这样。

明明她都没见过那对父母,明明她只是一个“外来者”啊。

房门被砰砰敲响。

她小手在脸上胡乱摸了两把,强忍着去开门。

门外是季让,套着还没干透的衣服,拿着手机,“我打你电话没接。”他看着她红透的眼,皱了皱眉,低声喊:“映映……”

小姑娘终于忍不住,一下扑进他怀里,崩溃地哭出来。

季让伸手抱住她,用脚勾上门。

她哭得好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比外面的雨还好多,哭得他心碎成一块一块的。除了紧紧抱住她,半点办法都没有。

他用手给她擦眼泪,亲她眼睛,哑着声音问她:“映映乖,哪里不舒服?”

她捂着自己心口,哭腔又软又轻:“心脏好疼。”

他也好疼,碎成块还不够,已经碎成渣了。

他抱她的力气都不敢用大了,低声说:“我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她抽泣着摇头:“不好。”小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角,眼泪流了满脸,怎么都止不住,抽泣着喃喃问他:“我这样是不是不好?”

他低头亲她沾满泪水的睫毛:“你怎么样都好。”

“我不好。”她闭着眼,纤弱的身子在他怀里发抖,痛苦的哭腔从唇间小声溢出来:“我其实一点都不为他感到骄傲。”

我其实……

一点都不骄傲啊。

我只想他活着。

想他每天下班,骑着他的电动车来接我放学。

想他每次去外地出差,给我带好吃的特产回来。

想他来给我开家长会时,我骄傲地告诉同学,我爸爸是一名警察。

我骗了所有人,也骗了我自己。

☆、第61章【61】

季让看着怀里哭到断气的小姑娘, 脸色苍白。

原来,她并不是没有关系。

她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乐观。

原来她跟自己一样,并不因此而骄傲。

他曾经无比担心, 当她得知真相, 当她知道他所有叛逆行径背后的原因, 她就不会再追着自己跑了。就像方旭说得那样, 她以此为荣, 而他以此为耻。

原来不是的啊。

可此刻窥探到她真实的内心,知道她跟自己一样, 他却并没有很高兴。

她哭得他快疯了, 如果现在有人跟他说,把命献出来, 她就不会那么难受, 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交出去。

小姑娘额头贴着他下颌,抽抽搭搭, 仰头时, 眼泪蹭了他一脸。她手指紧紧拽着他衣角,像拽着什么救命稻草,小声颤抖着问他:“我不该怪他对不对?”

她眼里长久以来的信仰, 单薄又脆弱。

在这个雨天, 就将不堪一击地破碎。

可她问出这句话,分明又带着期望。就像希望有个人站出来, 重新将她的信仰缝合。

季让知道自己不应该说谎。

怎么可能不怪他?

这怨恨在他心中十几年, 生根发芽长出刺, 已经成了他一碰就痛的执念。

可他不能让小姑娘成为跟他一样的人。

她爱着这个世界,也该被世界温柔以待。她纯洁柔软,内心无暇,不能像他一样,坠入怨恨痛苦的深渊。

季让低下头,亲亲她湿润的眼睛,声音又沉又哑:“对,他是英雄。”

他是英雄。

我们可以不为他感到骄傲,但这不妨碍他仍是一名英雄。

季让突然想起那一天,爷爷对着又哭又闹的他厉声说:“他首先是一名军人!其次才是你的父亲!是他妻子的丈夫!军人就该做军人应该做的事!那是他的使命!”

他一直无法理解,他怨恨至今。

可想起墓碑上那张穿着警服的遗照,看着怀里因他那句话终于止住眼泪的小姑娘,他突然意识到。

军人亦或警察,本就意味着牺牲。

这世上总需要一些人,不那么自私。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

戚映软软搂着他脖子,泪痕干了之后,眼睛尤显得红,水汪汪的,看得人心疼。

季让抱着她站起来,然后去卫生间打湿毛巾,过来给她擦脸。她肌肤雪白,又嫩,哪怕力道很轻,擦过之后仍然泛起道道绯红。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成这样,几分羞恼,垂着眸不敢看他。

季让替她擦完脸,低声问她:“肚子饿不饿?”

毕竟哭也是一件很耗费体力的事。

她摸了摸肚子,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遵从胃的真实想法,默默点了下头。

他笑起来,牵过她的手:“雨停了,我们去吃夜宵吧。”

下过暴雨后的城市格外清新。霓虹灯照亮夜色,星星在夜幕中闪烁,刚才被暴雨逼停的商店再次打开了门。

戚映走在街上,觉得这里一草一木都好熟悉。

她声音瓮瓮的,带着哭过后的鼻音,小手指着前面转角的地方,软乎乎说:“那里有家牛肉肠粉,特别好吃。”

季让牵着她走过去,肠粉店的老板正在上笼,他说:“一份牛肉肠粉。”

老板喜洋洋的:“好嘞。”

他速度很快递了过来,看到门口的戚映时,笑道:“哎呀小妹妹,你好长时间没来了。”

戚映也乖乖冲他笑。

吃完了肠粉,她舔舔嘴角,又说:“我想吃学校后门那家麻辣烫。”

于是季让打车, 带她去了燕城七中。

燕七看上去要比海一旧很多,是本市的老牌重点高中,建校百年,到现在校园内都还留着当年的教学楼。

校园外的围墙显得古旧,爬满了爬山虎,还有不知名的紫色小花开在墙垣。

季让逗她开心:“你们学校这墙我可以一次翻两堵。”

戚映:“哇,好厉害呀。”

季让:“……”

小姑娘到底是真心夸他还是在损他?

学校外的街道也很有些年头,街边的树的树根都翻出地面了,盘根错节,被垒砌的小石砖圈在里面。头顶枝叶郁郁葱葱,墨绿色的叶子隐在路灯下,因刚才那场大雨,时而滴下水来。

后门的麻辣烫还开着,有几个穿燕七校服的学生边吃边笑。

老板娘迎上来,笑着问:“两位吗?”

季让点头,带着她在靠门口的位置坐下。戚映熟门熟路,端着盘子去拿菜,软绵绵问他:“你喜欢吃什么呀?”

他说:“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她没有贪多,小姑娘总是很容易满足,喜欢吃的菜式一样拿了两三串,交给老板娘后,乖乖坐回他身边。

季让给她拿了瓶豆奶,撬开瓶盖,插上吸管递给她。

她嘬了两口,眼睛里都是笑:“好甜。”她靠过来一些,软声跟他说:“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喜欢来这里。有一次放学,我和同桌在这里吃了好多串,把身上的钱都吃光了。”

她怪不好意思地垂下小脑袋:“后来老板娘少收了我两块,我才有钱坐公交车回家的。”

季让快笑死了。

只是听她回忆,就觉得那时候小小的映映好可爱。

他憋着笑摸她头:“嗯,老板娘人真好。今天要多吃一点,回报她。”

她开心得点头,吃完麻辣烫又去前边的街上买奶茶。哪一家的珍珠最多,哪一家的红豆好吃,哪一家的口感最正宗,明明只是她从未参与过的记忆,说起来都如数家珍。

他们吃了她爱吃的东西,走她曾经走过的路,他陪着她,重温了她的过去。

那过去本来没有他,但今后当她再次回忆,她都会想起在这个雨夜,少年牵着她的手,认真听她说话的样子。

临近半夜十一点季让才把她送回酒店。

她有些困了,一路拽着他衣角,蹭着他走。季让心里面软得发痒,贴着她耳畔低声问她:“哥哥抱你回去好不好?”

她摇头,小声说:“我可以自己走。”

说完了,揉揉眼睛,把身体挺直一些,打起精神。

季让失笑,知道她害羞,毕竟这时候街上还有人,没有强迫她,一路把她送回酒店房间。

担心被舅舅发现,他没有多待,看着她回房关门就折身下楼了。他住在楼下那层,回房后把湿润的衣服脱下来重新晾好。

躺在床上时,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闭眼脑子里就浮现小姑娘让他心碎的眼神,

他觉得自己不是东西,这么久以来竟然从没发现她故作的坚强。

辗转反侧半个小时,爬起来给俞濯打电话。

俞濯估计都睡了,接通后语气里都是烦躁:“有病啊这么晚打电话!”

季让声音冷静:“我问你,你姐以前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俞濯烦得不行:“你是不是有病!”

季让:“你是不是想挨打?给老子好好回答!”

那头窸窸窣窣,像是从被窝里爬起来,不情不愿地问:“什么什么异常?她一直都挺正常的啊。唯一的异常就是不知道怎么眼瞎看上了你。”

季让:“你他妈给老子好好说话。她这次回燕城拜祭哭得很厉害,我担心她 心理会出问题。”

俞濯“啊”了一声,这才清醒过来,迟疑着说:“不会吧……她,她虽然之前是挺严重的,但是自杀那次醒来过后,就变得很平静了啊,连医生都说她痊愈了啊。”

电话那头呼吸一滞。

好半天,听见季让僵硬的声音:“什么自杀?”

俞濯惊讶:“你不知道啊?我姑姑姑父出事后,我姐吃安眠药自杀过,后来抢救回来了。可能是死过一次了?她就慢慢接受了吧。”

季让舌尖咬出了血,心脏疼得差点他崩溃。

半晌,他低骂:“她接受个屁。”

她只是把痛苦都藏起来了。

为了不让身边的人再担心。

他的宝贝啊……

☆、第62章 【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