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九班门口的时候,看到了季伟彦。

教室里的家长已经走完了,只剩下季伟彦还站在讲台下面,刘尧神色高兴地在跟他聊什么。季伟彦神色温和,含笑点头。

余光瞟到门口有人,转头看过来,看见季让时,笑容愈发柔和:"阿让。"

刘尧也看到他,高兴地说:"练完球了?我正跟你爸说你的成绩呢,这次真的是考得很不错,只要高三这一年保持稳定进步,重本肯定没问题的!"

季让身上那股散漫已经没了,只剩下冷冰冰的抗拒,眼神里一丝感情都无,面无表情问他:"你来做什么?"

刘尧说:"你这孩子,怎么跟你爸说话的?"

季伟彦并不介意他的态度,还是温和笑着:"刘老师给我打电话,说要开家长会,我就过来了。"

季让面露讥诮,说话像带刺:"谁承认你是我家长了?"

刘尧一直知道父子俩关系不好,可没想到居然到了这种见面如仇敌的地步。他还想说什么,季伟彦朝他笑了笑,温声说:"刘老师,我想跟阿让单独说会儿话,麻烦你了。"

刘尧叹了声气,从后门离开了。

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季让眼神冰冷,语气不耐烦:"我跟你没什么话说,我的事也不用你管。"

季伟彦走近两步,无奈地看着他:"我不想跟你吵架,只是听说你成绩进步了,我很高兴,想来看看你。"

季让冷笑:"和你无关。"

季伟彦点头:"是,和我无关,我知道你是因为映映。可即便是这样,我也很高兴。"他目光复杂,带着一丝感慨看着他:"只要你能好好长大,我和你妈妈就都安心了。"

他不提他妈妈还好,一提季让眼中戾气更甚,把怀里的篮球狠狠往他面前一砸。篮球受力弹起,砸在旁边的书桌上。

堆在桌面的课本噼里啪啦摔了一地,夹着他的吼声:"你没资格提我妈!"

这个话题永远是他们之间的禁忌。

季伟彦沉默不语,看着眼前少年迅速血红的眼,好半天,苦笑了一声:"是,我没资格。你可以怨恨我,但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用这种怨恨去伤害你自己。我们所有人都希望你好。"

季让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指着自己:"希望我好?"他神情狰狞,声音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你们谁希望我好过?不都是为了季家的名声,为了你们所谓的军人名誉?被我败坏名声的这些年,很不好过吧?"

他低低笑了一声:"可是我很好过。你们不好过,我就好过。"

他们越是在意所谓的名声,他就越是要无恶不作地去败坏它。

他们越是想他长大成材,长成他们希望的模样,他就是越是要反其道而行之,做一切不良少年会做的事,长成他们厌恶的样子。

他心里的执念如此之深,像毒刺,像恶龙,荼毒着自己,也吞噬着别人。

走廊外传来一群学生的嬉闹声。他像是从失控中找回了一丝意志,把怨毒的目光从季伟彦身上离开,投向窗外灼烈的光线中。

"我今后会如何,和你无关,更与和们季家无关。我不想再看见你。"

他俯身,捡起地上的篮球,走向教室后排那个靠窗的座位。

季伟彦身形僵硬站在原地,半晌,无声叹了一声气,抬步走了出去。

教室门外,有个小姑娘贴墙而站,嘴唇绷得很紧。

季伟彦一愣,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笑来:"映映。"

戚映看着他不说话。

季伟彦恢复了温和嗓音:"叔叔请你吃冰淇淋好不好?"

她摇头。

他笑了下:"有关阿让的事,你不好奇吗?我可以告诉你。"

她还是摇头,顿了顿,小声说:"他想说的话,会自己告诉我。"

季伟彦惊讶于她能开口说话,脸上笑意总算温柔了很多:"能说话了呀。"他垂眸叹了声气,"好孩子,去吧。"

话落,转身走了。

戚映盯着他背影看,那个总是笔挺的身影,带着几分疲惫的佝偻。半晌,她收回目光,走到门口看向教室后排那个少年。

他趴在课桌上,笼在日光中,明明窗外阳光灿烂,可他却像独自一人待在冬雪天,浑身都是寒气。

戚映抿了下唇,跑回二班教室,再回来的时候,掌心捏着一颗草莓糖。

她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来,小声说:"吃糖吗?"

季让身子动了一下,可还是没抬头,好半天,低低的哑声传出来:"映映,我有点难受。"

她半跪着,小脑袋枕在他腿上,轻声说:"我陪着你就不难过了。"

那是他对她说过的话。

他笑了一下,脸埋在臂弯中,声音显得低而闷:"小傻子,刚才是不是偷听墙角了?"

她脑袋轻轻蹭着他的腿:"我不是故意的,你生气了吗?"

他身子往后靠了靠,还是趴着,但脸朝下,能看见蹲在身边的小姑娘。她朝上偏着,他朝下偏着,在小而低的空间里对视:"不生气,我不会生你的气。"

她轻轻笑起来,也不说话,就这么半跪着,枕着他的腿,乖乖地看着他。

季让心里面又疼又软,抽出一只手,指腹蹭了蹭她的脸,低声说:"我告诉你我的秘密好不好?"

她"嗯"了一声。

他指腹摩擦着她的脸,轻声说:"以前,有一个小男孩,他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爸爸是武警,妈妈是画家,小男孩从小就很想当警察,很小的时候就拿了全国射击的冠军,他想成为像他爸爸一样厉害的人。"

"可是后来,发生了一场□□。那场□□中,小男孩的妈妈被劫持了。武警爸爸去奉命去救人,到现场的时候,发现还有另一个孕妇也被劫持了。"

说到这里,他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怕弄疼她,离开了她脸颊。

戚映感觉到少年粗重又压抑的呼吸。

她伸出手,握住少年冰凉的手指。

她手软软的,不管什么时候都很暖和,从他指尖开始,一点点温暖他冰凉的身体。

"情况很紧急,匪徒很快就要枪杀人质。那个时候,只来得及救一个人。那个武警爸爸,没有选择救妈妈,而救了那个孕妇。"

本来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忆这样的过去。

可当着小姑娘的面说出来,却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受。

戚映枕着他膝盖,往里蹭了蹭,伸手环住他的腰,小声问:"那小男孩呢?"

"小男孩很难过,也无法接受。可那些人都告诉他,武警爸爸做的选择是正确的,他这是大义的牺牲,是作为军人的责任。好像他妈妈……"他顿了顿,低低笑了一下:"该死一样。"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用她的牺牲,去换属于他们的荣誉?

那个孕妇活了下来,可她肚子里的孩子最终还是死了。

他憎恨这些人道貌岸然的正义,他憎恶他们所谓的奉献牺牲,他甚至觉得恶心。他扔了他曾经赢来的所有奖杯,踩碎了曾经要当警察的梦。

他过得浑浑噩噩,直到有一天,看到那个被救的女人出现在他家。

季伟彦救了她。

还娶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吵架,理性讨论,不是小三上位,但无法接受也是真。

☆、第 74 章

九班学生陆陆续续回到教室。

季让坐直身子, 把眼眶有些红的小姑娘扶起来。他似乎什么事也没有,还笑了一下,问她:"腿麻了吗?"

戚映吸吸鼻子,小声说:"有一点点。"

他把她拉近一些, 弯腰在她小腿上轻轻锤了锤。戚映有点痒,笑着躲开:"不要,痒。"

回教室的学生偷偷瞄他们。

季让松开手,笑:"好了,回去吧。"

她点点头,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 顿了顿,突然转身跑回去一把抱住他。

季让愣了下, 低声喊:"映映?"

她埋在他心口, 声音小而闷:"不要难过,是他们坏。"

他心脏蜷缩着颤抖,摸摸她的头,低声:"嗯, 我不难过。"

遇到你之后,我的世界已经晴朗了很多。

戚映折身回自己班上, 上课铃已经响了。这节是刘庆华的课, 她加快步子小跑了几步, 到楼道口的时候,看见季伟彦站在那里。

他没走。

看到她, 喊她:"映映。"

她停下来,静静看着他。

季伟彦说:"我想了一下,有些话,想跟你说一说。"

她轻轻咬了下自己的后槽牙,声音很浅:"我要上课了。"

季伟彦无奈地看着她:"十分钟。"

戚映沉默了一小会儿,走了过去。季伟彦笑了笑,温声问她:"我看到楼下有奶茶店,叔叔请你喝奶茶吧?"

这里有老师来往,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戚映明白他的意思,没说话,沉默跟着他下楼。季伟彦买了很大一杯奶茶回来,他不会买,里面什么都加的有。

戚映捧着奶茶,并不喝,问他:"你要跟我说什么?"

季伟彦察觉她态度的变化,并不介意,微微一笑,低声说:"我知道阿让的改变都是因为你,很谢谢你。"他不想说多余的话让小姑娘不耐烦,"老师说接下来的一年很重要,我们的话他不会听,反而会引起反感,所以想拜托你,多多帮助他。"

他顿了一下:"曾经那些行为他以为是在报复我们,其实伤害的只是他自己。我不希望他陷入怨恨中,毁了他自己。你对他很重要,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家人都很感激你,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找我。"

他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相处,此刻有些紧巴巴的承诺和道谢,让戚映有点发笑。

她低头旋转着奶茶杯,好半天,突然问:"你后悔过吗?"

季伟彦一愣:"什么?"

"不救他妈妈,救了别人,你后悔过吗?"

季伟彦愣愣看着她,半晌,低叹:"你知道了。"

戚映盯着他。

季伟彦垂眸苦笑:"容不得我后悔。那时候……"他顿了好一会儿,才哑声说:"如果选择救他妈妈,生还率太低了,两个人都有可能死。我只能救生还率最大的那个。我有我的责任,我不能赌。"

他似乎想抽烟,摸了下口袋,但想到戚映在旁边,又收回去。

"当年,我们给阿让看过监控视频,告诉他那是必要情况下的正确选择,可是他太小了,不听,不信,固执地觉得是我放弃了他妈妈。"

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朋友亲戚不间断地议论,为了堆造一个大公无私光辉正义的形象,夸大歪曲了他的选择。

季让闹得很厉害,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谁都不见。

而季伟彦因为这件事,无法再继续面对自己的武警身份,不顾季爷爷反对,执意退役,放弃了在军队的前程。

季爷爷也是一名军人,季家一门往上数,好几代都是军人。

季老爷子满身功勋,刚正不阿,从来以此为荣,几十年来都坚持着属于军人的正直和固执。

他养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坚决果断,死不参军,自己跑出去搞事业,在商场混得如鱼得水。

于是他只能把军人的传承放在二儿子身上。二儿子优柔寡断,无所作为,父亲的话就是命令。他按照着规定好的人生,一步也未踏错。

直到那次意外发生。

季伟彦第一次忤逆了父亲,坚决退役,从此不再碰那身警服。

季老爷子太固执了,固执到近乎偏执的地步,他当着季让的面拿皮带抽季伟彦,骂他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属于军人的责任,是个懦夫。

那是季伟彦第一次在季让眼底看见了怨恨。

季爷爷从小以军人的标准来培养季让,现在两个儿子都没指望了,他唯一的希望都在这个孙子身上。

可他孙子自此恨透了他们,也恨透了他们所谓的军人责任。

季让开始跟家里对着干,什么不能做他偏要做,每天都在外边打架厮混,好几次被抓到警察局,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不良少年。

季老爷子被气犯了高血压,昏迷住院。

季伟彦尝试与儿子沟通,但换来的永远只有怨恨的眼神。他本就沉默寡言,推一下动一下的性子,从不擅长和人沟通,于是只能侥幸地想,等他长大了,就好了。

他跟着大哥一起做生意,开了公司,把公司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划在季让名下,他希望金钱至少能有那么一丝弥补的可能。

再次遇到苏蓉,是三年后。

她遇人不淑,怀着两个月的孩子,在街上被男朋友打。

季伟彦当年救她的时候,她的丈夫刚刚去世,可惜救下来后,那个孩子还是掉了。季伟彦又救了她,送她去医院。

苏蓉跟男朋友分了手,说要打掉那个孩子。可是医生告诉她,她已经意外流产过一次,她的身体很差,又有严重的心悸病,再度流产会导致终生不育。

苏蓉还想当妈妈,她把那个孩子留了下来。

她是个孤儿,没有人照顾。她这条命是他好不容易救下来的,她得好好活着,才值得他付出的代价。

季伟彦照顾了她一段时间,苏蓉当他是恩人,很感激也很感动。她见季伟彦每日因为儿子的事烦心,想帮他去开导季让。

她以为,她同样以人质的身份去见季让,会引起他的同理心。她不知道,她的出现对季让来说只会是更大的刺激。

季让说了些难听的话,苏蓉情绪激动,导致心悸病犯,从楼梯摔了下去。

她看到少年想伸手来拉她,可惜没拉住。

那一下摔得很厉害,不仅摔掉了孩子,她差点没了性命,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了一周才醒过来。

没人为季让解释,他之前的行为都太过叛逆了,大家都下意识觉得是他推的。

少年固执又极端,硬是一个字都不解释,甚至口出恶言,雪上加霜,当着刚从医院回来的季老爷子的面,骂那个女人该死,她欠他妈妈一条命,他就是要杀了她偿命。

季伟彦一巴掌打过去,让他住嘴。

季老爷子血压飙高,厉声骂他:"季家没有杀人犯孙子!你给我滚!"

于是他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等苏蓉醒来解释清楚,他们再想去找回季让,已经再无挽回的可能了。

苏蓉因那场意外,身体的损伤几乎无法恢复,且心悸病复发。医生说,她活不长了。今后的日子里,每发一次心悸病陷入昏迷,都可能永远醒不过来。

季伟彦照顾了她两年,将她接回了家。

他不能让他儿子间接背上人命,他得去还。苏蓉爱慕他,他知道,他只是想在她死前,让彼此都安心一些。

头顶的太阳越来越烈。

可戚映还是觉得有点冷。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少年就算站在阳光中,身上依旧有挥之不去的寒气。

身边的季伟彦在叹气,满身的无可奈何。

戚映就笑了一下。

季伟彦转头看她。

从来柔软的小姑娘,连眼神都变得冷冽,冷静地问他:"所以呢?他就活该承受这些吗?"

季伟彦愣了一下:"什么?"

戚映看着他:"他就活该失去妈妈,被所有人指责不懂事,被你们质疑杀人犯,最后还要承受你们过不去的良心谴责吗?"

她看着眼前发愣的男人,觉得好可笑:"你们凭什么,用一个成年人的想法去要求一个孩子啊?"

他那时候还那么小,那么小,怎么熬过来的啊?

她想想就心疼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