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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州王正要挥手下令攻击,忽然动作一顿,猛地垂下脑袋,小心翼翼地从腰间取出莹莹放光的玉简。

小小的玉简落在他粗糙的大掌里,显出几分滑稽。

他慢慢拧过头,望向城墙。

城墙之上,那个和女儿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正在挥着双臂,大叫大嚷。

她不是。

桑州王眸色一暗。

他们家小桑果,绝对不会做出这副丑态。

这个女人,是那个梦无忧。

他微微眯起了猛虎之眼,视线落在掌中的玉简上。玉简闪了闪,一个清晰镇定的声音飘了出来——

“让她跳。”

桑州王抚着那蓬巨大的胡须,呵呵大笑起来。

“收兵!”

弓箭手齐齐将兵器背回后背。

桑州军不再理会仍留在城墙上的韩少陵,他们动作利落地摆出了行军阵,如潮水一般向内长城退去。

韩少陵:“……”

好一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幸而此刻冥魔已退得差不多了,在亲兵的拱卫下,他抓着一脸茫然的梦无忧,在留下无数具尸身之后,狼狈地撤回了内长城。

耗时足有半个时辰,亲卫损失了近三分之一。

韩少陵眼睛都绿了。

好容易回到内长城,却见桑州王像是一尊凶神恶煞的怒金刚,双臂环在身前,坐在城门正中一张黑木大椅上,挡住了去路。

在他身后,弓箭手一字排开,弓弦满上,灵蕴莹莹放光。

“你很好。韩少陵,你很好。”浓密的大胡须中,露出一张假笑的嘴,“弄这么个赝品,取代我的宝贝女儿。年轻人很有想法啊。”

韩少陵头皮发麻。

“桑州王,”他深吸一口气,道,“事关夫人声誉,有些话,我们私底下谈会更好。”

桑州王笑得乱抖,一身战甲‘铮铮’作响,道:“我呸!我桑氏王女,行得正,坐得端!倒是你韩少陵,窝藏三邪,心思歹毒,今日还想挑唆本王对幽州友人动手,你咋这么能呢?”

韩少陵猛地垂下头,道:“桑州王既知道此女是三邪,当知我的无奈和困顿。”

此刻他只能示弱。

“夫人大婚之日出了事,我心如刀绞,日日借酒浇愁。”韩少陵的声音低低地飘出来。

此言一出,桑成荫立刻感同身受。他死死盯着韩少陵,奈何这个男人垂着头,看不见表情。

“岳父也看见了,此女酷肖夫人,小婿一时意乱情迷,铸成大错,如今后悔也无用,只能尽力弥补。”

桑成荫抚须大笑,环视左右:“瞧瞧,韩州王也成怂包了,都开始打亲情牌了啊?”

韩少陵猛地抬起头,眸中射出两道凛冽寒光:“但是,夫人不听我的解释,不顾我的为难,擅自离开韩都,在此之前,还与幽无命闹出流言令我颜面尽失!此事,是否岳父教女不严之过!”

男人多妻受律法保护,而女人,即便被人单方面觊觎也是错。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

桑成荫嘴角一扯:“果然人与禽兽说不通道理!既然如此,我与你也无话好说!这门婚事,就此作罢!”

“可。”韩少陵不假思索。

桑成荫微笑着偏了偏头:“那就劳烦韩州王先签了这份和离书。”

身旁走出一个师爷打扮的中年男子,将一纸绢帛递到韩少陵面前。

一式两份,都安排好了。

这半个时辰,桑成荫悠悠哉哉坐在这里,一边看着韩少陵与冥魔拼杀,一边给他备下了种种‘惊喜’。

这字一签,主动权便全在桑州手中。

对面着一排蓄满灵蕴的箭手,韩少陵只能紧抿双唇,在这份无限美化桑远远和丑化自己的和离书上签下了大名。

有和离书在手,桑州便可以让天都强召他入京和离。

韩少陵心中作何感想不得而知,但脸上却始终波澜不惊,唇角甚至挂着一点客套的笑意。

桑成荫眯着虎目,定定地望着他。

韩少陵不比幽无命,他动不得。

云境十八州,关系错综复杂。论起亲戚关系,韩少陵其实还是自家夫人的侄儿子。

而韩少陵镇守的韩州乃是冥魔攻势最猛烈的五州之一,若是主君出了事,境内势力重新洗牌需要时间,韩州防线恐怕难保。

内陆可没有什么黑铁长城来阻拦魔祸。若是一州沦陷,那距离全境覆没也只是时日问题。

况且,桑成明叛变一事,桑州方面可脱不了干系,这件事天都将如何处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韩州方面损失多重。若是动了韩少陵,桑州恐怕承受不起天都的雷霆之怒!

至于幽州……

女儿既然不在韩少陵身边,那就一定和幽无命在一起。桑州王轻轻垂下眼皮,眸色逐渐深沉。

而此刻,韩少陵眸中亦是有暗潮翻涌。他手里关于桑远远最后的消息,便是她被韩十五带走了。

桑成荫说,昨日与她联络过,她就在这里。

昨日,‘涌潮’尚未到来。经历这一日一夜的剧变,那个女人,必定十死无生。

所以一切都无所谓。只要把桑成荫糊弄过去,不要让他趁火打劫割去什么利益,便是最好的结果……

韩少陵心中甚至有几分好笑——这种时候,不谈利益,却逼他签什么和离书,桑州的人,果然是有勇无谋,感情用事。

感情用事的桑州王道:“暂且这样。今日之事,倒是给我敲了个警钟。韩州王,你的边线防御,实在是太过敷衍,一个叛逆,率着区区三万人,便能险些铸成大错。我看那居临关,还是交给老夫替你来守着吧!”

“也不是多大的事,你每年给居临关拨多少军饷,照份拨过来便可。”桑州王脸上浮起笑纹。

韩少陵:“……”

桑州王挥了挥手,一纸协议又推到了韩少陵面前,正是将居临关一带割给桑州的签文。

此刻别无选择,韩少陵只能干脆利落地签下了递过来的文书。心中盘算着如何好好参桑成荫一本,叫他连本带利还回来。

桑州王叹息:“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耳聋目盲,什么事都做不好。帝君大约会令我退位让贤罢。哎!罢了罢了,也是时候回家养老啦。”

韩少陵:“……”可以,很可以。一个老不中用退位让贤,就特么金蝉脱壳了。桑世子继位,和他桑成荫在位又有什么区别!

有,还是有区别的。比如桑成荫犯的错,通通算不到新王的头上。

韩少陵深吸两口气,正要带人离开,便见那桑成荫再一次抬起了满是厚茧的大手:“贤侄,劳烦再将这份陈情书给签了。”

韩少陵接到手中一看,几欲吐血。

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因韩少陵失职,导致边境被逆贼桑成明轻易突破,桑州王力挽狂澜,救韩州军于水火危难之中,功大于过,望帝君明鉴。

落款处给他留好了空白,待他签上大名、盖下王印。

韩少陵:“……”

……

城门下发生的事情桑远远一概不知,她被幽无命带回了幽军的临时驻地。

幽无命见她愁眉不展,便笑了:“你怕桑成荫那个老家伙吃亏?”

桑远远点点头:“此事毕竟因桑州而起,父亲难脱干系。”

幽无命笑得身体前后乱晃:“少替别人瞎操心了小桑果!这个世间,最傻的就只有你一个!”

桑远远很不服气:“我哪里傻了?”

幽无命眯起了形状漂亮的眼睛,唇角慢慢浮起一缕坏入骨髓的笑。

薄唇微启,略哑的声音沉沉落下:“喜欢我,还不够傻么。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啊小桑果……”

桑远远偏头看他。

那黑眸中灼灼的烫意,唇角不加掩饰的渴意,令她不自觉地战栗了一下。

“桑成荫必会拿到一纸和离书。”幽无命喉结滚动,清润的声音无比干哑,“所以小桑果,你还要让我忍一阵子,是不是?”

“我忍不了。”他的手臂渐渐收紧,将她柔软的身躯狠狠嵌在他的战甲上,“我忍不了,小桑果。我想,今日就……”

他在她耳畔低沉吐声,呼吸灼人。

第22章 是我想太多

“小桑果,我今日就想……”

他在她耳畔低沉吐声,呼吸灼人。

桑远远忍不住问道:“这样便忍不了,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捱过来的?”

幽无命像给点了死穴一样,僵滞半晌,猛地把头往旁边一拧,嗤道:“想什么呢小桑果,我会缺女人?”

桑远远“哦”了一声,蔫蔫地垂下头,道:“是啊。你这样好的郎君,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呢。”

她的小脑袋越垂越低,语气更加失落:“是我想太多了。”

幽无命眼角直跳,唇角扯了几下,憋了一会儿,狠狠憋出一个字:“嗯!”

“所以……”桑远远低低地道,“你是故意吓我的,堂堂幽州王,又怎可能像个没见过女人的毛小子一样,连几日都忍不得呢。”

幽无命:“……”

他隐隐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太对,但此时此刻,他只能说——

“呵,自然是吓你的。”

桑远远不敢大意,她仍是一副郁郁的样子,抬起眼睛望了望远处,不动声色岔开了话题。

她道:“冥魔漏了许多到内陆,不知得酿造多少惨剧。”

幽无命道:“不会。韩少陵的援军差不多该到了。我也该撤了。”

她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缥缈,忍不住偏头又看了他一眼,见他双目空空。

她的心头浮起一丝怪异。忽然便打了个寒颤。

谁都知道天都想要幽无命死。

他就像块砖,哪有魔祸往哪搬。他若反,其余十七州便可以举起正义的旗帜讨伐他;他不反,力量将被一点点削弱,生生被软刀子割尽血肉。

而幽无命得到的,不过是一串串华丽堂皇的虚衔。

今日幽无命实力大损,若是韩少陵铁了心要留下他……

谁能杀了幽无命,虽不会得到公然的褒奖,但私底下,必能捞到一份天大的好处。

“小桑果,”幽无命用一种扭曲怪异的眼神盯着她,手指慢慢挑起她的下巴,“你这是在同情我?想什么呢,就凭韩少陵,还留不下我。”

说话的功夫,便见幽军竟已悄无声息收拾好行装,向着南面出发了。

“幽无命,”桑远远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你不考虑以我为筹码,让父亲护送你回幽州吗?若是韩少陵当真动了杀机,恐怕……”

幽无命挑起了眉:“那我在岳丈面前岂不是一辈子抬不起头了!”

他眼中骄傲的光芒险些就晃花了桑远远的眼睛。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一点斯德哥尔摩了,这一瞬间,心中竟然很诡异地在想——‘难道他是真心想要娶我?’

幽州军的行军速度再一次令桑远远瞠目结舌。

他们表现出了惊人的战斗素质,哪怕是刚刚经历了那么惨烈的一战,带着那么多伤员,还失去了绝大部分坐骑,但行进速度竟是丝毫也不比当初韩少陵带往西境的正规军慢。

好几次,桑远远都看见地平线上扬起了一整片尘土,但在幽无命的带领下,数万人的幽州军,就像是幽灵一般,一次又一次与韩州的正规军错身而过。

三日后,幽无命顺顺利利通过了没什么防御的居临关,离开了韩州境,取道桑州,然后再北上返回幽州。

桑州果然如桑远远想象中一样,处处都是大团的绿色,一望便觉生机盎然。这里盛产天蚕,桑林间处处可见忙碌的壮硕男子和纺丝的秀美女子,是一处民风淳朴的宝地。

在这样一个地方,平静安稳地度过下半生,是她心中最理想的安排。

“想家?”幽无命淡声问道。

桑远远点了点头。

他把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幽幽道:“迟点带你回去。等我养好伤。否则打不过那两个。”

他不肯告诉她他伤在哪里。

他穿着黑色的精铁战甲,桑远远也看不出来。

一个亲卫自远处来,掠到短命边上,将几枚玉简奉给幽无命。

此时,大军刚刚抵达幽州边境第一座重镇上渡。

幽无命下令在此地休整,他把桑远远交给几个身负修为的粗壮婆子伺候,然后便捏着刚刚收到的玉简匆匆去了书房。

不知是不是多心,桑远远觉得他好像有点亢奋。她甚至都有些怀疑那玉简是不是什么相好送来的。

几个婆子沉默寡言,弄好一桶热水,不顾桑远远的抗议,把她像涮肉片一样涮得干干净净,擦干水珠,然后用厚重的绸布裹了,吭哧吭哧搬到了一间临时清理出来的大卧房的床榻上。

桑远远:“……”说好不侍寑的呢?

等那几个婆子离开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从绸布茧子里面剥了出来,正要离开床榻找衣裳,只听‘吱呀’一声轻响,房间被人推开,两个女侍低着头,手捧着托盘快步走了进来。

到了近前,女侍把托盘掀起一半,只见那托盘下层,竟藏了一套黑色的布裳。

桑远远直觉不对,刚要张口,便见女侍抬起了一双饱含热泪的眼睛。

灵姑!

她一把捂住了嘴。

“嘘。”灵姑比了个手势,示意身边另一人帮忙,快速地替桑远远换上衣裳,然后将她往背上一背,从后窗掠了出去。

被凉凉的夜风一吹,桑远远的神智才迷迷糊糊回笼。

灵姑来救她了,她已经被灵姑救出来了!

成功逃离了大反派幽无命的身边。

就像做梦一样。

此刻,灵姑已带着她穿过一扇特意开好的小门,溜出了重镇上渡。

十六匹云间兽拉着的大车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灵姑径直把桑远远背上车,云间兽立刻奔跑起来。

桑远远被安置在又长又软的云榻上,灵姑扁着嘴,单膝跪在了榻下,道:“王女,属下救驾来迟!王女受委屈了!”

见桑远远愣愣的,灵姑轻轻抚着她的手,安慰道:“王女无需忧心,主君与世子,就驻军在十里外的山后。怕幽无命对王女不利,是以让属下先将王女接出来,再发起总攻。”

桑远远问:“上渡,有灵姑的人?”

“是,”灵姑温柔地笑,“所以主君故意送出玉简,将幽无命拖在此地,‘商谈机要’。”

难怪幽无命抓着玉简就跑了。

他会不会怀揣着那么一两分,想要在‘岳丈’面前好好表现的心?

桑远远也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

逃出生天的喜悦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强烈,她不自觉地想,幽无命发现她丢了,会不会发疯,会不会乱杀人?

兽车很快就停了下来。

桑远远缓了缓呼吸,被灵姑搀下了车。

两双红通通的眼睛一下盯住了她。

“闺女!!!”

“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