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湛道:“山野村夫,少见珍馐,这宫中御膳还能有不好的?”

“喜欢就多吃。”李兆廷笑道,他就着莲子羹尝了口杏仁饼,微微一顿,突然询问:“御膳那边可是来了新厨子?这饼子做得是真好。”

梁松在旁笑答:“回皇上,还真给您说中了,太后见您这些日子胃口不开,专程在淮县请了两名厨子过来,给你做些旧时口味。”

李兆廷“嗯”了声,缓缓道:“这杏仁饼……你明早也给淑妃送些过去。”

“是。”梁松愣了愣,连忙答道。司岚风笑,“皇上总还是惦记着淑妃的。”

小四此时正推门进来,闻言跟他嘀咕道:“她惦记皇上才差不多,你没看到,她在屋中偷画皇上,也不知皇上喜欢她什么,如今都成这幅鬼样子了,方才还到那边去,若非贵客到,今晚怕是在那边宿下了。”

李兆廷一眼过来,目光暗沉,他心中一惊,虽打小便跟在对方身边,颇得对方喜爱,还是立刻噤了声。

这时,桑湛起来道:“皇上,草民吃好了,就不扰皇上休息了。”

李兆廷对他颇为重视,颔首后吩咐道:“梁松,你在宫中西隅为桑湛安排一个住处。岚风,你送人出宫,待桑湛把随身物事打点好,你明日便把人接进宫来,朕下朝后在御花园设宴款待。”

桑湛当即谢过。

他一路和司岚风浅笑而谈,直至回到客栈屋中,脸上笑意方才猛地坍塌下来,摸出怀中那只小木塑。

他盯着它,它也仿佛在盯着他,笑得一脸无辜。

“你不会变的,是不是?”他轻着声音,一字一字问道。

“你费尽力气把老七老九送回,你心里惦念着谁,你很清楚,是不是?你说,他从前不喜你,如今他……可你还是不会变,是不是?”

他问着,手指收紧,那力气之大,指骨咯咯作响。

末了,他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往案上划了个字。

李。

又用力往自己臂上一划。

胸臆间那直如翻江倒海的汹涌,方才被这点痛楚慢慢压下,但他眸中此时却哪还有一点桑族少主的温雅,一瞬尽是狠鸷和冷意。

宫,偏殿。

翌日,素珍起来后,被陈娇和小陆子告知,这皇上昨晚来过,后来又很快走了。

素珍吃不准这人的想法,正暗暗蹙眉,未几,梁松满脸堆笑的敲开偏殿的门,命内监呈上好些糕点,说是淮县手艺,皇上吃过说味道不错,专程赏娘娘的。

素珍微微一震,心中顿有了些谱儿。

午膳时分,她去了御书房,李兆廷却不在,一问却是在御花园宴客。

540

素珍过得去,但见李兆廷正和一个人在御花园内的亭子间笑酌。

定睛一看,却是桑湛。

她怔了怔,不知是因桑湛认识连捷等人的关系,她心中别扭,还是什么,正想走开,回身之际——

“你来了?过来。欢”

李兆廷眼尖,竟一下发现了她。

素珍只好过去。

“来找朕?”李兆廷看她一眼。

他把饼子使人送去,就是这个意思,有些话不想开口,但也让她知道,自己的一些心思。

她果然来了。

素珍余光不期然扫了桑湛一下。

桑湛似是为了避嫌,正微微垂眸。

他回去会怎么跟连捷他们说?想到这里,她便浑身难受。

但李兆廷既问,她还是道:“皇上既有客在此,素珍晚点再……”

“不碍事,朕和桑湛一见如故,颇为投机,今日特邀他进宫来玩,也好对我大周主族外的其他各族有个了解……我二人所谈并非政务,你也一起坐罢,陪朕用膳。”李兆廷看着她,淡淡说道。

说到“陪朕用膳”时,语气颇为温存。

素珍对这所谓“转机”先是欣喜,此时却是忐忑,但李兆廷既已开口,她只能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梁松是个见风使舵的,见状立刻吩咐内监,命多取一副碗筷和酒器来。

李兆廷却把自己跟前的先推到了她面前,“你先用着。”

素珍一愣,她就在李兆廷旁边,李兆廷说着桌下竟伸手过来,把她手抓住。

她不自觉颤了颤,不知是不是“作贼心虚”,竟似乎看到对面桑湛淡淡看了她一眼。

她那种浑身不适的异样感愈发重了去。只觉坐立不安。

她死死忍住,方才没有把李兆廷的手甩开。

这时,亭外人声走动,她为化解尴尬,故意看去,发现却是十多名御膳监和宫女把新菜送到。

“你这丫头怎么上来了!懂不懂规矩,就站在原地,自有人去取。回头去领个罚去。”梁松突然出声,斥责一名企图上前献媚的宫女。

“奴婢是新来的,奴婢该死……”

对方战战兢兢的说道,声音都带着哭音。

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素珍正想替她求个情,却突觉这人眼神不对——她眼里没有惧色,更多是杀气。她心下一凛,这时,只听得桑湛一声高喝:“皇上小心!”

她惊而转头,却见那宫女碟下拔刀,已往李兆廷胸口递来!

李兆廷什么人,自然也注意到了!他冷笑一声,也没如何动作,身板往后一仰——

四周禁军飞扑上前。

“淑妃当心。”

桑湛声音倏地拔高,却是那宫女一击未得,目光一鸷,并未继续往李兆廷身上招呼,而是趁劲道未尽,招式未老,改往他旁边的素珍身上而去。

莫说产后虚弱,那怕是平日,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素珍也不可能避过。

大仇未报,奸佞未除,也没能再见小莲子一面,难道就要死在此处?

电光火石之间,素珍苦笑。

当一声闷哼,几声惨叫传来,她怔讶地看着前面的背影。

这一刀并未落到她身上!

有人挡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对方本来避开了,却一步踏上,拦到了她身前——

“皇上……”

梁松、小四等大叫着上前,把李兆廷扶住。

“还愣着干什么,传太医,把院正叫来。”老太监哭丧着脸大喊。

一旁数名内监拔腿就跑。

斜地里,司岚风和几名禁军的剑戳到了刺客身上,但因要审讯,并无伤其要害。

那宫女满嘴鲜血,恨恨瞪着李兆廷,“你整治吏制,杀我父亲,我入宫为奴,蛰伏多

L时,可惜老天不肯垂怜,今日不能取你……”

匕首直插在李兆廷胸腹之间,血水把一身龙袍染红,他却仍站得笔直,冷冷看去,“治吏是前朝连玉所命,朕当时不过是执行,你,杀错人了!但哪怕是朕,如今也会继续整顿下去,你父亲若非贪官污吏,杀不到他。”

“你今日意图伤朕重要之人,不能再留。但朕也不会再追究你的家人,此事就到此为止罢!”他语音方落,已将自己身上匕首拔出,一掷往前。

那小刀登时没入宫女喉咙,直至没柄。

她叫也没能叫出来,眼里带着震惊和怨恨,便歪倒在地。

“皇上,属下扶你回寝宫。”

李兆廷既不追究,司岚风迅速还剑入鞘,过来搀扶。李兆廷脸色苍白,却仍撑着说话,“你随朕一起过去。”

他看着素珍,目光用力。

素珍无声点头。

因天子遇刺,四周上百禁军归拢,一行声势浩大,匆往帝殿而去。

桑湛沉默地跟在后面。

……

到得帝殿,司岚风把李兆廷扶抱到床上,素珍站在数步开外,不声不响。小四在旁擦着眼泪,忽而怒冲冲地朝她大吼出声,“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李兆廷沉声喝道:“你再乱嚷嚷便给朕滚出去!”

小四愣住,李兆廷又低声道:“冯素珍,你过来。”

素珍舔舔干涸的嘴唇,慢慢走过去,依着他的眼神在榻旁坐下,他伸手握住她手。

“太后若闻讯过来,谁也不许说具体情形,就说有人行刺朕……岚风,你说朕有口谕,令淑妃在此照料。”

他说着眉目一蹙,昏了过去。但手仍紧紧握住素珍的。

司岚风和梁松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惊色。无疑都知道李兆廷对淑妃有些情愫,但没想到竟……如此之深。

尤其是司岚风,他早便认定李兆廷对素珍颇具情意,可今日一切,还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所幸,这伤势虽重,但看着应未及要害……

只是,方才那种时刻,谁还能想要害不要害的——

小四在旁微微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一切。

素珍被紧紧握住手,想挣也挣不开,心下一片复杂。

她万没想到他……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她对他的恨早不下魏成辉了。

爱,是决然不爱了,可恨,此时,她却有一丝的晃神。

就在思绪一片混然之际,她只觉,有人在看她。

深沉得令人骇怕!她一震抬头,不期然往桑湛的方向又看了一下。却发现他和司岚风二人正低声说着什么,目光落在李兆廷身上,淡淡写着担心。

这位也是影帝……

方才,只是她的错觉罢。

不过,哪怕是错觉,她也不敢再多看桑湛,莫名的就是不敢,就是会怕,真是见鬼了!

“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殿外,内监突然大呼,紧跟着,院正为首,多名太医臂挎医箱,冲奔进来,看的出,太医院是紧张得几乎倾巢而出了!

素珍想走开,怎奈李兆廷人虽昏迷过去,这手却握得极紧,她用尽力气,竟都挣不开来,还是院正施针,李兆廷手上穴道应激,方才松了。

众人一阵忙活,止血,缝伤,上药……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响起。

却是太后与众妃赶到。

妙音几乎立刻抓过一名内侍来问,魏无泪也紧张的过去倾听。

晋王妃一看地上,满满的血迹、血纱,脸色大变,说了声“我的儿”,身子便摇晃起来。司岚风连忙禀道:“回娘娘,皇上武功高强,伤不及脏腑,应无大碍。娘娘千万莫忧虑过度,凤.体为重!”

晋王妃勉强点头,目光猛地落到素珍身上,“你怎会在此?”

阿萝脸色煞白,此时却不打话,直接上前便给了素珍一记耳刮子。

闷响在殿中响起。

“皇上是因救你而受的伤,你为何要回来,你到底有何居心!”

她盯着她,厉声说道。

殿中人都变了色,司岚风一惊,李兆廷不让告诉太后,太后也不会有事没事让人在天子跟前打听什么,但替嫔妃打探消息的内侍、宫女却大有人在!何况方才御膳房的人不少,那正是萧司膳所辖,难怪皇后……

他暗叫不好,正要上前,晋王妃闻言之下,却已是大怒。

“皇后,你说什么?”

阿萝道:“母后,御膳房那边来人说这刺客行刺的本来是——冯淑妃。”

晋王妃目光倏沉,咬着牙齿一字一字道:“来人,将这女子给哀家绑下了!”

“慢着。”

几名内侍上前,一道声音忽而响起,一人随之挡到素珍面前。

541

“是你?!”

晋王妃一看前眼前的人,怔了一下。

阿萝也蹙眉出口:“这是太后的的命令,这是宫中之事,客人不该插手罢?栌”

不知为何,她对这人有种说不出的……忌惮,还是什么感觉,明明据说也不过是一族之主,并无甚了不得。也许是昨日他一脸自负地跟李兆廷谈国论策之故片?

桑湛先跟晋王妃施了一礼,而后看着她,淡淡说道:“皇后娘娘,草民人微言轻,自然无权插手宫中之事。只是如今得皇上礼待,心中感激,皇上受伤不轻,望能为他分忧。”

“据草民方才所见,刺客目标确是皇上,只是并未如愿,方才对淑妃动手,皇上才为救的淑妃而受伤,说刺客为淑妃而来,皇后所闻怕是以讹传讹。”

他也不说阿萝诬蔑,而是这般说道。

“太后娘娘,您道刺客为何要如此?”他说着又道:“那是因为她看出淑妃对皇上的重要,而皇上相救更证明淑妃在其心中位置。”

“皇上方才甚至对司统领和梁总管说,若太后娘娘到来,千万不能说出行刺具体情形,又说让淑妃留下照拂,这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若皇上醒来看到他受伤救下的淑妃仍旧逃不过伤害,岂非痛心,这一刀也岂非白挨?若因此与娘娘发生争拗,不说伤及感情,这对皇上伤势只怕也绝非好事罢?”

“太后娘娘统率六宫,必定明白此理。草民绝非诳语,此处在场各位都是见证,若太后定要惩治淑妃,我等少不免被皇上迁怒,因为我们都亲见皇上对淑妃之紧张,不出来说上一句,为君分忧那太不应该。是以,草民实无意冒犯,只是为君为己,望娘娘海涵。”

他一番话说罢,晋王妃眉头紧蹙,而一众太医本事不关己,此时也都上前跪禀,“娘娘三思,桑公子所言不差,这皇上龙.体要紧!”

晋王妃双眉蹙放之间,语气终于稍缓,“也罢,哀家先不追究。淑妃,皇上既命你在此,你便姑且留下,好自为之,否则……”

否则什么,她没说,目中是一记严厉的警告。说罢,她向此时也已施术完毕的院正询问李兆廷伤势,院正恭敬回应,她不住点头,众妃知道应是无碍,都松了口气,但晋王妃在此,又不敢逾礼上前探视,更多是以嫉妒复杂的目光看着素珍。

其中,魏无泪与那日被李兆廷斥责的夏嫔为甚。

不同其他,妙音神色中带着质疑和讥诮,这让素珍难受。但她既选择回宫复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阿萝此时更多是看着桑湛。他方才有意无意间似扫了她一眼,她心中愠怒,可竟有几分敢怒不敢言,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人有丝可怕。

司岚风本在筹措语言,跟晋王妃求情,如今终松了口气,这皇上果没有看错人……眼见桑湛朝他看来,向他告辞,他连忙让内侍相送。

……

不知过了多久,人总算是全离开了,临走前,晋王妃命素珍好好侍候。素珍被梁松和小四硬驾着又陪到榻边。

床榻经宫女仔细打理过,血腥气味已不剩多少,空气中漂浮着的更多是药香……李兆廷因失血过多,唇色青白,她淡淡看着,心思却没有都多少在上面。

她感激桑湛为她解围,但桑湛临走前那记似笑非笑的眼神,始终让她如坐灯毡。

在他心里,她必然不堪。

他会怎么跟连捷他们说?

他仿似嘲弄的暗沉目光,让她心中隐隐作痛。

想着想着,她不由得低咳一声,喉中一阵甜腥充盈,她连忙捂住嘴,尽量不发出声来。

但榻上李兆廷去已被惊扰,眉头拧起,眼皮微微跳动。

她见他满头大汗,迟疑了一下,终掏出帕子,替他把汗拭去。

她走到今天……痛苦殇疼仿佛看不到尽头,而这些,半数是拜他所赐,她对他实在无法再存任何感情,这一下,算是回救命之恩。

手忽被抓住。

她一惊,却见他已睁眼开来,他瞥了眼她手中物事,唇角微微上浮。

他欲撑身.坐起来,倏地闷哼一声。

素珍方才听太医说,知他虽未中要害,但匕首没入泰半,伤口不浅,便伸手相

L扶,及好正要回坐,他却猛地把她扯进怀里!

“方才真把我吓到了,我怕你会出事,幸好……”他有些低哑的声音落在她耳畔。

他手上用力,以致触动伤口,又是轻哼一声,但他并没有松,只把她抱得死紧!

素珍抗拒他的气息和搂抱,但她没有推开,这次行刺反是她的契机——

“你不是说已忘了我?不是打算把我扔在护国寺自生自灭?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