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而温暖。

女子半蹲下身,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在自己腕上用力一划,随即把伤腕凑到冯素珍嘴上。

“若灯火变红,那就是她要醒来,你可把她还给需要她的人,若灯火熄灭,就是具尸体了,随你如何决定。也没有还回去的必要了,省得再伤人一次。这人心,最是可怕,也最是伤不起。”她说着转身离开。

“前辈!”她抑住还在狂跳的心,把已走到门前的女子叫住。

“前辈,我很老么?”女子声音淡淡传来,随即一声笑,“也是,我是老了。”

她一直给人一种诡异可怕的感觉,但这浅浅一声笑,却又好似一个年轻女子,为赋新词而说愁。

“前……”她迟疑了一下,“姐姐,那我需看管她多久?”

“她本便伤重,我的血有疗伤之效,能助她脏腑复苏,可我自己也已消耗得差不多,三年五载,甚至无效,谁都说不准,望她福报够大,上天垂悯罢。”

女子说罢着蹙眉捂住心口,随即消失于门外。

若非冯素珍在这里睡了五年,她会觉得这就是个梦。

但灯火终于变红,她托人给权非同送了信。权非同应该知道怎么找到连玉。

她想找那个女人,她想问她李兆廷的事。

问她她和李兆廷的未来。

李兆廷待她很好,但自上元节后他再也没有让她侍寝。当然,他也没有宠幸过其他妃嫔,他每晚宿在上书房,只是皇太后不知道而已。

“长安,无烟他们……”

“表哥他们说要去寻最好的女儿红,回来同老朋友喝一杯。”玄武一笑悄悄退下,连欣在她耳畔说道。

素珍眼眶尽湿。

这杯酒等太久了!大恩不言谢,她同他们之间,是肝胆相照,可同喝一杯酒共饮一掬水的朋友。她有好多事情问他们,他们别后的经历,还有那个前辈的事,想必非常精彩。

“你和我哥呢?”她问连欣。

连欣微微垂眸,“等朱雀回来再说。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再好似从前一样,轻易寻死。”

“我那时去杀那两个坏蛋,没想能活。可我忘了爱着我的你们,素素,我对不起你和六哥。”

她又慢慢抬头,眼中透着歉意、坚强,还有说不清的恸伤。

素珍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她抱紧。

她的公主,真的长大了。而有些事,再好的朋友,作为局外人,也是无法插手的。

但素珍的欢乐并未维持多久,自她醒来后,连玉完全没理会过她。她这次是彻底把连玉惹火了!

在她醒来前,他让麒麟把连惜送走了。

谁也不知道,他把连惜送哪儿,从今往后作为素珍的私人物品的玄武用了几包私货蜜饯和酒,也没能从青龙白虎嘴里诳出什么东西来。两人都守口如瓶。饶是素珍诡计多端,也没办法。

孝安差人送来了许多礼品,人没过来,二人关系特殊,这个妇人是老道人,自知避讳。

除了还没有消息的小周,尚在路途中的霍烟,不久,无情铁手……大家都回到来了。

然而几场聚会,连玉都没有出席。

她醒来的卧室原本是连玉的,但连玉索性搬了出来,也不到隔壁书房去,而是把连捷从旁边宅子轰到了连琴那里。

本来见到她开心得大哭,抱住她直啃的连氏兄弟都不由

L得幽怨,拜她所赐,二人不仅得同挤一屋,还不能见到可爱的小侄女。

她主动去找连玉,他一早就得信,去到的时候,他已走开,避而不见。

一连数天,都找不到人。

让无情冷血他们帮忙,都说她该。尤其是冷血,除甫一见面把她抱的肋骨差点没断几根,随之也要跟她友尽,她好说歹说,才冷着脸跟她和好。

除了还在外面执行任务的麒麟和小周,每个人都帮忙求情,然并卵。

五天过后,素珍终于按捺不住,让玄武传话,说若他再不肯见她,她就跟冷血出门浪迹江湖去。

“主上说,主子想做什么都行。他不管。”

玄武回来耷拉着脑袋回话。

素珍犹如一拳打到棉花上,无处可着力,心虚归心虚,她也不由得有些着恼,一拍玄武脑袋,“你告诉他,我走了,但他要敢把我女儿送人,我跟他没完!”

玄武试探着道:“你真要走吗?今日有批士兵回来,主上应亲犒赏,一时三刻都在外头,你不去——”

他话口未完,素珍已拉着连欣跑了出去。

这本是边关的一个荒城,一个占地极大的地方。

因受风沙所侵,变为空城已近十年。连玉领兵植了树,引了水,彻底改变了此处环境,又开辟了周围的土地,将城郭扩大,最终将军队从原来的小地方全部迁到这里来。

相对大周腹地边境本便贫瘠,加之朝廷军队无法完全顾及,常为外族烧杀抢掠,附近几城百姓不堪其苦,不断有人慕名投靠。

五年后,这里变成了五个城池,在连玉政策之下,士农工商全面发展起来,边关多城更只知有玉王,而脱离了朝廷的管制。连捷连琴二人各有城池辖地,但二人恋兄情结严重,一年泰半时间都在主帅这边。

连玉最后没有要慕容景侯的命,慕容景侯自动请缨到其中一个城池驻守,此生除非要务,再不相见。慕容缻仍伴孝安身边,在连玉提出,若慕容缻出阁,作为娘家人,他将以盛大嫁妆为其送嫁。

连捷母亲霭妃和大姐连月被连捷安排到了江南一个小镇。连月扬言要去找霍长安,始终执迷不悟,偷来的东西,总是有期限。

连玉又令无情深入江湖,一为继承提刑府之风,解办官府无法办理的案子,为民请命,同时网罗侠义好手,培养成新探子,发展出另一个六扇门,一旦朝廷对连军有任何异动,他们都将先下手为强。

听连欣说着别后的事,素珍心中一阵激动。连玉与众机要人员的府宅建在一处,宛然是小皇城,有精兵侍卫把守。一路出来,不断有侍卫朝素珍看礼,十分敬畏。

连欣小声解释说:“他们都知道你是六哥的妻子。“

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城郭外。二人下了马车。

四下漆黑一片,人群如潮,早有无数百姓环绕,正中,连玉率连氏兄弟,严鞑、柳将军和旧部欢迎就近打了胜仗,凯旋而归的军队。

很快,兵马出现在众人视线当中,如同蛟龙翻腾,蜿蜒而来,这次出征都是连玉培养出来领的年轻将领,出身边关贫穷草根,肤色糙黑,但打起仗来却丝毫不含糊,看到连玉,他迅速下马,大声喊道:“主上!”

玉王!

士兵旋即跟着大呼。

在孝安眼色下,严鞑和高朝义趁势而出,跪下谏道:“主上,请发誓号令,起兵回京,夺回本该属于您的荣耀。”

孝安携红姑走出,竟也倏然跪了下来,“玉儿,以你之才略,应当如同你开国的先祖一般,不,你必定能超越他们,带领大周成为诸国霸主,留名青史。如今你却替姓李的死守这片江山不傻么,我们兵力日盛,以你之民心所向,一定能打赢这场问鼎之战。”

“休养生息五年够了,起兵吧,我的儿,夺回本该属于你的荣耀!”

连捷连琴相视一眼,二人都知连玉心意,都不由得蹙起眉头。

连捷正要说话,连玉已快步走出,一掀衣袍,跪到孝安面前。

“母后,”他容貌清俊无伦,但眉间锋锐沉着却如同最利的剑、最坚硬的石。

“知儿子者如你当知连玉之心。我守的从不是李兆廷,甚至,连我连家祖辈基业都不是,我守的是

这天下百姓。我与老七舅父还有权非同一战,军士死去多少人,百姓受殃及多少人,数以十万计,但那场仗不能不打,那是卫国之战。若魏成辉仍活着,这等乱臣贼子,以毒残害大周子民,那么,接下来也仍要继续打。但李兆廷父亲本该承继大统,为先帝所篡,今日,他儿子回到皇座,所下新令,并非昏聩,只要他能让百姓继续安居乐业,我可以容。若我二人再牵战火,哪怕我打赢李兆廷,但再死多少将士再死多少百姓,你能想象吗?魏楚虎狼之国一直对大周虎视眈眈,若趁我大周军民死伤惨重之际,大举进犯,那是亡国之祸,哪怕我仍能将他们击退,这死的又是多少军民,我大周付出的又将是什么代价?”

“如今,我领兵镇守家园,做的仍是往日做的事,除去一个名号,又有多少改变?

“母亲,历史是公正的,若连玉做的堪配留名,自能成就一代传奇,若我忝为一国之君,却无法守一国安宁,千百年后,宗庙名号又有什么意义?”

“您只管放心,若李兆廷容不下我,那末,我就把他从王座上再次拉下来。母亲,大周从来都在我掌握之中,同从前区别的只是,我没有戴上金冠。”

582 番外:末路就是路,红颜白首度(三)

“可这……这……”孝安一时竟无言语以对,只震撼又迟疑地望着这个早已成长强大到令她感觉熟悉又陌生的儿子身上。

柳将军捻须而笑,严鞑和高朝义相互看着,终于,严鞑蹙起的眉心,慢慢舒展开来,冷不丁那年轻将领举刀,长啸一声,他一惊,却听得那后生沉声说道:“我阿金今日起誓,主上心之所向,便是我剑之所指!不管卫周,还是为王!”

“汝心之所向,便是我等剑之所指。”

连捷兄弟,随军士兵,夹道百姓,一人跪下,两人跪下……最终,百姓战士无一人而站栩。

孝安知道,这里再没有她说话的余地,但这一次,她并不伤心,在连玉示意下,她由红姑和慕容缻搀扶着,站了起来。

连玉也随之缓缓起身,阳光将他额上细小的汗珠照得熠熠生辉,其眼中之杀气与豪情,令人不敢逼视。

素珍被湮没在人群之中,却只觉胸臆间那股激昂仿佛要喷涌而出。

她给他留的信,只是提议,最后怎么做,她左右不了。

但他做出了让她骄傲的选择。

战争的惨烈,不仅是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豪迈潇洒,不仅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凄美悲壮,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懂得,那是妻离子散,是血流成河,是寒鸦啄食,是一国盛衰。

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是百姓的王,她的无冕之王。

突然便想起,多年前乔装到私塾读书的事。

夫子问,你们这些少年儿郎,一朝学成,愿为什么。

传奇侧。

那是她的答案。

因为李兆廷说要成为传奇。

那时,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果真会为一份信仰一个人赴汤蹈火,而那个人也不是李兆廷。

只是,她的豪情没有延续多久,那叫阿金的糙大个一招手,他的副将把后头一辆马车帘子撩开,四五个人走了下来。

其中两名是四五十岁的妇人,另外三个却是年轻娇美的姑娘,和大周女子不一样,她们身上琳琅鲜艳,叮当作响,别有一股风情。阿金笑道:“主上,这是他们献给主上的美人。”

“玉王,美人!玉王,美人!”

人们也大声吆喝,十分喜庆。

毕竟,老百姓心中,美人配英雄,是件威武又浪漫的事。

素珍看直了眼,不过她知连玉定不会——连玉抬手指了指其中一人,“把她送到我屋里吧。”

另两名女子都颇有怨色,把被指那位恨恨望着。

倒是那被选中的不骄不躁,但悄看连玉一眼,两颊上一抹绯红却是明显。

素珍心里哔了狗似,这少女清秀妍丽,正是连玉喜欢那一挂,顾惜萝不就这类型!后来还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了,连欣又惊又怒便要出去,但教她止住,这点脸面她给他,但回去后,他死定!

回到宫中,凳子还没坐热,连琴便抱头来报:“怀素,惨了惨了,六哥又收了个女人。”

“又,他还有其他女人?”素珍嚯地从凳上起来。

“你话会不会说了,”连捷也随同而来,在旁打断他,“六哥之前是收过好几个女人,但绝非为了给我们莲子当后妈,那都是蛮族绑回去的美女,也有他们族的好姑娘,六哥要过来把人放了,让她们自由生活去。”

素珍虽然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连玉有女人,但女人毕竟是女人,总是难免有几分紧张。

她死了不一样,她没死怎能容忍他有别的女人。

好吧,实诚点说句,她死了也不想。

“可是,这次有点不一样,六哥没有把人还回去,他原先是转身就处理掉,这回还让送到屋里去了。”连琴素来是个有一句说一句的汉子。

素珍一听,炸了,“我知道他怒我不辞而别,但这回过分了,你们去告诉他,他敢用那个女人气我,我便再也不理他!让他立刻马上来见我。”

二人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立即急吼吼领命而去,回来却说六哥不见。

素珍气得跳脚,让玄武给他那边侍卫传话,要跟他一刀两段。

到得晚上众人吃夜宵的时候,素珍没等来连玉,却迎来了玄武。

“主子,主上把那姑娘留下来过夜了。”

众人都愣住,这下会不会闹大了,连捷道:“怀素,六哥就是还在气头上,你回来,他高兴得快死了,怎么会胡来,你不知道这几年他是怎么过的,他连笑都不会了——”

素珍却已听不下去,摔筷便出。

一群人跟去看热闹,唯独冷血没有,有一件事,关于小周,他不知该怎么跟素珍开口才好。

连欣也回屋了,她一直想避开无情,若非素珍在此,她是不可能同他一吃饭的。

她心中千回百转,琢磨着几时离开,进院抬头,却见她最不想见的人,正双手环抱倚在门前,把她静静看着。

连捷的院子,灯火澄明。

青龙白虎见到素珍,有些吃惊,又有些了然,但二人到底还是赶紧见礼,“李提刑。”

这么多年,他们早就习惯了这称呼。

“你们主子在里面?”素珍问。

二人点头。

“我要进去,你们今儿谁若敢阻我,我保管让他吃不完兜着走。”

二人相视一眼,毫不迟疑,默默让开。

“你们两个和玄武把老七铁手他们清走,我要跟你们主子打一架,闲杂人等都莫来惹我。”她又道。

背后一阵声响,却是连捷等人在闹腾,她也不管,径自走到屋门前,一脚把门踹开。

屋里,连玉正在书案前看书,背后,日间所见女子在给他捶背,后者已换了周服,见她进来,还朝她微微一笑,施了个礼。

“出去。”素珍缓缓说道。

女子迎上她目光并无畏惧,“夫人,奴婢是爷的人,直听命于爷。”

她声音柔软,包括目光都是清清正正的,丝毫没有逾礼,但也并无答应之意,不卑不亢,越发让人感觉是个厉害角色。

素珍一时竟被噎住,她顿了顿,朝连玉开口,“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冷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你更不该拿她来气我,我哪怕知道你不会真要其他人,我心里也难受。”

连玉一直微垂的目光终于有所动作,他抬起头,微牵的唇角勾起一丝嘲弄:“难受?你也知道难受是怎们一种感觉,我以为你不知道。”

“你难受,那你可知,当我拿到那具满目疮痍的女尸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可知,五年来,我几乎都亲自带兵打仗每次故意战至重伤想死在战场上随你而去,但为了闺女却只能咬牙忍下时又是怎么想的?你既敢选择一言不发离我而去,又怎敢笃定我就不再要其他女人?”

素珍突然发现,他变了好多,哪怕曾经历王座之变,他身上那种虚怀若谷的感觉一直还在,而不似眼前,瘦削苍白,沉冷如霜,阴暗峻凌。

他就好似她身边的一个人。

她哥哥少英,后来变成了无情的少英。

但他如今明显比无情更为阴暗。

她也恍然想起,连捷所说,他已经不会笑了。

这几天,偶尔见到他,他都不苟言笑,就连今日,军队凯旋,他都没有笑过。

就好似那天被魏成辉掐住咽喉,无法透出一丝气来那般,她低声道:“连玉,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你走吧,我想睡了。”他冷声把她打断,站了起来。

“奴婢服侍主上就寝吧。”

那女子方才一直不声不响,这时尾随他走到床畔,替他更衣。

素珍心里堵得慌,几步走到榻前,沉声对那女子道:“出去,莫逼我找人来请你。”

她说着在榻上坐下,凶狠地瞪过去,“你不能睡她,你要睡睡我。”

“你出去吧。”他说道。

“我不出——”

她往内一挪,盘起腿双来,仰头狠狠磨牙。

“行,那就睡你吧。”

突然落下的帐子打到她眼帘,素珍一呆,才发现那女子已然不在,他

最后那句出去敢情不是对她说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