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的孩子坐在门槛上,一只小手轻拍着身边两岁的小娃,一边拿着勺子吹冒着热气的粥。

小嘴呼呼地吹着,很认真地吹凉了再放到弟弟的嘴里,还像模像样地问道:“老弟,烫不烫?”

那喂弟弟时的表情,勺子递过去的动作,看起来是那么的自然。

如果忽略那小丫头还梳着冲天辫,忽略她脖子下面还围着一个围嘴儿,似能看到长大后的景象。

毕月不知她当时是为何,眼里莫名湿润了,不自觉地走进了这家院子。

所以昨天晚上,她就萌发了想拍下属于这个年代的缩影。

哪怕只是景象,生活用品,吃的喝的,人们穿的,能拍点儿什么就拍什么。

因为她知道,从现在开始出生的孩子们,他们感知不到这些。

因为他们有个证件,红色小本本,叫独生子女证。

而再过五年后出生的孩子,也就是后世的她。

他们就更不懂属于这个时代的故事了。

没有身在其中,根本无法理解为啥打翻天了,出了大事小情也要凑在一起割不断的亲情血脉。

第三百二十章 孩子王(二更)

毕晟进屋前,先观察了他娘一眼,看到毕月坐在炕沿边儿捅咕相机呢,他溜屋里鬼头鬼脑小声对毕月道:“姐,给我舀两碗大米。”

毕晟不好意思了。固有的思维模式,使得他想起大米是金贵东西,吃饭还吃不过来呢。又竖起一根手指头说道:“一碗也成。那就一碗大米和一碗苞米吧。姐,你快着点儿,我哥在蹦爆米花那等着呢,就村委会树墩旁边哈。人家咱房大爷好不容易不走街串巷了,咱抓紧点儿!”

毕月眼睛一亮:

“爆爆米花的?走,我也瞧瞧热闹去!”边穿大衣边叽叽咕咕道:“等大米花出锅了,我再给你加工一下,保证能让你吃的不愿意吃饭了。我跟你说,狗蛋儿,你姐的手艺棒棒哒,米老头满嘴香就那破玩意儿,我做出的东西一定比他的香!”

毕晟不管米老头不米老头,爱谁谁。他就知道他姐和他一样馋就完了。率先带路跑到门口,等着听他娘骂他姐。

毕月那是一般人吗?根本就没鬼鬼祟祟,进厨房开碗架柜子,大大方方将二大碗放米袋子里往外舀。

“干啥啊?”

“蹦爆米花呀。”

刘雅芳扔下饭勺子凑过来瞅了瞅:

“哎呦我天儿啊!你小孩儿啊?吃个零嘴还用大米?拿苞米盛点儿就够一说了…”

毕月转身就走。

刘雅芳急了:“不拿面袋子装,你用手捧回来啊?再说你不拿糖精就那么干蹦爆米花啊?”

毕月停脚,囧。她也不知道啊,原来还得拿糖精。

不足半米高的破油桶上,坐着一个长圆肚的黑锅,出口那有一阀门。

阀门用处可大了,如果锅里的爆米花爆好了,将这出口对着麻袋口一放,爆米花就全都蹦到那里面了。

抽、拉、拽,抽拉拽,随着一下又一下拉拽风箱,简易炉筒子上的火光越着越旺。

时间过去了两分钟、五分钟,八分钟,跟前儿叽叽喳喳的半大孩子们越聚越多。

小一点儿的丫头们,有的手指头还塞嘴里。

男娃子们就胆子大了些,兴奋大叫:“要开锅了,同志们撤!”

然后有个小头目捂着耳朵先跑,一帮孩子在后面呼啦啦地追,一会儿跑到远处,一会儿再跑回来。他们垂涎又害怕。

大一些的,像狗蛋儿这种真正的半大孩子们,他们就显得淡定多了,只站在一边儿三五个凑一起好奇地瞧着。

毕月那就更是比谁都好奇。她哪见识过这个啊?上辈子她九零后,她竟听大哥大姐们回忆从前时说来着。

估摸着房大爷烧的差不多了,只见他站起身,将这长圆肚的黑锅塞进了破麻袋里,手拧阀门,脚上用力,毕成拽了把毕月让她捂耳朵,而七八岁往下的小孩子们早已作鸟兽散。

“碰”地一声,米花随着白烟蹦了出来。

叽叽喳喳的孩子们嗷嗷兴奋地叫着,毕月也可开心啦,她和毕成傻呵呵唏嘘道:“艾玛,一碗能爆这老些呢。”

毕成没顾上搭理他姐,他正看着毕晟跟小大人似的张罗笑呢。

毕晟可有模有样了,站在一边儿回身招呼他的小伙伴们:“快过来吃啊,贼香!别客气别客气,今儿我请你们!”

好嘛,这一声令下,新鲜出锅的爆米花,你一把,我一把,认识的,不认识的,全过来抓了。

都一个村儿的孩子,毕月和毕月也跟着很自觉地招呼道:“来来来,都上前吃,咱大伙一起吃。”

毕月带小跑的往家里赶,她还得再取点儿大米去,刚她抓了一把五岁小豆丁的苞米花,确实不如大米花香。路过邻居家,她手拎塑料袋,喊道:“山杏山杏?你看,这是啥?去,拿屋和你弟弟吃,别在院子里跑了,容易冻感冒。”

四岁的小丫头梳着丫丫辫儿跑了过来,很有礼貌仰头看毕月:“我不要了。姐姐拿的油茶面和长白糕还没吃完呢,吃不完让我娘看见了,她该揍我了。”

“没事儿,你就说我给你的。来,你先对付吃,等晚上我拿糖炒各种形状的,可漂亮呢,到时候再给你送来。”

毕月是真心喜欢这小丫头。

她长的不是孩子中好看的,可懂事儿的让人心堵。

山杏爹天天进城蹲在供销社门口那,谁家有个零碎活,他就拿着工具上门干活。

而小丫头的娘呢,也进入正月不招家了。她有一手好厨艺,谁家结婚或者过个大寿,她去做饭挣点儿钱。

家里天天剩下俩孩子,一个四岁,一个两岁,四岁的山杏还能站在板凳上,非常利索地热饭烧火。

刘雅芳无奈了,笑骂毕月道:“跟你爹一个味儿!俩败家玩应,你爹请人喝酒,你请人孩子吃爆米花,你们爷俩啊!”

你说小叔子送小姑子回县里了,本寻思今天轻巧,领着她闺女出去溜达溜达啥的,再瞅瞅毕月,东一趟西一趟的,一会儿拍照一会儿吃的。

足足六锅啊,这一爆就爆了一个多小时了。给毕月冻的呢,头戴狗蛋儿汗湿的棉帽子,脖子上围着毕成的灰色毛线围脖,她也不耍帅了。这几天刘雅芳天天磨叨让她戴帽子手套的,她都一句话:出门开车,捂它嘎哈。

而此刻她除了那件显腰条的黑大衣和锃亮的皮鞋像城里人,表情、形态上看,地地道道的村妮一个。

毕月两手交叉,插在大衣袖子里,一说话一吸溜鼻涕,两脚也来回地挪腾着,只不过冻这样还挺高兴,眼里带笑问狗蛋儿:“多少钱一锅啊?我说弟,差不多得了,给人钱咱回家吧。”

“五毛钱打一炮。”

毕月表情一僵。打一炮?

好吧,算她污。

毕月对房大爷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指使俩弟弟,你俩谁去给钱啊?

房大爷和毕成来回推搡:“可不能要,一个村儿住着。柴火有的事,就是费点儿力气的,又没工没料的。你这孩子,快拿回去,跟你爹说,待会儿我过去瞅瞅他。”

到了毕成塞完钱就跑了,而毕月借着毕晟的光,后屁股好几个半大小伙子,众星捧月般,一帮人呼呼啦啦地早走了。

第三二一章 因为楚亦锋长的俊(一更)

刘雅芳本以为这趟回村儿,如果说要招一堆孩子们来家坐坐,怎么着也该是毕月和毕成招待同学啥的来家。

却没想到,来的是她老儿子的一帮玩伴们。

她老儿子那人脉广的啊,屋里七个半大小子,五个是同村的就不说了,居然还有俩是外村的。

那俩外村的还住的挺老远,大早上出发,连着来赵家屯玩好几天了,只是一直觉得她家人多,没登门而已。

为的就是陪狗蛋儿。

他们搁学校都是好同学的关系,知道再开学狗蛋儿就要去京都念书了,可劲儿的陪着疯闹着,舍不得。

作为家长,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以前刘雅芳不知。

仨孩子都懂事儿,自个儿家啥吃的都没有,也不招人来家。

自打俩大的扯手上学啊,竟别的家长扯孩子来这让学习好的毕月和毕成作证来着,什么在学校表现啥样了啥的,从没有过纯招待那种,可现在…

有些东西,似在不知不觉中转变了。

刘雅芳吃惊且热情。

第一次,她真心欢迎且能拿出东西招待,毫无压力地敢对她不认识的孩子们说:“都搁这吃饭吧。”

刘雅芳也顾不上收拾仓房里的一堆破烂了,先是用茶盘装了满满一盘瓜子放在炕桌上,热情地说了两句客套话,随后给毕月搭把手当小工,用擀面杖撵压着花生,翻找着黑芝麻啥的,毕月一个指令她一个听命行事。

耳朵边儿听着她老儿子带头,带着几个半大小子朗诵诗歌,刘雅芳的嘴边儿带笑,笑的格外舒心,还对舀开水准备泡茶的毕成说道:“对对,再去门房拿几个冻梨冻柿子去。”

毕月边干活,边笑着对屋门翻了个大白眼,她娘还当那真是诗歌呢。

一地的瓜子皮子。

狗蛋儿边吃边说,嘴角还带着瓜子皮子,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

一手插腰一边描述京都的大街,随后大家伙说到学习了,说他到了京都指定将来能甩他们八条街,他摆摆手,带头朗诵道:“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子冬有雪,要想读书待来年,待、来、年!”

在一堆又一堆儿俏皮磕里,在几个半大小子埋汰老师的声音中,在毕晟拍着胸脯:“有了新朋友也决不会忘了老朋友的”的保证声中,毕月往烤的通红的大黑锅里添了半瓢水。

水浇热锅发出滋地一声,她开始一手将少量油和糖倒进了沸水里,一手灵活地拿着最大号锅铲子连续搅动,手腕就跟能翻出花儿似的,直到油散开了,眼瞅着白砂糖慢慢变成了淡黄色,变成了液体晶状了,才非常淡定地喊刘雅芳道:“娘,把大米花和花生芝麻倒锅里。”

刘雅芳看着前脚刚把这些东西放锅里,后脚那糖啊,渗进米花中还发出“吱吱”的声音,她都佩服她闺女。

你说咋那么能作妖呢?咋这么会做吃喝呢?都跟谁学的呢?她也没教过啊?

她笑着转身嘀咕了句:“你竟长个吃的心眼。做吃的可丁壳了。”

毕月前后端出四盖帘,放在了窗户下面,这是打算通风放凉。

进了屋一顿翻啊,也没找到任何膜子。没招了,又喊着毕成去仓房给她找铁丝,找到了只简单拿水冲一冲。

窝出心型啊,桃心型啊,菱形方块啊,总之对着盖帘一顿比比划划,冻的她两只小手通红冰凉。

刘雅芳不明白了,那“边角料”不是吃的啊?费那事儿干哈?瞅冻那样,反正也都吃嘴里。不明白就问:“做就挺费劲了,我就惯着你吧。你这么一弄,碎了不老少不白整了吗?图啥?”

“漂亮。娘,你不觉得吗?”

“你浮心咋那大?一个吃肚里还漂亮,好吃就行呗。”

毕月耸耸肩,没吱声。

也许她确实浮心大。

她宁可吃埋汰的,吃用铁丝圈出形状的,也要吃漂亮的,要不能相中楚亦锋嘛,因为他漂亮。

给狗蛋儿那些同学装了一盘,毕月还摆摆盘放在炕桌上,嘻嘻哈哈说了两句,听着毕晟骄傲介绍道:“我姐,京都师大的,我哥,交大的。”

毕月撤了,实在受不了。

再说她和毕成在屋里呆着,那帮小子们不敢胡说八道了。

毕月前脚拎着她各种形状的大米花出门显摆,后脚房大爷和毕铁刚进了家门。

房大爷指着门口那些糖炒大米花打听,刘雅芳这功夫一边儿说毕月败家,一边儿还笑着一一介绍。

一步一步的,哪步干啥啥的,一步没落。

房大爷眼珠儿一转,这玩意儿他蹦好了完全可以自己炒,炒完进县城论斤卖呗。

可比那苦哈哈一锅接一锅地拽风箱要来钱快啊,再说有的家长嫌麻烦,还得看着孩子还得等的。

想到这,房大爷赶紧将准备好的钱掏出来了,跟毕铁刚在院子里就撕吧开了:“铁刚,你不收就是骂我,赶紧拿走拿走。你这还让我进不进屋了?不知道的,以为他房大爷挣钱挣的钻钱眼里了!再说我还有事儿想求你呢?”

毕铁刚正实实惠惠撕吧挺来劲儿呢,闻言一顿,听见屋里一帮公鸭嗓子声传出来,作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大事儿咱去门口商量,结果房大爷笑的一脸褶子道:“不碍事儿,这说就行。就是让大侄女给我写出这玩意儿咋做的,我也试试,论斤卖,要是能挣钱最好,挣不着就拉倒,拿回家给孩子们吃。

来钱不是快嘛,省的我一小时蹦不了几锅,一天才三块五块的,不够磨洋工的!”

“写,我这就让她写!”毕铁刚眼神示意刘雅芳:“大妮儿呢?”

刘雅芳听明白了,不好意思道:“她这一天赶上走城门了,说是去她赵大娘家送爆米花了,得时候能回来,东一趟西一趟的。”

而这举手之劳,不留意都察觉不到的小小商机,虽没让房大爷到达大富大贵的程度,但小富即安却做到了。

不但养活了一大家子人,并且让他在房价不停涨高时,还有能力在城里买了三套房子,一套门市当作坊,两套住宅。

毕月跟葛玉凤说了几句,将塑料袋递了过去,敲了敲赵大山的屋门,看起来表情挺正常,只是说话带着意有所指:“赵老板,咱俩是不是得谈谈了?”

第三二二章 强扭的瓜不甜(二更)

赵大山见毕月有点儿紧张。

能不紧张吗?被拒绝本来就够没脸的了,他还搁饭店干了坏事儿。

自从回了老家,他特意躲着呢,因为他还没调整好自己。

可…赵大山劝自己:

是啊,躲有啥用?还能不见了是咋地?

他一边儿着急出门,怕毕月在门外等的时间太长,又一边儿习惯性想穿的好点儿,这样走在一起才感觉般配。

赵大山两脚踩在棉鞋上,特意换了条蓝黑色带裤线的裤子,绿毛裤外面套完了西裤,又打开炕柜,掏出了黑皮鞋,将里面塞鞋的泡沫随手扔在柜子里。

系鞋带、穿棉袄,跟大姑娘要上轿似的,比毕月还麻烦,打扮了一遭才开门走了出来。

指了指门口,意思是走吧,没吭声在前面带路。

葛玉凤这功夫了,好像明白,又好像没明白,主要是她儿子换衣裳架势太足了。

她站在她家外屋地那,歪着胖身子,看院子里一前一后走出去的俩孩子,微皱了下眉头。

一直以来,别看毕月拒绝了赵大山,人家葛玉凤找儿媳也从没往毕月身上想。

别看毕月现在在外人眼里是城里人,是大学生,将来毕业能当干部有铁饭碗,家里条件好了,各种方面足够配得起赵大山了。

但在葛玉凤根深蒂固的观念里,毕月还是他们村里人,还是村口老毕家的那个大闺女。

也不知怎的,就是觉得要是找毕月,那等于还是找同村的。

而她儿子,那是要找城里姑娘的,必须是京都城本地的,得找个说话唠嗑麻溜利索地,别吭哧瘪肚,最好胖乎点儿的。

所以葛玉凤就没往那上寻思过。

可今儿个,就咋咂摸嘴咋觉得她儿子不对劲儿。

哪不对劲儿呢?微胖的葛玉凤摇了摇头。

头戴围巾子,穿着红花棉袄的毕月,捂的严严实实地。

这回她可学尖了。东北这嘎达,那真是天寒地冻的,村里谁不认识谁啊?嘚瑟啥,不臭美了。

回眸看了眼咧怀儿露个白衬衣的赵大山,觉得自个儿刚才语气太刻意,先用随意的问话当开场白道:“你不冷啊?”

“不冷。”

“嗳?大山哥,你说咱俩搁村里乱晃,也没个地儿坐下唠,人家能不能瞎猜咱俩是搞对象啊?咱还是找个偏僻的地儿吧?”

赵大山心口一跳。

偏僻?

唉,这丫头,这是瞎勾搭他呢啊,明明都拒绝他了,还用小话勾引他。

毕月哪知道她现在哪怕是放个屁,在赵大山心中那都是香的,那都是装可爱勾引人呢,她遥遥一指后山坡:“咱去那吧,多说会儿。”又冷哈哈了一句:“行吧?赵老板?别说你有事儿哈,你得敬业点儿。”

两个人在冰天雪地里走着,皮鞋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清晰无比。

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倒是让两人的心情同时宽敞了许多。

“大山哥,是不是家里又给你安排工作了?没事儿,你要是想回来上班,不用不好意思说。”

赵大山急了,他躲毕月可不是那个意思,是他现在还没调整好心情,见面说什么啊?说什么都难过。

“不是啊!别乱想!”觉得声音喊的太突兀,又苦笑道:“我娘现在走哪吹呼到哪,就怕亲戚里道的讲究我脑子有泡,怕人家说我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了啥的。

你该知道,现在全村的人,都知道我在京都和你小叔开饭店。

这几天,以前玩的好的哥们们又陆陆续续登门,让我给找活又咋地的。忙,不是躲你。”

毕月心话了,你可拉倒吧。

搁大树墩那蹦爆米花都看见你了,你转头就走,就跟见我是遇见鬼似的。

男人啊,总喜欢用忙来当借口,明明不忙愣装忙的,更幼稚。

“大山哥,我下面说的话挺强人所难的,我知道。

可我脾气急,你也该知道。

我想打开天窗说亮话,不想浪费时间藏着掖着的。

咱们先说私人关系,既然你说没打算退伙,那我就不怕害臊的再说说。

咱俩吧,备不住没有当男女朋友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