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姨娘傻了:“啊?”

“你还没想明白?”贺老爷得意地又笑了,然后才给她解惑,“你且想,首先,在你我不反对的情况下,霜娘要守望门寡这事,能不能成?”

胡姨娘依言想了一下,点头:“能。”非但能,而且传扬出去还是令人称颂的行为。

跟着她就反应过来了,她毕竟服侍贺老爷多年,很能连接到他的脑回路,接着道:“但是我们并不同意,给大姑娘重新找了人家,逼得大姑娘在家里守不成,上吊差点送了命,又被邻居撞见,传得沸沸扬扬——”

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永宁侯府很难不做出任何反应了,侯府先前叫停婚事乃是因侯夫人慈心不忍之故,但霜娘痴心要守,侯府也没什么拒绝的必要,她在家被闹得守不成,那就接进府里去罢了。

这条逻辑线是很明了可行的,但凡事总会有个万一。

胡姨娘就道:“我明白老爷的意思了,可如果侯府就是不肯接霜娘走呢?我们如何强得过他。”

“在家也有在家的好处。”贺老爷神态轻松,一副凡事尽在掌握的样子,“霜娘即便留在家里,也是他周家的媳妇,嫁出去的女儿难道还要娘家养活?自然该食夫家的饭了,霜娘这样节烈,少年起就替他家守寡,他家好意思拿些薄凉待遇给霜娘?纵霜娘不在意,我这个做父亲的,也要说一说话。”

这听上去就像在家养了一棵摇钱树,前景美好得很,胡姨娘的眼睛越听越亮,贺老爷却还有后文,“他家若实在没有良心,不肯善待霜娘,横竖霜娘今年才得十六岁,先守两年,要守不出结果,大不了再寻户人家嫁了就是,也不算很迟。”

“老爷真是孔明在世,算无遗策。”胡姨娘这下是真心拜服,比出自己平生仅知的一个智者,热烈吹捧道,“这上中下三策,妾身竟一个也想不到看不明,全靠老爷点醒,可见这家里,凡事都要靠着老爷做主,妾身心里才安呢。”

贺老爷对自己的英明也十分得意,翘着胡子道:“这是理所应当之事,老爷想到的,要都叫你想到了,岂不该换你做老爷了?唔,本来我今天去见高大人,说好了明天就叫个冰人来相看的,这下又要寻理由推脱了,却还好怎么说呢。”

胡姨娘听了也为难得很:“这恐怕很难瞒得过人了,事情已经闹出去,早晚会传到他耳朵里,要是再拿虚言搪塞,反而要糟。可要实话实说了,那高大人岂有不给老爷穿小鞋的。”

两个对脸想了好一刻,也想不出能周全敷衍过去的法子,末了,贺老爷只得叹了一口气,道:“算了,就实说了罢,不过受他一时的气。好在没几个人知晓,不算十分损了上官的颜面,再说只要霜娘能进侯府,谅他也不敢真拿我怎么样。”

胡姨娘未能解语,忙殷勤从旁处弥补:“老爷辛苦了,我这就亲自下厨,去整几道下酒的小菜来,给老爷小酌两杯。”

贺老爷嗯了一声,见她出去,遂低头独自苦思明日的说辞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贺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平静。

主人们各有各的事做,先说贺老爷,他去回绝上司高大人,虽是尽力找了托词,把责任推去永宁侯府,只说是人家子孙命悬一线,逼着要冲喜,但高大人又不是傻子,官场里泡了大半辈子了,哪里瞧不穿他这点花活?当堂就气得咆哮,把公文砸了贺老爷一脸。

贺老爷官帽都被砸掉了,不敢争执,捡起帽子万分狼狈地退出来,他虽知此来要受气,却没想到高大人竟不顾斯文直接动起手来,可见他怒气之盛。贺老爷的压力一下子陡增,什么上中下策都抛去一边了,这下必须也只能把霜娘弄进侯府,才能让高大人顾忌一二,若不然,他这官位恐怕都难保了,高大人的一个侄儿现就做着御史,想找他麻烦真是分分钟的事。

贺老爷那般形容从上官屋里逃出来,一个衙门里好些人,难免要被人看见,就有好事的来探问一二,贺老爷脑子转的也快,三两句绕着圈把话题回避过去了,来人正觉败兴要走,贺老爷转而露出副唉声叹气的样子,引人再问,这回他不回避了,一问就吐露出来,只说家中长女性情极贞烈,因未婚夫死了,竟矢志要守望门寡,男家退了亲也不肯再嫁,寻死了一回都不改其志,实在令做父母的无可奈何。

贺老爷的同僚陪着赞叹一回,转头礼部衙门里就都知道了,还有人给贺老爷出主意,说这算烈女,可以想办法去顺天府申请个表彰了,回来光耀光耀门楣,倒把贺老爷吓了一跳,这要成了岂不把霜娘的望门寡落到实处了?那名头不过听着好听,落不了多少实际好处到他头上,他才不乐意呢。

忙把推拒了,说长女年纪还小,舍不得她少年守寡,还是想寻个人家叫她嫁了,如是云云。

连着下来几天,贺老爷不管对着谁都是这番作态,哪怕去吃同僚的生日宴时,他也装作吃醉了,有意无意地露出两句,引人来问,竭尽所能地传播出去。

另一头,胡姨娘也不曾闲着,积极地出去串门子。俗话说,秦桧还有三朋友,胡姨娘也有几个说得着的人家,她就直白的多了,拉上雪娘往人家屋里一坐,拍着大腿就抱怨起霜娘来。雪娘前几回还同她去,去了几次发现她娘都是一样的说辞,翻来覆去的说,雪娘哪有耐心一直听那些车轱辘话,再拉就不肯去了,要去寻自己交好的女伴玩。

胡姨娘下不得狠手管教亲生女儿,只得由她去了。雪娘的手帕交有两个,年纪与她差不多,家境也差不多,雪娘先去找了叫素香的,谁知吃了闭门羹,素香家的丫头隔了门说,她家姑娘大了,以后要学规矩了,不方便随意见客了。雪娘没趣得很,不想去找胡姨娘,也不想回家去呆坐,就又去了另一个叫三巧的女伴家。

三巧倒是见她了,却是站在门边向她道:“我娘说了,你姨娘心眼不正,你也好不到哪去,以后不许我跟你好了,要带累坏了我的名声。”

雪娘平时再张狂,毕竟只有十三岁,这一下直愣愣地遭人拿话扔到脸上,羞得红头胀脸的,转身就走,走出好一段了,才想起自己没有回嘴骂回去,吃了大亏,再一想,想到先去的素香家,反应过来人家其实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有明着说而已。

雪娘气了个半死,原是怪三巧的,这下全怪到了霜娘头上,飞奔回家要找她算账。

第8章

再来说霜娘,她只在床上养了两天就下地了,贺老爷白天大半都在衙门里,胡姨娘一直拉着雪娘出去串门,霜娘见没人管,顾不得嗓子还肿痛着,算好了时间悄悄溜出去,四处寻中人看有无合适的房子出租。李嫂和来娣被她拿几个铜板买住,因平常胡姨娘当家苛刻,一文额外的赏钱也得不着的,此刻难得捞着几个,都替霜娘瞒着,没人去告她。

在霜娘原先的计划里,离开贺家就必须要离开京城,因此关于屋所的准备一点也没有,现在都要重头找起,好在时间还不是那么紧迫,应该来得及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处。

中人经纪们的消息都是最灵通不过的,霜娘打听房屋的同时,也隐了身份拐弯抹角地探听些她闹事的风声。

这些中人说起别家的八卦十分卖力,都是问一答十。

“你说那个冲喜没成的官家小娘子?怎么没有听说过,这四遭都传遍了!谁不晓得,好烈性的,一听见未婚夫死了,寻了八次短见,命不该绝呀,都叫人救下来了,她一片痴心,还要寻第九次,家里没法子,着人日夜看守,一刻不敢离了她身边。”

“……”作为当事人,面对这整段话,霜娘的心情略复杂。

再换别个中人问,个个说辞都又有些变动,但总的走向差不多,后续基本是这样:“那小娘子寻死不成,现在是立定心意要给未婚夫守望门寡了,听说她家爹娘不甘心,还想着给另找人家的,可是小娘子不肯呀,在家孝服都穿起了。唉,这小娘子真是个好的,只可惜命不好,偏偏没过门就没了丈夫。”

霜娘听了再问:“那她家爹娘就算了?应该还是想给她找人家的罢。”

“恐怕不中用了,”中人摇头,“就算要找,也只能往外地找了,本地人都知道她家是个烈女,常人谁敢招惹?小娘子自己不愿意,娶回去再寻了死,这不是白折腾掉一条人命吗?”

“……”霜娘感觉又打开了一扇门。

她怎么没想到还有这个展开呢?声势造起来后,就算贺老爷想再将她攀附与人,人也不愿接了呀,非但要背逼娶贞妇的锅,还有出人命的可能,她又不是生的多绝色的面孔,值当人冒这么大风险。

对了,胡姨娘这几天一直出门去逛,说不准就是想找寻个机会,把她嫁(卖)到外地去,破这个简单呀,男方家总要来人相看一下,她穿着孝服出去晃一圈就是了。

几次一来,说不准都不用她自己走,贺老爷和胡姨娘就要把她扫地出门了,假如她对他们还有什么价值的话,无非是一手绣活了,霜娘对此完全可以妥协一二,定期分一笔收入回去填补他们的贪心。

能脱离出贺家,摆脱掉贺老爷对她婚姻乃至人身的全权掌控权,才是最重要的。

**

因为有了新希望,霜娘这日回家的时候,心情难得是轻松的。

刚进家门,迎面遇着个少女往外走,两人撞了个对脸。

“秀姐儿,你怎么来了?”霜娘一喜,露出笑容来。

这少女叫做章秀,家住隔壁胡同,是太常寺典簿家的长女,与霜娘同年同月生,只是日子差了几天,她与霜娘交好,常常来和霜娘一道做针线,两人很说得来话。

章秀是个娴静秀丽的小姑娘,眼神在霜娘脖子里一绕,眼圈就红了:“你——怎么干这种糊涂事!”

霜娘忙携了她手,哄道:“你别急,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着拉了她进屋,如此这般把个中详情一一倒了出来。

虽然知道了霜娘不是真的要寻死,章秀还是听哭了,抹着眼泪道:“你那姨娘倒也罢了,怎么你爹也一点不顾念你。我该早来瞧你的,偏我们家里也有事,绊住我走不开,今儿才得了空。”

霜娘对她家的事熟得很,闻言问道:“又是你二婶?”

章秀唉了一声:“可不是。”

章家也有本难念的经。她家与贺家比,人丁算兴旺的,章家老太爷老太太都在堂,章秀父亲还有个弟弟,娶妻冒氏,生有一双儿女,一家老小拢共九口人,都住在一个院子里。

在章秀小时候,家里的气氛还是比较和谐的,虽然很穷——是真的穷,章秀连饭都吃不饱,因为要省出钱来供养家里两个读书人,但因为两房都一样,所以矛盾不多,冒氏那时性情也还过得去,除了因为自家陪嫁比大嫂多些,偶尔会酸章秀母亲一两句之外,没别的过分行止。

随着章秀慢慢长大,章父从秀才,到举人,再到进士,一步步稳稳考了上去,章家两房的间隙,也随着章父的前途而一年年变大。原因很简单,一句话就足以解释了:章家二叔,一直是白身,连个秀才都没捞到。

章二叔本人还好,他在课业上从小被兄长虐到大的,无所谓想得开,想不开的是冒氏。

她是真想不通啊,她从嫁过来就辛辛苦苦操持家业,把嫁妆钱都拿出来,偷偷买肥鸡肥鸭给自家丈夫补身子,她有做错过什么吗?怎么到头来老天给她这么个结果呢?

冒氏的心态就失了衡,却失衡得十分古怪——她不埋怨自家丈夫不是读书的材料,却忌恨上了长房。

章父选了官后,有了俸禄,在章老太爷的安排下,大半交由章老太太供全家花用,小半他自己留用,矛盾就出在他自己留用的这小半部分上了。

章父章母感情很好,章父很感念妻子同他过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手头有了活钱后,除了同僚往来必要的抛费外,剩的都攒起来,给妻子裁件新衣打根花钗什么的。落到冒氏眼里,那不平之气就油然而生,以前大家一道穷,现在富了,凭什么就富你家?她也是一道熬日子熬过来的呀,凭什么不能同享胜利果实?

章家上一辈里,章老太爷偏心做了官的大儿子,章老太太偏心会说笑的小儿子,冒氏就去找章老太太闹,想把章父自己留用的小半部分钱也挤出来,全归到公中使用去。章老太太倒没意见,她私心里也想多贴补些小儿子,章老太爷却说长子做了官,一时若有应酬,腰里摸不出一个钱来,怎好与人共事?因此不许。

冒氏不敢和公公争吵,只得先罢了这个心思,只是隔三岔五的,总要闹些不痛快。

这一回,比以前都要闹得更大些。

“我娘上个月过生辰,你来了的,记得不?”章秀问。

霜娘点头。她和章秀玩得好,她母亲过生日,她当然要去贺的,给章母送了一双绣鞋做贺礼,章母夸了她好半天。

章秀道:“我爹攒了大半年的钱,给我娘打了一根云凤纹金钗,可好看了,不过我娘都没有戴,一来是怕二婶看见,又要闹,二来,”她面上微微一红,凑近了霜娘耳边道,“我娘说了,她不舍得戴,等过两年我有了人家,给我放在陪嫁里带过去。”

霜娘毕竟来历不同,是不会为这种话题就脸红的,也没有顺势取笑好友,只道:“但是,还是被你二婶知道了?”章父虽然中了榜翻了身,但也就是四五年前的事,他如今在官场里还属于初入茅庐的新人,来钱门道有限,因此一家人还住在原来的院子里,那院子和贺家差不多大,人口密度却翻了三倍,很难保守住什么秘密。

章秀坐回去,苦着脸点了点头:“我娘和我说话,被二妹妹在窗外听见了,回去告诉了二婶。”

这下翻了天了,冒氏那日积月累下来的酸意和不满,寻到另一个渠道爆发出来了。

“我自家不如人就罢了,算我命苦,生的儿女却又有什么过错?一样是你章家的骨血,做姐姐的是大家小姐,什么金啊银的都早早往嫁妆里塞,做妹妹的就是地上的草根,没人问没人管,十个指头伸出来有长有短,长的尽管长,短的也短得太欺负了人!”

冒氏铁了心要闹,这回连章老太爷都不怕了,拉着自己生的一双儿女在堂屋哭诉,幼子桂哥儿才五岁,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跟着直哭,把章老太太心疼得了不得,抱过桂哥儿心肝啊宝贝啊的哄。

冒氏就更上脸了,从自己嫁到章家来开始数落起,一路数到章母得的那根金钗,甚至问到了章父脸上去:“我今儿就是要问个明白,凭什么大嫂有的,我一样没有?一般的妯娌,我又不是做小的,在这家里怎么就低人一等?”

第9章

霜娘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真问了?你爹什么反应?”

“别提了,”章秀大大的叹了口气,“差点把我爹羞死,转身就走了。也就是你,我才都不瞒着,换了旁人我都不好意思说的。”

冒氏那话站在她的立场上其实没错——错在不该对着章父说,做弟媳的哪有问大伯讨衣裳首饰的?章父要真送了她才错了伦理呢,她该问章二叔要,或者哪怕是冲着章母,都显得正常些。

以前这种话冒氏也没少说,但只是在私底下酸,章母是个温吞水的性格,一般闲话都不往心里去,从来没和她计较过,但这回她过了头去挑衅章父,章母忍不了了,站出来和她开撕。

因为生平极少和人红脸,缺乏掐架技能,章母大半时候都处于下风,往往话还没说两句,就被冒氏的大嗓门压下去了,冒氏越吵越得意,愈加以为自家有理,越性提出要求来,提了一二三,又提三四五,还要展望六七八。

章母嘴上不如人,然而心里是极明白的,咬死了一条也不应,她自有一本帐:章家本身家底微薄,供两个儿子读书读到几近赤贫,从章父读出来后,章家可以说就是靠着章父在支撑了,他的俸禄除了供养二老之外,还一并在养活二房四口人,冒氏口口声声说两房的收入都应该交公,事实上二房根本没有收入。冒氏眼红章父有钱给妻女攒家当,但章二叔手头也并不紧,章老太太时常偷着补贴小儿子,只不过和章父不一样,章二叔生性跳脱手头散漫,存不住钱,往往这手有了,那手马上就花出去了。章母认为大房尽到了该尽的责任,冒氏人心不足,还要求“公平”,对大房又何曾公平。

照冒氏的说法,章秀有什么嫁妆,章二妹就应该也有,难道将来章秀嫁什么人家,章二妹也要同等门第?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两房的差距现在已经看着明显了,将来只会更加剧。章父现在只是七品,似乎和贺老爷差不多,但贺老爷的最高学历只是举人,七品可能已经是终点了,章父却是正经两榜进士,清流出身,先天上没有短板,现在的位置只算是□□,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

“以前二婶心里不舒服,吵一下就算了,这次断断续续足吵了好几天,”章秀苦笑,“我娘不会同人拌嘴,老是吃亏,我有心要帮她,可你知道,我也是个嘴笨的,哪里吵得过二婶,我一说话,她就说我人大心大了,怕二妹妹占我的嫁妆,眼里只有钱,都没有姐妹情谊了。”

“这是哪里来的歪理,”霜娘不由摇头,“你就算了?没再驳她?”

“她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泪了,我哪里敢再多话?”章秀道,“还好,二叔还是个肯讲理的人,他见怎么也劝不住二婶,就说,二婶要是再闹,他就不读书了,出去做工赚钱去——”

霜娘没忍住插话道:“我要是你二叔,早该不读了。”三十多岁的人了,连个秀才都没取中,分明不是功名路上行走的人,再读也是白搭,不如靠着进士哥哥,想法干个别的营生去。

“可别说这话,”章秀连连摇头,“祖父说什么也不肯的。二婶闹了那么些天,祖父看在二妹妹和桂哥儿的份上,都先忍了,结果二叔不读书的话一出口,祖父直接对二婶说,她既然在家里过不下去,就和离回娘家去吧,一下把二婶吓蒙了,话都不敢说了。”

能不吓着么?夫妻两个吵嘴说和离休妻之类的话还可能是因为赌气,公公对儿媳说出来,那真的不存在任何玩笑的可能,说要和离,那就是真要和离。

章秀接着道:“祖父又把二叔骂了一顿,说他读了那么多年书,现在要放弃,前面的苦功岂不是全白下了,再讲不读的话,就是存心要气死他。又问我爹,嫌不嫌弃二房如今拖累他了,肯不肯一直供二叔读下去,我爹当然说肯了,亲手足兄弟没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话。这才大家都消停了。”

霜娘想了一下,道:“可是,我觉得你二叔本身确实不太想读书了?他说那话,像是就在试探你家老太爷了。”

“其实我也有点觉得,”章秀表示同感,“不过,不可能的,为着二叔讲了一句不读书,连我爹都跟着吃挂落了。唉,不说我家的事啦,你这境况才要紧,就没别的法子了吗?”

霜娘无奈:“恐怕没有,至少我是想不出了,能搬出这个家,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章秀呆坐了一会儿,也只能发愁:“我们女孩儿家,说话都不算,只能由着长辈摆布。偏你家这样子,你一个依靠也没有,我心里一万个着急,想要帮你,只是没有着手处。”

“不要担心,我原还打算出逃到外省去呢,”霜娘苦中作乐地笑道,“幸亏临时想了个新主意,不然,恐怕我们这辈子没有机会再在一处了。”

章秀吃一惊,脸色都变了:“真个胡说,外头多少拐子,拐了你卖去做婢女都算你运气好了,要落到那些脏的我们都不好说的去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一辈子就完了,凭你家老爷给你说个什么人家,也比这强呀。”

章秀极不赞成出逃,霜娘很理解她的想法,像她这样的土著小姑娘,虽然也会有和父母意见不合而抗争的时候,但抗争的最大力度,仍旧在家庭内部,比如闹个绝食什么的,说到为此出逃家乡脱离家庭,真的很少人会有这个觉悟和勇气,话说回来,要不是被逼到没选择了,霜娘也不愿意呀,她的胆略过过种田模式还凑合,闯荡天涯的版本太高,她真有点肝颤。

“那是最坏打算,现在想来用不上了。”霜娘说,“我觉着,我的主意应该能成,现在就是在寻摸租房子的事了。”

章秀问:“你想租在哪里?”

“只能去外城了。”

章秀一惊:“怎地去那么远?那里人生地不熟的,你独自一个怎么好处,若遇上事,都难找个人帮手。”

外城是高祖迁都后在原本的旧城外又加建的半圈新城,要说远,其实并没有多远,只是像章家这样世代生长在老京城里的人家,潜意识里总以为外城十分遥远。

霜娘扳了手指,一条条算给她听,“一则,我正要离贺家远些,少些聒噪。二则租金相对便宜,我往后独身居住,再怎么俭省,至少也要租个带院子的房子,环境还要好,不能同些地痞无赖做邻居,我这些天找了好几个中人,合我条件的一个月租金总要三四百文,倒是可以承受。只是我如今不好出门太久,只实地去看过一间,却不怎么满意,我还想再多看几间。”

“我和我娘替你看呀,”章秀终于找到能帮忙的地方,开心地露出了个小小的笑涡,“我们出门总比你方便,你都找了哪几间了,告诉我听,我回去同我娘说。”

霜娘听了觉得十分可行,忙一一把地址都细细说给了她。

章秀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回去,你安心在家养着,这几天我就不来看你了,等我选定了是哪一间再来。”

霜娘起身,送她出去,连连道谢不迭。

房子的事落定一半,霜娘的心情又好了些,连雪娘之后回家来找茬吵了一架都没有放在心上,由着雪娘喊叫,她只埋头苦做针线。

以后生死荣辱都是自己的了,努力赚钱可比同便宜妹妹置气来的重要多了。

第10章

永宁侯府,盛云院的正房里。

世子夫人梅氏坐在临窗炕上,一个脸庞圆圆的丫头立在身后动作轻巧地替她捶着肩背。

世子周连政刚从外面回来,见梅氏半合着眼,似是半睡不醒的模样,放轻了脚步,向那丫头道:“你们奶奶累了,怎么不扶到床上去躺一刻歇着?”

圆脸丫头未及回话,梅氏被说话声惊醒,睁开眼来,瞧见周连政,忙要起身:“大爷回来了。”

周连政伸手压在梅氏肩上,不令她起身,自己往炕桌另一边坐下,说道:“你别太累着自己,有那些不很要紧的事,只管叫丫头媳妇们做去,这阵子府里多事,着实辛苦你了。”

梅氏略带疲倦地一笑:“瞧大爷说的,难道大爷不也是整天忙得歇不住脚?总要熬过了这一关,如今哪里撂得开手。”

有丫头倒了茶送来,周连政接在手里,问道:“贺家的事呢,可打听着了?才刚我去见母亲,她问了一声。”

梅氏点了点头,道:“荔枝和李福家的在外头打听了两天,大致情况摸得差不多了,”就向外间扬声,“荔枝,你来说与大爷听。”

外间一个穿水红色衫子的丫头应了一声,放下手里正在摆的果盘,进来行礼道:“回大爷和奶奶的话,我和李嫂子悄悄找到了贺家的一个丫头叫来娣的,给了她二两银子,她就什么都说了。外头的传言没错,贺大姑娘寻短见的前一天晚上,贺老爷确实叫了她去,说给她另找了一门亲事,叫她等着来人相看。不过据来娣说,那门亲事倒不是新找的,之前就有了,是贺老爷衙门里的上官要娶个填房,那上官年纪老大,儿子都成年娶妻了。正好他家那个姓胡的妾从我们府里回去,贺老爷一听,就反悔了,寻借口去先糊弄住了上官。后来冲喜没成,贺老爷又想起来上官了,结果就把贺大姑娘逼得上了吊。”

周连政听得连连皱眉,对于贺老爷突破廉耻的行径,他连评价都不想评价了,直接问道:“贺家本身的情况如何?”

荔枝回道:“贺家人口简单,长辈都已过世,贺老爷是独子,没有兄弟姊妹,多年前丧妻后没有再娶,屋里只有一个丫头升上来的妾,就是那胡姨娘。他家邻居们都说,贺老爷极宠胡姨娘,胡姨娘生了贺家的二姑娘,贺老爷待二姑娘比待大姑娘要好得多。”

周连政有些吃惊:“他家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

荔枝肯定地道:“没有。”

“这般还不续弦的当真少见。”周连政自语了一句。

荔枝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便接着道:“从贺家太太去世后,贺家就由胡姨娘当家作主了,胡姨娘风评很差,刚当家时,还曾经拿着正经主母的款往别人去走礼应酬,连去了几家都遭人排揎,还有直接把她赶出去的,因没人买她的账,才渐渐不往外头去充大头了。她对贺大姑娘极刻薄,从贺大姑娘小时就虐待她,拿她当丫头使唤,贺大姑娘头脸上甚至常常带伤。后来贺大姑娘大了些,学了针线活计能补贴家用了,在家的境况才好了些。”

荔枝说到这里歇了口气,续道:“胡姨娘生的贺二姑娘名声也不怎么样,掐尖好强,常与人起争执,又不知礼,贺大姑娘天天在家里做活,她没事就到处闲逛,我们打听的几家太太奶奶里,凡知道她的都不太喜欢她,没有说她好话的。至于贺老爷,人提起来都直接摇头了,说他狠毒又无能,平生最大的本事是卖女儿,一次没卖出去,连着就卖第二次。”

梅氏道:“狠毒是真的,无能却未必。一个举人出身的人,家族单薄,没有后台,能爬到京官七品,已经算钻营得不错的了。”

“只是个举人?”周连政恍然,“怪不得吃相这么难看,不多下点本钱,七品就算到头了。”向荔枝道:“还有呢?你接着说。”

“再有就是贺大姑娘了,倒很少有人说她的不是,都说是个安静和气的姑娘,只是命太苦,亲娘死得早,只有一两个说她为人太软弱了,在家里被苛待成那样,都只受着,没往外头哭诉过一次,怪不得要受欺凌。”

梅氏淡淡道:“这样的人,都是站着说话不怕腰疼的,一个几岁的小孩子,亲娘没了,爹不管不问,家里且没有其他长辈,妾欺到她头上来,她除了受着,还能怎样?往外头去哭诉能有什么用,至多叫外人感叹两句罢了,关起门来遭罪的还是她自己。”

周连政深知,梅氏自己也是丧母长女,这是有些触景伤情了,伸手过来安慰地握了握她。

梅氏微微笑了,面色和缓下来,当着丫头的面又有些不好意思,抽了手指向炕桌上摆着的一个四扇松木小炕屏道:“你瞧,这是荔枝从贺大姑娘常去寄卖的绣坊里买回来的,挺精细的活计,晓得下苦功学一门手艺,可见其实是个明白人。”

那炕屏形制小巧,可以直接拿在手里观赏,一共四扇,一扇一景,分绣着梅兰竹菊四君子,构图清丽,针法平滑。周连政一向不在这些摆件上留心,看了一眼笑道:“怪道我觉得有些眼生,原是才得的。”

梅氏想起来什么似地,微微偏了头问道:“金桔,叫你把那雀梅盆景给七姑娘送去的,没忘了吧?”

立在后头的圆脸丫头回道:“奶奶放心,已经送过去了。”

周连政听了,立起身来,往外间多宝阁上一望,果然见原来摆在上面的一小盆雀梅没了,不由道:“那盆雀梅你养了快两年了,怎么忽然给七娘送去?她哪里懂这个,白糟蹋了东西。”

“哪里是我们奶奶想送,先荔枝回来时,正好七姑娘在这里,见了炕屏说喜欢,非要奶奶送她,磨了半天,见奶奶实在不肯答应,就又要雀梅,还哭了,问奶奶是不是瞧不起她是庶出,奶奶不好再拒绝,只好送她了。”金桔说着就撇了嘴巴,她是个讨喜的长相,做起刻薄表情都还是显得甜甜的,像个小孩子的模样。

周连政沉了脸色,转向梅氏:“那就由她哭去,她这是惯得没了上下,下回不要再理她,白赔了你心爱的东西。”

梅氏轻笑一声:“要真是我心爱的东西,凭她哭出两缸珍珠来,也别想从我这里要走。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再想买也容易得的,七姑娘要就给她罢了,不然一直在我这里闹,我哪有那么些功夫应付她。”

周连政还是不太高兴,梅氏越是轻描淡写,他心里越觉得她受欺负了,“家里这么些姑娘,就数她最招人烦,这才几岁就这样了,再长大些还不知会怎样生事。”

“那自有苏姨娘去管,你我不必替她操心。”梅氏道,“还是来说贺家,你问了侯爷的意思没有?”

周连政道:“问过了,他无可无不可的,我看这事就以母亲的意见为主好了,随母亲想怎么办。”

梅氏道:“要说母亲那里,我瞧还是想接了贺大姑娘进来,不然不会吩咐我去打听他家到底是怎么个境况了。”

“那你心里呢?觉得怎样?”

“我自然也依着母亲了。从六爷那副样子送回来起,母亲就病倒在床上了,把贺大姑娘接了来,母亲看着她,想到六爷不算未婚夭亡,四礼八节的总有人记挂着,在地底下不孤凄了,心里好过些,身子也能慢慢好起来了。”

想到重病在床的侯夫人,周连政叹了口气,只觉得心情沉重哀伤。一道去了那么些人,别人也有伤了的,可总捡了条命回来,偏偏就叫小六没了,他才多大年纪啊。

“只是贺家太难缠了些,我看,日后难免要来啰嗦。”

“大爷不用担心,无非是来要钱要官,要银子是小事,打发他几两罢了。把官压住了不要许他,他家人丁那样单薄,没有别的助力,已是卖了一个女儿了,除非将来再卖一个,那也要他还能卖得出好价钱才行。”

梅氏说着站起身来,金桔忙退了两步,弯下腰替她整理起衣裙上压出来的些微褶皱。梅氏不疾不徐地接着道:“不然,也就是一身青袍穿到老了,折腾不出什么大事来。”

周连政点了点头:“你说的有理,我们这便同母亲说去?”

梅氏将目光往周连政脸上一流转,忽地屈膝行礼道:“去见母亲之前,我有一件事要求大爷。”

金桔和荔枝见此,蹑脚快步退了出去,连在外间听传的两个小丫头一并招手唤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