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多远,打前头路上来了一人。

霜娘看去,见是个年轻公子哥,打扮得十分考究,穿着靛蓝绫袍,腰上高高低低系着玉佩荷包扇囊等物,脸上敷了粉,霜娘觉得他那面孔比自己涂得还白,显得油滑得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霜娘感觉金盏似乎往自己背后躲了躲。

“是四爷。”

金盏提醒的声音跟蚊子哼哼一般,霜娘依稀记起,金盏给她科普侯府人物谱时有个特别不喜欢的,好像就是这个四爷?

周连平很快走到近前,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着霜娘,口里慢慢笑道:“这是,新弟妹?”

霜娘有点理解金盏了,这货看人的眼神就叫人不舒服,不是个正常社交的样子,太不收敛了。

她直觉这是个麻烦的人,不想和他啰嗦,速度屈膝见了礼,领着金盏就走。

周连平让过了她,却跟着横过一步,挡住她身后的金盏。

霜娘有点惊讶地一回头,见金盏站着,身形明显僵直,头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

周连平拿扇柄去挑金盏下巴:“你换了主子,谱倒越发大了?见了爷们礼都不知道行一个。”

霜娘瞪大眼:搞什么?这这是调戏吧?!

金盏飞快向后退开,声音平板地道:“奴婢手里拿着东西,不便行礼,请四爷见谅。”

周连恭跟着逼近两步:“不便行礼就不便行礼,你躲什么?爷能吃了你不成?”

金盏往旁边让:“奴婢不敢,奴婢身上还有差使,先告退了。”

她抱着布就要走,谁知周连平竟伸手扯着她胳膊一把把她拽回来:“有什么了不得的差事?就这两匹破布罢了。”他说着把布强行从金盏怀里拉出来,丢掷到地上。

金盏咬着牙关挣开他,道:“这是太子妃娘娘赏的。”

她矮下身去捡,周连平一脚踩在布匹上,嗤笑:“那也不过是匹布罢了,吓唬谁哪?”把金盏扯起来,“从你不在太太院里,我连见你一面都难了,今儿运气好,既碰上了,就和我说说话去。”

金盏声音发着抖:“不,我不去——”她没想到周连平有这么大胆子,竟敢光天化日强拉她走,想用力挣扎,心里却吓得慌乱极了,牵连得全身都在抖,根本使不出几分力道,被周连平扯着直往前踉跄。

周连平冷哼:“不识抬举的小贱人,你以为你换个地儿就能逃开我的手掌心了?哼,早先好好跟你说那么多你不理会,今天索性把生米煮成熟饭,看你还能飞哪去——哎呦!”

他后脑勺猛然受了一击,大怒着回头看去。

霜娘举着布匹,跳起来正好照脸又给他一下,周连平被击中鼻梁,酸痛得下意识抬手捂住,没有及时反击。霜娘捡到这个空档,飞起脚踹他膝盖,把他踹得身形摇晃,再把布匹一横往他腿弯里用力扫下去,周连平再撑不住,向前扑倒在地,霜娘踩着他后腰,没头没脑乱打一通。

周连平先还骂两句,打了几下后就只剩哀叫连连,霜娘全不理他,直打到觉得他应该爬不起来了,方把地上的另一匹布捡起来,向金盏一示意:“走。”

金盏整个人都是懵的,听见叫就下意识跟上去,都不记得要把霜娘抱着的布接过来。直到回到了迎晖院,等候已久的春雨迎上来,讶异道:“奶奶怎么亲自抱这么些布?”

说着就看向金盏,显然很奇怪为什么不是她抱着东西,金盏一个激灵,方有些醒过神来,只是一时却不知要怎么回话,就听霜娘道:“布是太太赏的,原由金盏拿着,她不留神摔了一跤,把脚扭着了,只好我接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怪道回来迟了。”春雨说着,伸手把布匹接过去,又关心地问金盏,“你摔得可严重吗?要不要喊个大夫来?”

金盏心绪定了点:“不用,只是一根筋扭着了,我房里有红花油,我自己去抹点就好了。朝食领回来了没?你先伺候奶奶用饭吧。”

春雨应了,奉霜娘进屋。

金盏去自己房里,小丫头把她的份例送了进来,金盏一点胃口都没有,看都没看一眼,只是抱着膝盖,坐在自己床上发呆。过了一刻工夫,估摸着霜娘那边应该用完饭了,她慢慢下床穿鞋,出门往正房走去。

第25章

屋里别无旁人,霜娘独自坐在炕上,正喝着茶。

金盏垂着双手走进去,及到跟前,直挺挺跪下。

霜娘一惊,她知道金盏应该会来解释缘故,所以特意把人都清出去了,专为等她,却没料她来这么一出,忙丢了茶盅,俯身拽她:“你做什么,起来说话。”

“我不该瞒着奶奶……”金盏打好了腹稿来的,原以为自己把话都想清楚了,却不知为何,真到霜娘跟前,只说得一句,眼泪就决了堤,委屈潮水一样涌上来,把她的喉咙堵着,竟再说不出第二句来。

同为女人,霜娘很明白她现在遭遇人渣后的感受——虽然没有真的吃什么亏,但那种恐惧不会因此就消失掉。她把自己的手帕塞给金盏,默默由着她哭。

金盏控制不住情绪,但头脑是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能出声音,传出去惊动了人不好解释,捂着嘴饮泣,压抑得肩头一抖一抖。

霜娘看她可怜极了,挪过去搂了她肩,轻轻一下下拍抚着安慰。

过了好一会儿,金盏的情绪慢慢宣泄出去,把哭得透湿的帕子团到自己手心里,哑声说:“我对不起奶奶,不该把事瞒着,现在牵连了奶奶,我惭愧得都没脸来跟奶奶说话了。”

“你不要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霜娘劝她,“且这也不算瞒我什么,你只是不好同我开口呀。”

她是真的这么认为,金盏却没想到能被这样理解,差点又要泪崩,勉强控制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霜娘交待出来。

周连平看上金盏已有两三年了,只是金盏一直不愿意,周连平不过二十出头房里已有了三四个妾,生性又喜新厌旧,金盏在正院里呆得好好的,如何肯去填他那个风流窝?周连平先以为自己可以打动金盏,白费了许多功夫发现不可能之后,十分气恼,向金盏放下话来,一定要把她弄到手。

金盏原先并不怎么担心,她知道侯夫人向来不愿意理会几个庶子庶女,也不会肯把自己身边的人给庶子们。谁知周连平想出歪点子,竟绕过了侯夫人,直接去找了她父母,金盏的娘倒是同金盏站在一条线上,认为周连平太好色,给他做妾不是好出路,金盏她爹却心动了,他只想金盏攀上个主子,好色不好色的不算什么问题,男人要是不好色也不会纳妾了,比如世子周连政那样的,他倒是最好的选择,可攀他没机会啊。

金盏爹娘大吵了好几架都没吵出个结果来,周连平得意洋洋地来威胁金盏,有本事她就一辈子不嫁人,否则只要她到了放出去的年纪,就必定要落到他手里,她爹都同意了,她再想死扛?休想。

金盏又慌又愁,她再是侯夫人身边伺候的人,比别的丫头们都有体面,毕竟也只是个丫头,没有能力真的跟主子硬碰硬。愁来愁去,愁到了迎霜娘进门,侯夫人要从身边拨个人去伺候扶持,金樱突发灵感,替妹妹想了主意,叫她往迎晖院去。

霜娘身份特殊,进门就守寡,金盏到了她身边反而比在正院安全,寡居弟媳的贴身丫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送给伯叔兄弟做房里人,瓜田李下,这是必须要避的嫌疑,就算是金盏她爹都没办法改变。

“原来是你主动要来跟我的?”霜娘听到这里,有点失落,“我还以为太太偏着我,才把这么好的丫头给我呢。”她还觉得自己运气不错,现在想来是自作多情了。

金盏突然被夸,禁不住一笑,忙说:“太太确实偏着奶奶的,将来六爷这一房就指着奶奶撑起来,只要奶奶没有大的行差踏错,太太和大奶奶都会一心护着奶奶。”

霜娘很明白她说的大过是什么,对寡妇来说,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名声。她的名声必须像白莲花一样清白无瑕,有生之年不能和任何桃色牵扯到一起,一旦牵扯上了,她差不多也就完了,因为没有什么比男女之事更难澄清的了,往往是越描越黑。

一想到这个,她就后悔了,忍不住自语道:“便宜那混蛋了,我还是胆子小,没敢多打他几下。”

“……”金盏呆道,“奶奶,您敢跟他动手,已经是很大胆了。”

她回来的路上会那么懵,一小半是被周连平吓的,一大半倒是被霜娘惊着了。她真的没想到霜娘敢直接暴起打人,要是二姑奶奶那么干她还不至于那么惊讶——当然即便是二姑奶奶那么泼的性格也没真的和谁动上手,所以像霜娘这样的,在她心里的人设一直是温软安静,因为出身小户人家没什么底气而特别好说话,从不挑剔什么,忽然变身简直颠覆她的认知。

“其实我满怕的,”霜娘跟她坦白,“他毕竟是个男人,力气比我大得多,我要是不能一开始就制住他,后头肯定打不过他,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就换成我了。”

“……”金盏又有点呆,她主子说怕,可怕的不是打人,而只是打不过人,她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和霜娘是达不成共识了,她们考虑的点就不在一个平面上。

霜娘看出她的情绪了,有点迟疑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野蛮?”

金盏回过神来,忙道:“不不不,我只是惊讶,因为奶奶平素为人那么斯文,真的不像会冲动的人。”

“我没有冲动,”霜娘认真向她解释,“假如我是冲动,周四一开始拿扇子调戏你的时候,我就该扇他巴掌了。”

金盏眼睛一热,掩饰地低下头去。

霜娘继续道:“我很冷静地想好了才揍得他。我先不知道你们有那些纠葛在,可他当着我的面调戏我的丫头,没有一点顾忌,就是瞧不起我,这是不会错的。当然我大声喊人可以吓退他,但那治标不治本,不能叫他心底真有什么畏惧,他会再有下回,下下回。我的名声再要紧不过,可跟他牵连不起,我就要用最激烈的反应对付他,打得过他最好,我们都出一口气,就是打不过他,我也叫他知道了我不会有一点忍气吞声,他再想有下回,就难免要掂量掂量。”

霜娘说完,向她眨了眨眼:“你哭了那么久,是以为我是为了你动手的吧?其实我是为了我自己。”

金盏听得又想笑又想哭,她当然不会相信霜娘的后一句话,如果不是霜娘果断动手打倒了周连平,她不敢想象自己现在是什么结果。

心里无尽的感激不好出口,说出来反倒觉得自己浅薄了,霜娘不只救了她,更贴心贴肺地理解她,变着花样开解她,后者在分量上虽然不能和前者的救命之恩相比,但珍贵程度却一点也不逊色。

不是所有人都能毫不犹豫地相信她,站定她是受害者这一边,假如碰上二姑奶奶那样的,就算当时护了她,回来也要心底疑惑,要审她是不是先勾引了人,才引了事出来,霜娘却一个字都没有提,直接给周连平盖了个“混蛋”的戳。

霜娘还安慰她:“你别怕,我当时看了,那条路上没有别人,只要我们不说,不会有人知道的——除非周连平一点脸都不要,好意思嚷出去他叫一个女人打趴了。对了,我们也不得不防这一点,你说,我是不是该先去悄悄跟大嫂告一状?”

金盏把散乱的情绪收了收,想了一下道:“奶奶想得周全,我们是该告诉大奶奶。四爷这次做得太过了,应该不敢闹出来,但他心里一定记恨上了奶奶,以后明着不敢招惹奶奶,暗地里就难说了。我们告诉大奶奶,她心里有了数,会想法子压一压四爷。”

霜娘道:“既这样,我们休息一会,下午我们分头行事。我去找大嫂,你去找你姐姐,也跟她通个气,预防着万一闹出来叫太太知道了,你姐姐知道真情,好有个回话。”

金盏点点头,心里完全安定下来。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在照顾扶持这位新奶奶,挟侯夫人之威给她撑腰,帮她在这侯门高宅里安身,如今遇上事了才发现,霜娘的腰杆本来就是直的,非但不需要她撑,还倒过来撑起了她,给了她主心骨。

**

午后。

霜娘估摸着梅氏这个点应该没什么事了,便出门去找她。虽觉得周连平不会这么快就来报复她,为了以防万一,霜娘还是把春雨和半栀都带上了,还嘱咐金盏也不要独个前往正院,带两个闲着的翠字辈一起走。

进了盛云院,金桔看到她迎出来:“六奶奶来了,怎么今儿不是金盏跟着?”

霜娘笑一笑:“从我进门她就一直伺候我,今儿放了她半天假,叫她去跟姐姐说说话去了。大嫂在吗?”

“六奶奶真会体恤人,我们奶奶在呢,您跟我来。”金桔说着引她进了屋。

梅氏正坐在一张花梨木大案后,手里拿着本账簿在看,荔枝站在一边,手里拿着笔,不时往铺在面前的纸上记一笔,霜娘略一迟疑:“大嫂在忙?我来的不巧了。”

梅氏抬头看过来,丢下账簿,起身微笑道:“没什么事,只是有一笔账目没核清,我闲着,替她们看看。”

携了霜娘过东边屋里,到临窗炕上坐下,金桔跟着捧了茶过来。

霜娘喝了口茶,和梅氏寒暄了两句,试图寻找到一个自然一点的方式把话带入正题,却发现这很难,只好直接向梅氏道:“大嫂,我有点事想和你私下说。”

梅氏眉心一蹙,伴随这句话而来的通常都是*之事,以这个六弟妹的起居日常应当不至于卷入什么别人的秘密,那就是她自己惹了什么麻烦?

她看金桔一眼,金桔会意,无声退下,到外间顺便把还在理账的荔枝一起拉了出去。

第26章

随着霜娘的诉说,梅氏的脸色越来越沉,渐如严霜。

周家这一辈兄弟中,就数排行第四的周连平最提不起来,资质无能平庸就罢了,品格还糟糕,贪花好色,极不检点——但再如何,梅氏也没想到他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

青天白日下敢强掳弟媳身边的丫头,还是当着弟媳的面,梅氏手指陷进竹青朝霞缎圆引枕里,气得头都发晕。

再往下听,她就更晕了。

“你,你再说一遍。”梅氏望着霜娘,罕见地露出了个迷惘的表情来。

“我就打了他一顿。”霜娘有点小心翼翼地把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梅氏非常吃惊自己居然没有听错,她看看霜娘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的细弱手腕,又把目光放远,把霜娘整个单薄的身形都打量一遍,一时居然不知该怎么开口。

霜娘看不懂她在想什么,倒有点忐忑起来。也许她不该那么老实?刚才应该把周连平的无耻夸大一些,好显出她真的是被逼到忍无可忍,才不得不动的手。

“你怎么打的他?”过了好一会,梅氏终于想出个问题来。

“拿布抽的。”

“……”梅氏感觉心头一股挥之不去的荒诞感,霜娘是来和她告状的不是吗?她一个新进门无依无靠的小媳妇,被人欺负了,难道不是该哭着来求她做主吗?为什么会出现她把人给揍了的神勇展开?

“他应该没有伤多重,”梅氏又不说话了,霜娘只好自己试探着往下接,“我虽然打了他不少下,但我力气不大,应该打不坏他。其实我也没想到他那么弱,敲一下就傻了,都不知道还手……”

梅氏捂住了额头,另一只手向她摇了摇:“不,重点不是这个。”

霜娘茫然了:“那是什么?”

梅氏想说“是你怎么会打人”,话到嘴边恐有歧义,让霜娘误以为自己在指责她,于是换了个更详细的问法:“你没想过先忍一忍吗?比如换成别人面对那个情况,可能会先跑开,去叫人来救金盏。”

“我怕来不及,他已经下手拖金盏走了,还说要生米煮成熟饭——”霜娘卡住,忙装下了纯,“我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东西,但肯定没有好事。我跑走去喊人,再带着人回来,总需要时间的,他要是已经把金盏害了,我带一百个人来也没用了。”

梅氏探究地看她:“可是你直接动手,风险太大了,你动手之前总不至于确定自己能打过他吧?你不怕把自己赔进去?”

“我确实不确定,其实我以为我多半打不过他,所以先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了。”霜娘说,这才是她当时的真实心境,她对着金盏说的时候还是稍微美化了一下,不然感觉自己似乎太怂,一点胜家气场都没有了的样子。不过对着梅氏说倒是很容易就出口了,可能是因为她长得美?这种一流等级的美人眸光专注地看着你,脸庞完美脱俗,就是很难对她保守住什么秘密啊。

“那你还肯为一个丫头冒险?”

“不只为她,我也是为了我自己。”霜娘把与金盏说过的那一番话又搬来说了一遍。说完她觉得气氛略奇怪,她是来告状的没错吧?为什么会有种在考场考试的错觉感?

梅氏慢慢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看上去鲁莽轻率的行为,实则经过了精心的思考,有甄别真正有效选择的能力,还有将这选择付诸实际的勇气,她对霜娘的固有印象在这一刻全部推翻重建。

“你不用再为这事操心了。”梅氏说,“回去放心歇着,等大爷回来,我同他商量一下,必不会再有下回了。”

“那就烦劳大嫂了。”霜娘就势站起身来,她该告的状都告了,没什么好再多说的,心里又惦记金盏那边,便向梅氏告辞离开。

金桔进来收拾炕桌,这是最体己的丫头,梅氏没有事瞒着她,今儿这事也不例外,先把金盏被非礼的事和她说了。

金桔听傻了:“四爷疯了吧?他看上金盏的事我知道,可金盏现在已经跟了六奶奶了,根本不可能再被他收房,他还去欺负金盏,这不就是欺负六奶奶吗?”就生起气来,“这个小人,看六爷没了,太太病了,他就这样猖狂。六爷要是还在,我不信他敢,腿都打折了他。”

“你六奶奶也不是个软柿子,照样一顿好打,没便宜了他。”梅氏悠悠喝着新添上来温热的茶,把后续发展又都一一说了。

金桔先惊,惊了半天后头是喜:“该,就该狠狠揍他一顿。不过,六奶奶那样子,真看不出来是个女中豪杰啊,怪道有句话叫人不可貌相呢。”

梅氏微微一笑:“可不是。”

**

霜娘回去后等了一刻,金盏也回来了,两人聊了聊,互相交流了一下情报,发现现阶段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暂时做不了什么别的。金盏被姐姐安慰过,情绪上好多了,只是还有一点忧郁,不像事发之前那样时刻带着温和的浅笑了。

霜娘见了便逗她说话,岔她的心思:“你别在脑子里转悠那些吓人的画面了,我觉得,你最应该怪的呀,是你娘。”

金盏愣愣看她。

霜娘严肃地道:“谁叫她把你生得这样好看呢?”

“奶奶真会拿人取笑,”金盏噗嗤一声笑了,“我还不及南香的样貌呢,跟奶奶更是没法比了。”

霜娘摇头:“假,太假了。罚你重拍个有诚意的。”她很有自知之明,只看脸的话,她跟金盏大约是个差不离,比着南香要逊一筹,金盏这一比一下把她拔了两个档次,这只有自带了主仆滤镜看她才出得来这个效果。

“反正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金盏抿唇一笑。“倒是奶奶说我真说错了,其实与其说四爷看上了我,不如说他是看上了我娘。”

霜娘出离震惊:“啊?”那货真实口味这么重?不能吧?

“奶奶别急着乱想,等我说完。”金盏一看知道她想歪了,好笑道,“不是那意思,我娘在这后院的小厨房里当差,算是个二管事,厨房里的油水,多少比别处大些,奶奶懂吧?”

这是所有家宅里通行的潜规则,霜娘当然懂,她还懂了另一件事:怪不得她在吃食上从来没受过任何慢待刁难呢,不管哪一天哪一顿,送到她面前的饭菜总是新鲜得好像刚从锅里盛出来一样,还从没有过拖延晚点。

这看上去只是正常待遇,但霜娘没有那么天真,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她从没好处给过厨房,厨房凭什么紧着奉承她呢?主子和下人在身份是尊卑分明,可不代表权力上也是绝对如此,比如她和金盏,明着她是主,可出了迎晖院,她说的话八成比不上金盏好使。

“原来我们在厨房里有自己人啊,”霜娘恍然大悟,“你嘴倒严,我只知道你是太太院里来的,就没想起问你家里是怎么样,你也不说。那你爹又是做什么的?”

“奶奶没问,我就没想起说。”金盏道:“我爹原是管侯爷出行车马的,可他前几年好上了喝酒,连着误了侯爷两回事,侯爷第一回恕了,第二回恼起来没有宽待,革了差事,原要叫我爹往庄子上去做个庄头,我和娘觉得这也不错,我爹老喝得那个样儿,怎么好做主子跟前的差事呢?偏我爹不愿离了府里,硬求着要留下,侯爷看他伺候了半辈子,没有坚持撵他,只是也不叫再派他事了,如今只是在门房里混着。”

这是典型的喝酒误事毁前程了,霜娘想着把话题转回去问:“你才刚的意思是,四房手头上不宽裕?”

金盏点头:“几个房头里,就数四房人口多,进项少,四爷一天天只是游手好闲,身上什么差事都没有,偏又好往外头去和人吃酒耍乐,那点固定的月例银子哪儿够?”

霜娘认同道:“可不是,我瞧他脸涂的那个白,还得额外多出一份买脂粉的钱来,手紧正常。”

把金盏逗得又笑了:“奶奶平常不大说话,我都不知奶奶原来这么诙谐。四爷没有露出是缺钱的缘故,但我和姐姐私下里烦恼揣测,他是个没长性的人,以前也看上过别人,至多三五月的没结果就撩开手了,却纠缠我那么久,不合情理,想来想去,又留心观察注意,终于觉察出该是这样了。”

“他这出息可大了。”霜娘点评,“你们这样人家,想来往外头去谋个差事不难,不拘什么差事,有个在身上自然手头就活了,哪怕从家里弄钱都好编个名目。他不走这正道,有劲偏往歪门里使,想着从下人手里榨钱,真不知怎么想的。”

虽说算起来,金盏家也许真比周连平富——这并不奇怪,金盏金樱都在侯夫人院里伺候,金盏娘是小厨房的二管事,金盏爹原管着周侯爷的出行,这个全家职位配置妥妥的是主人心腹,一年到头连分内月例带主子赏赐再有些别的外快之类,收入就算比不过周连平这个侯府公子,也差不了多少了。何况周连平没有赚钱的能耐,倒有花钱的本事,想来哪里余得下钱来。

但这不表示,周连平图谋金盏家就是个机智的主意了,一个主子,日子窘迫到要靠算计奴才来发财,这已经本末倒置了好吗?哪怕算计成功了发了财都是败家之象,有点脑子的人是绝对不会也不屑这么干的。

“就是奶奶说的这个理了,”金盏大为赞同道,“原来奶奶心里样样明白,只是稳重不说。”

霜娘笑道:“你先说我诙谐,现在又说我稳重,我到底是怎么样?”

金盏也笑了:“奶奶别挑我的字眼,我都是真心话。”

两人主仆至今,先一直是相敬如宾,如今方有了几分真正亲热的意思出来,有的没的聊到快掌灯,霜娘就问:“要不你晚上进来和我睡?你一个人在外头,不知会不会做噩梦,恐你要怕。”

金盏想想周连平很有可能会出现在她的噩梦里,打了个寒颤,马上同意了,把自己的铺盖搬到了里间,睡在霜娘的床外侧,两人共眠了一夜。

第27章

可能潜意识里知道有人相陪,提供了安全感,金盏一夜无梦,至早上伺候霜娘起身洗漱出门请安。

霜娘原本不想叫金盏短期内再陪她出门,她留在院里更安全些,但以往一直都是由金盏陪着请安,忽然换了人,又没个合适的理由,恐招人疑虑多想,只得还是带着她,格外又叫上了叠翠。

她选择叠翠这个二等是有充分理由的。算起来,霜娘身边共有四个一等大丫头,但这些日子处下来,真正派得上用场的就两个——金盏和春雨。

南香在院子里一直是游离状态,霜娘有时一整天不见得能见她一面,半栀倒是老老实实的,却又老实得过了头,就是根人形木头,霜娘昨天叫她出过一次门后心里更有数了,啥也指望不上她。这两个副小姐都是属于既带不出门又管不起事的,所以金盏出了门,春雨就不能再离开了,必须得留下,好压阵。

霜娘领着人走后,南香打着哈欠开门出来了:“今儿太阳倒好,这么早出来了。叠翠,在这门口拉根绳子,把我的被子抱出来晒一晒。”

没人应她。

南香散着头发,皱着眉往院里环视一圈:“叠翠,叠翠呢?这一大早的上哪疯去了?”

旁边小耳房里正弄茶炉子的一个小丫头跑出来道:“叠翠姐姐跟奶奶出门去了,我替姐姐把被子抱出来罢。”

南香看一眼她沾着块黑灰的手,嫌恶地挥挥手:“去,去,不要你。”

小丫头讪讪走了。

南香心里不自在起来,站在房门口冷笑:“一个个的都出息了,不知怎么弄神弄鬼,什么牌面上的人都攀上去了,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配不配。”

春雨原不想理她,又怕她再说出过头的话来,只得从旁边过来把她拉进房里去,道:“你好好的又说叠翠做什么,奶奶叫她一起出去的,她难道能回说不去?她平时巴结你,替你做些琐事,可毕竟是奶奶的丫头,不是专门伺候你的。你想晒被子,另找个人替你弄就是了,彩翠告了假,巧翠去厨房等朝食,芳翠不是还在?我才看到她拿着抹布进了堂屋,我去叫她出来,你别闹了。”

南香冷哼一声,甩开了她的手:“得了,不敢劳动你们,你们都是大忙人,今天跟着去太太院里,明儿跟着去大奶奶院里的,只有我一个闲人,哪比得起你们。”

春雨沉默了一下,看着她:“你这邪火原是冲我来的?为着昨天我和半栀跟奶奶出了门?”

南香不留神把真话说出来了,后悔不迭,一时哑了。她心里瞧不起霜娘,不想伺候她,但眼看着别人都有接近霜娘的机会,今天更见连二等的都上去了,她心里没来由又觉得焦虑,一时没控制住,冲着春雨说了酸话,其实她心里对春雨倒真的没有意见,并没想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