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整段话喊完了,霜娘因惊愕而微张的嘴才反应过来合上了。

“这真是——”霜娘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忍不住问胡姨娘,“姨娘,你先就一点没觉出来不对?”

胡姨娘把那海棠花帕子又扯出来,捂着眼睛哭道:“老爷自己寻媒婆找的亲事,在外头相看了,家来一个字没提过。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能时时刻刻跟着他,哪里去知道?”

这做派听上去挺耳熟的,霜娘再一想,不就和她当初的遭遇差不多?贺老爷和胡姨娘两个先联手把她坑了,转脸贺老爷就和盟友扳了,对着盟友如法炮制来了一回,这一回生二回熟,也难怪胡姨娘被蒙在鼓里。

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霜娘心里闪过经典名句,硬忍了笑,道:“姨娘可问了老爷,为什么忽然想起娶妻来了?”

贺老爷娶妻不奇怪,奇的是,他丧偶都快十年了,怎么到如今才动了心思?霜娘在贺家时从没觉得他想续弦,看上去守着胡姨娘过得一心一意的,邻居们也都这样觉得,把胡姨娘传得像个能迷人心智的狐狸精一样,有几家有妾的,霜娘耳闻都以胡姨娘为榜样。结果到头来,胡姨娘只是枉担了虚名?

“说是为了子嗣……”胡姨娘呜呜哭道,“可我又不是那不懂道理的人,这样天大的事,我能不在心上放着?早两年我就跟老爷说了,我年纪到了,恐怕难生养了,怨我命不好,没那个福气给贺家延续子孙。我跟老爷说,叫他把来娣收了,他不答应,我说往外头去买个好生养的丫头,他也没愿意,我以为他想得开,认了没子嗣,谁……呜呜……谁知道……”

霜娘想到来娣那张被门板压过似的脸,她是贺老爷也不能答应啊。可再买别的丫头也不愿意,这就必有缘故在其中了。

霜娘想了想,问道:“老爷要续娶的那家大概什么情况,你们打听了没有?”

“下聘时我偷偷跟了去看的,”雪娘撅着嘴,“走了好几条街,脚都走出水泡了,但是没看到人,那女人没出来。我跟看热闹的邻居问了几句,说那女人父母都生了重病,她因为服侍父母,一直没有出嫁,好多人去求娶她都不肯,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在附近还满有名的,都说她是个孝女。”

霜娘奇道:“那怎么肯嫁给老爷——”贺老爷又不是多优越的条件,年纪已快四十了,身上虽有个官,却是个极没油水的职位,那点俸禄也就够个糊口。但马上她就反应过来了,“因为老爷出的聘礼多?”

雪娘的嘴撅得更高了:“可不是!爹拿了好几箱子东西去,她家那病秧子爹娘这下不愁药钱了。”

霜娘扶着下巴,慢慢把事情捋过来了:所以,贺老爷不是不想娶妻,只是羞涩的囊中与高傲的择偶观不匹配,阻碍了他寻找第二春的脚步,一旦条件成熟了,他飞一般地就把事给办了。

摆一摆她这位新“继母”的条件:未婚,年轻(二十二比三十八),父亲是秀才,相貌未知,然而自带“孝女”光环,在许多人眼里,这比相貌重要多了,有句俗话——娶妻娶贤,纳妾才纳色嘛。

现在再看的话,贺老爷完全不是那个传言里被妾迷得神魂颠倒的人设了,他面上一直和胡姨娘恩恩爱爱的,好像要相守到白头的样子,可他的心里藏着这些事,他的枕边人一丝丝都不知道,直到某一天,忽然翻脸,露出獠牙。

胡姨娘待她是从无一点好处,可论起伺候贺老爷,那真是使了十二分心力,再没什么叫他不顺心的地方。然而并没有什么用,男人这种生物,一旦无情起来,简直叫人打脚底板起发凉。

霜娘在心里呼了口气,她觉得她没男人其实挺好的了,不用体会这种被至亲至爱从背后一刀捅进的感觉,少掉多少伤痛烦恼。

——对了,现在捅的是胡姨娘,她倒是乐观其成的。

“我知道了,”霜娘点点头,“可是,你们来找我有什么用呢?老爷想要有后,这是天公地道的事,我怎么好拦着?”

胡姨娘止了眼泪,希冀地抬头盯着她道:“有后也不一定要娶个正房回来啊!买丫头一样生,随老爷买几个,我指定不拦着。”

霜娘失笑:“生出来一个是嫡子,一个是庶子,这怎么能一样呢?”

“也,也没差多少,”胡姨娘急道,“不都是姓贺?抱到我膝下好好养了,将来有了出息做了官,谁还为这个小瞧了他不成?”

霜娘没想到胡姨娘想的还挺长远,人还没进门呢,连孩子以后抱给她都想好了,怪不得她死活不愿意贺老爷娶妻,病急乱投医都求到她这里来了,正妻的孩子,怎么可能抱给她一个妾养?

“是没差多少,”霜娘笑道,见胡姨娘眼睛冒出光来,她补上了下一句,“可毕竟是差了点。”而这一点,贺老爷是不会愿意妥协的,否则他早该续弦了,好的找不到,差一点的又不难,他硬是挺了这么多年不肯将就,可见眼界奇高,根本不会接受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上有瑕疵。

“所以我来找大姑奶奶,”胡姨娘紧紧盯着她,“只要你肯回家去说,老爷指定要给你面子,比我和他闹强多了。”

霜娘一口回绝了:“我不去。”

胡姨娘:“……!”她没从霜娘嘴里听到过这么痛快的拒绝,有点被砸傻了。

霜娘气定神闲地和她对视着,目光没有一点闪烁。

雪娘不忿跳起来,刚摆出个要闹事的架势,金盏向前两步,沉声道:“姑娘自重,不然别怪我叫人请姑娘出去了。”

雪娘年纪小,一时被震住了,胡姨娘猛然发出一声哀嚎:“贺家这些老的小的没良心的——”

她嚎不下去了,霜娘看着她,表情十分镇定。

“你不怕传扬出去?”胡姨娘极不甘地问。

“没什么可怕的,”霜娘慢悠悠地道,“妾嘛,总是不大懂规矩的,大家都理解。”

第36章

被噎得半死、黔驴技穷的胡姨娘最终败退了,霜娘这一天的心情都很好,愉快地练了字,画了画,还把自己的嫁妆箱子拖出来,捡出几块尺头跟金盏道:“我们老爷要续弦,我该备些贺礼,就送这个好了。”

金盏想笑,不好笑出来,只好道:“奶奶要走礼,可以往公中支领的。”

“那么破费做什么?”霜娘把箱子合上,“送这个就够了,老爷不会嫌弃的。”家里给备来的嫁妆,贺老爷要是嫌寒酸了,不等于打他自己的脸?

她决定好了,金盏不再多说,道:“我们外头没人,奶奶要送东西回家,要跟大奶奶说一声,派了人去。”

“这会晚了,我明天早上请安早点去,碰着了大嫂告诉她。”

翌日早上,霜娘早早跑了去,侯夫人今天不再见她,霜娘在门外行了礼还不走,金樱问道:“奶奶可是有事?”

霜娘告诉她想等一等梅氏,有事托她,金樱笑道:“那不巧了,大奶奶昨晚来和太太说了,今天要送二姑奶奶好回成襄侯府去,太太叫她早上这一趟不要来了,等事办妥了,再过来回禀。奶奶有事寻大奶奶,现就往盛云院去,大奶奶应该没这么早出门。”

霜娘犹豫了一下,看向金盏,金盏笑道:“奶奶可是担心打扰了大奶奶?没事的,只是叫人送个东西,大奶奶要是没空,和金桔说也行。”

两人便转道,往盛云院去。

到了院子进去,出乎意料不仅周娇兰已经来了,连周连恭都在,他不便进去正房,站在外面的葡萄架子下等,周娇兰在一旁陪站。

霜娘打了招呼,目光不由在周娇兰身上停了片刻,方往堂屋里去。

梅氏刚用了朝食,净了手,接过小丫头递过的布巾擦手,霜娘说了来意,梅氏一口应了:“我要带着金桔荔枝出门去,你叫丫头把东西拿来,交给这里留守的石榴就行,她知道怎么办。”

霜娘谢过她,微有迟疑,还是道:“大嫂,你可是要和二姑奶奶往成襄侯府去?”

梅氏:“正是,她在家里养了这些时候病了,脸也好了,该回去了,再拖下去反没好处。”

霜娘小声道:“我才看二姑奶奶的妆扮,可不像刚生过病的。”

她点到为止,梅氏已悟了,扬声就道:“请二姑奶奶进来。”

周娇兰珠光宝气地进来了,她今天准备好了要回去战斗,打扮得比平时还要闪瞎人眼,脸上的妆容更是严整,面庞雪白,嘴唇血红。梅氏只看她一眼,就叫金桔:“重去打盆水来,叫二姑奶奶把脸上的脂粉洗了。”

周娇兰大惊:“我不——”

她天生的嗓门大,周连恭在院里听不见梅氏说了什么,但能听见她的反驳,张口就沉声截断:“听你大嫂的。”

“……”

周娇兰委委屈屈的,不敢逆哥哥的意,只好把折腾了一早上的妆洗了。

梅氏没有就此停止,把周娇兰的丫头叫进来,让回去取一套颜色素净些的衣裳过来,那丫头有点傻:“我们奶奶的衣裳,好像没有特别素净的。”

梅氏蹙眉,她倒是有,但她的身材比周娇兰略丰腴些,而她们这样等级的贵妇,当然不可能把不合身的衣裳穿上身。

霜娘暗暗比较了一下自己和周娇兰的身材,上前向梅氏道:“大嫂,我那里有几身,我叫金盏回去拿来,给二姑奶奶挑一挑。”

她那里的衣服都是梅氏送去的,梅氏还有些印象,想起其中也有几身不是素到只有寡妇才能穿的,就点头应了,金盏匆匆跑回去取。

整个过程里,周娇兰一直瞪着霜娘,霜娘只当没看见,她多这个嘴主要是为了帮梅氏,至于周娇兰不识好人心,要怨她多事,也只有随便她了。

金盏去取衣服的空档里,梅氏并没叫周娇兰闲着,把她拉进里间,按在自己的妆台前坐下,抬手把她发上那些华丽的金钗玉簪全拔了,命荔枝重给她梳了个简单的圆髻。梅氏再往自己的首饰匣子里找了找,取出两根玉兰红珊瑚银钗来,叫荔枝给她插上。

周娇兰坐在妆台前,还等着更多的钗环呢,谁知梅氏已经退后,从上往下地打量她。周娇兰大惊:“我就这样?这怎么行,这么寒酸,我怎么出门啊?!”

她往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觉得十分不能忍受,眉头皱得紧紧的。

霜娘捂着嘴巴咳了一声,觉得审美这个东西——有时候真的不是有钱有地位就一定会有的。

又过一会,金盏抱了三四身衣裳来了,梅氏翻了翻,取了件竹青色褙子,配青白色下裙,叫丫头服侍周娇兰换上。

梅氏和霜娘退到外间等着,片刻后周娇兰出来时的表情简直快哭了,一副生无可恋样。

梅氏很满意,表情舒展开了:“不错。”

周娇兰憋屈着脸,很想爆发碍于屋外有克星在,又爆发不了。

霜娘见她们都已妥当,快要出门了,便就此告辞,抱着剩下的衣裳回去了。

梅氏一边推着周娇兰出门,一边抓住最后的时间嘱咐她几句话。

中心思想是:“到了成襄侯府,你能不开口就不开口,我叫你说时你才说。”

周娇兰不服,刚要反驳,周连恭迎上来了,她惹不起她三哥,只好别别扭扭地应下了。

周连恭向梅氏拱手作揖,道:“一切都有劳大嫂了。”

梅氏:“三弟不必客气,你去读书罢,下面的事交给我了。”

周连恭这个时辰本就该在书房了,为了蠢妹妹才特地回内院一趟,便告辞离开。梅氏领着周娇兰,分乘了两辆车出门往成襄侯府去。

**

周娇兰的夫婿许思近一个月来往永宁侯府去没有十趟也有八趟了,他自知自家理亏,毫无辩驳余地,每次去都带了十足的诚恳歉意,怎奈梅氏这个当家人不好糊弄,前几次连门都没叫他进,直接糊他一鼻子灰,后来三四回才叫请他进前院,却也只是奉杯茶,再没下文。

许思准备得好好的俏眉眼抛都抛不出去,他世家公子的脾气慢慢出来了,成襄侯夫人许王氏再叫他去,他就不肯去,说去了也是坐冷板凳,丢人。王氏苦口婆心地劝他,他只是不依,这一代就这一个宝贝独苗,王氏也不舍得逼狠了他,有心自己去永宁侯府赔礼道歉,但京里所有上层世家都知道,从周家的小儿子没了之后,周家夫人就病重在床了,她不能去打扰病人,而以她的身份,纡尊去见小一辈的梅氏又不合适,想来想去,只好自己唉声叹气。

正烦恼之极时,梅氏送了帖子来,说次日要登门拜访,送周娇兰回来。

王氏大喜过望,这天早早地就起来了,先去看一眼养在自己院子里的乖孙孙。这孩子在周娇兰初嫁来那几个月是送去外头养的,后来王氏实在想念,偷偷叫抱回来养了两天,谁知就那么巧,叫周娇兰撞破了,闹了一场,当时就气回娘家去了,这孩子就一直留了下来,暂没挪走。

孩子这个时辰还没醒,睡得正香,王氏慈爱地摸摸他的小手,吩咐奶娘:“你动作轻轻的,把阳哥儿抱去——”

她想了想:“抱去翠娘那里,你守着阳哥儿就在那里,等我吩咐人去叫你了,你再抱着阳哥儿回来。”

周家大奶奶等下就该来了,孩子不好留在这里,一时哭闹起来,传到人耳里她就更理亏了。

奶娘答应着去了,王氏又命人去催许思:“叫世子快些洗漱用饭,到门口去等着迎人。”

日头慢慢高起,终于,梅氏一行人上门来了。

王氏在正房门外迎候,以她长辈的身份来说,这是很给面子了。梅氏挽着周娇兰快走几步,上来行礼道:“太太这么客气,晚辈们何以克当。”

话语听上去很客气,但梅氏的脸色满不是那么回事,板得严严的,她相貌本来端丽无双,远胜常人,这一严肃起来更有距离感,显得凛然不可侵犯,王氏到嘴边的热络话硬是说不出口来了。

干干地进去分了宾主坐下,周娇兰和许思两个没坐,许思立在王氏身后,目光忍不住一直往周娇兰身上瞄去,周娇兰立在梅氏旁边,察觉到他的目光,只是低着头不理,她被迫答应了梅氏不乱说话,这时只好尽量装样。

王氏一边命人上茶,一边也忍不住一直看周娇兰,和梅氏寒暄了两句,就忙道:“娇兰这是怎么了?我瞧着不大有精神。”

梅氏叹了口气:“妹婿回来没和太太说?二姑奶奶从家去就病了,一直病到如今。”

许思回来当然说了,但他们母子都以为不过是托辞,拿着当挡箭牌不肯见许思罢了,谁想竟然会是真的?周娇兰平时可绝不会打扮得这么简单,看着倒真像一枝娇娇怯怯的兰花了。

王氏讪讪地:“总是我的不是,不该瞒着,对不住媳妇了。”

“孩子干的荒唐事,如何能怪到太太头上呢。”梅氏说着拍了拍周娇兰的手臂,“像我们家这个,也是个不懂事的,平时看着霸王一样,无所不能,真遇着事了,就知道哭,一个正经主意拿不出来,我替她出了,她又不肯,心还软得不是地方。”

周娇兰听得莫名其妙的:梅氏那时叫她把孩子抱回来养,她不肯,怎么扯上她心软了?

王氏不知内情,听着心里咯噔一下:“——是怎么个主意?”

“当然是送走了。”梅氏理所当然地道,“我知道府上的子嗣尤为紧要,可这样的子孙,留下来就是乱家之源,亲家太太是个明理人,这道理自然是清楚的。”

王氏听了是这个最害怕被提出的要求,心痛得被刀割一样,所幸及时想起梅氏先前说周娇兰不肯的话,忙把希冀的目光投向她。

梅氏也抬头,见周娇兰是个目瞪口呆的表情,沉了脸道:“知道你不情愿,我不过白说说,你硬要心软不答应,我难道还能强替你拿了主意不成?就吓得这样。”

周娇兰:“……”黑白整个颠倒,她暂时死机中。

王氏大大松了口气,忙道:“媳妇一向是极好的,都是我这儿子不好,委屈了她。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不错眼地看着,再不叫思儿乱来了,和媳妇两个人好好过,早日养个儿子出来,承继侯府的爵位。”

梅氏听了,点了点头,终于露出个微笑出来:“还是太太历练深,那些妖妖娆娆的小星们,确没几个好的,我们二姑奶奶只是脾气直些,不如她们会说好话哄人罢了。妹婿要从今往后知道了我们二姑奶奶的好处,和她一心一意地过,那就是最好了。”

王氏听得一怔——她那话只是保证往后许思不会再乱搞弄出别的子嗣来了,先都紧着周娇兰,可不是叫儿子都不能再近别的女色的意思啊!

但梅氏就这么认为了,她也不好当着面反口,显得自己道歉诚意不足,只好硬着头皮当就是这么回事了。

谈判继续往下进行,最终达成的条款是:许思遣散现有所有妾室,且五年之内不能再纳,在此前提下,孩子可以留下,但要抱到周娇兰院里教养。

整个过程中,作为事主的周娇兰基本没有说话的机会,被动着由梅氏往她身上加标签,一个比一个货不对版,然而梅氏忽悠功力强大,居然真把王氏和许思蒙住了,以至于虽然他们都觉得梅氏的要求有点过分,但只觉得是梅氏强势,没以为和周娇兰有关系,还觉得她懂事心慈,看她的眼光都有歉疚。

一应都谈妥了之后,周娇兰把梅氏直送到大门口,梅氏叫她回去,周娇兰埋着头,脚尖在地上磨蹭,终于憋出了一句“谢谢”。

梅氏耗了半天神,坐在回去的车里时,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人哪,真是难说得很。以为烦心的倒省事,以为嫁出去不用再费神了的,倒又要操心。”

金桔替她捶着肩膀,笑道:“奶奶说省事的可是六奶奶?”

梅氏闭了眼点了点头:“不过——也只是如今,往后怎么样,还得看哪。”

第37章

三年后。

廊下的素兰开了又败,败了又开,时光按部就班,荏苒而过。

三年里,霜娘的日子过得很充实,一点也不像她曾预计过的那样长日漫漫,无所事事。

她选了卫夫人的字帖练字,向郑氏学画,做各种各样的绣件孝敬侯夫人,她做每件事的劲头都很大,尤以孝敬侯夫人为最——时不时会掉落赏赐,以侯夫人的手面,凡出手都没有小气的。她孝敬侯夫人的初衷虽然只是为了刷刷领导好感度,抱一抱大腿,并不是冲着赏赐才干的,但是有,做起来当然更有动力。

而且,她觉得侯夫人挺给她面子的,凡她孝敬上去的,侯夫人基本都会用,病好了以后,还戴着出府往人家做客过。

三年下来,她的书画刺绣都有了长足进步,霜娘真下功夫学了才发现,书画对刺绣也有帮助,三者间相辅相成,现在她的绣品再拿出去,看上去至少像五十两的了。

忙忙碌碌着,不知不觉间,孝期就满了,霜娘祭了亡夫,除了服,换了迎晖院的陈设,一套仪式过完没两天,她刚脱的孝服又穿了回去——这回服轻了些,是齐衰。

西府的周三老爷,去了。

他从去年入冬就病了,拖到年后开春还未好,医嘱下来,叫准备起棺木,冲一冲,也许能好。话说到这个地步,两府人心中都有了数,该准备的都准备起了,刚进了四月里,周三老爷熬到了头,一天半夜里没了。

周三太太悲恸过度,病倒在床,料理不起丧事,这千头万绪只好压到了长房头上。本定了梅氏出头管事的,谁知她刚忙了三四天,身子就不爽起来,下面平白见了红,这势头不妙,立请了太医来一看,诊出来已有了两个月身孕。

此时距离梅氏上一次生养珍姐儿已有七年了,再度有孕,梅氏又喜又忧——喜的自然是要添人进口,忧的是她先那几天那样操劳,不知有没有妨碍。

好在问了太医,说发现的早,倒是不要紧,但之后要多加留神,再不能劳累着了。

梅氏只能亲去侯夫人那里告假,侯夫人听了她有身孕的事十分欢喜,当时就准了,连自己府里这边的管事一概免了她的,只叫她安心休养。

然后,霜娘就被抓了壮丁。

初听到要她出头管事的时候,霜娘着实有点蒙圈:“……我这个身份,能管家呀?”

安氏道:“不要你往外头应酬,自家的事,帮着管管何妨。不过是些内院支取回话,我还叫了老三家的和你一起,再有拿不准的,去问你大嫂便是。”

说到这个地步,霜娘知道不能推拒,只好应了。安氏吩咐完她,转头就去西府忙丧事去了,霜娘和郑氏两个战战兢兢地上了任。

郑氏虽是嫂子,但她性子摆在那里,人是个好人,只是提不起来,霜娘和她共事没两天就不得不顶在了前头,十件事里倒有八件是她拿的主意——郑氏半点不恼,大大松了口气,丫头们还好,和那些媳妇大娘打交道真是太可怕了,嘤嘤嘤,还好六弟妹靠得住。

霜娘欲哭无泪,她对管家并没兴趣,又是这么突然被推出来,也好想找个人靠靠,可是小伙伴太不靠谱,她无处可退,只能自己坚强起来了。

期间四奶奶不忿她越级上位,还来对她开过嘲讽,霜娘满心无语,秦氏只想着她排行靠前,怎么不想想自己房头是个庶出,侯夫人再叫她管家等于把权力全交给了庶子们,不这么干太正常了好吗,有什么想不通的。

霜娘没时间跟她扳扯,由着她说,全当着了耳旁风,秦氏无法,只好悻悻去了。

霜娘继续忙自己的,她管家抓准了一个大方向:凡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就问有没有旧例,有旧例就套着旧例来。这基本可以解决掉一大半问题,还有一小半,她不怕麻烦,宁可叫人等着缓一缓办,也要着人去问梅氏,绝不自作主张。

就这么糊弄着,终于把这一个月对付过去了,侯夫人西府的事办完了,回来接手了管事。

霜娘长出了一口气,狠狠歇了两天,什么都不干,把脑子里一堆乱七八槽的家务事清空,到第三天时,她方缓了神来,这时金桔来了,说梅氏请她过去喝茶,谢她帮忙管家。

霜娘现在无事一身轻,去见了梅氏轻松笑道:“大嫂太客气了,这个月指点了我这么多,该我来谢谢大嫂才是。”

梅氏坐在炕上,道:“那你预备谢我什么?”

霜娘大方地道:“我给新侄儿从头到脚做一身,大嫂随便挑花样,如何?”

梅氏忍不住笑了:“那我替他谢谢你这小婶婶了,随你做什么花样,我都爱,岂有挑拣的。”

两人玩笑了几句没要紧的,梅氏渐渐把话题带到了西府的小七爷周连柏身上去。

周连柏是西府才从族里收养的嗣子,西府收养嗣子的事其实早已提上日程,只是因周三老爷看上去生育并没有什么问题,就一直只是在日程上拖着,直到他先时重病眼看着好不了了,方在周侯爷的协助下急急把事办了。

周连柏今年六岁,生父早已过世,他生母拖着个独子守了两年守不下去,改嫁走了,周连柏只好跟祖父过,然而他亲祖母也去得早,祖父续了弦,另行开枝散叶,对原配这边留下的孙子并不怎么待见,听说西府里选嗣子,马上把他推出去了,一是省得碍眼,二是想攀一攀嫡枝的富贵。

也是运气好,周三太太见这小人合了眼缘,拍板就定下他,两边签了过继文书,从此西府里就多了位小七爷。

霜娘原先只知道西府那边过继了嗣子,倒不清楚那嗣子本身的家庭情况,这时一边喝茶一边听梅氏说着,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发两句感概。

梅氏漫不经心地、以一种闲聊正好聊到这里的态度道:“你来了有三年了,再过个两年,也该考虑一下嗣子的事情了,你心里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像小七弟那样的就挺好的。”霜娘还真琢磨过这个问题,听梅氏问就说给她听,“要是太太许我养的话,我就想在族里挑个差不多这么大的,站得住也养得熟,若没这么凑巧,大两岁小两岁也无妨。只是本身父母那边,最好是都不在世了的,不然生叫人家至亲分离,我心里过不去。再者,本身父母要不省事,以后再来闹腾,我倒不怕,只是孩子夹在中间难过,血缘上的和法理上的,他帮哪一头是好呢?何必让人受这个苦,不如寻个孤儿,大家省心。”

她说着看梅氏,咦,怎么觉得梅氏面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美得她有点想捂眼,世子真有福气呀。

“大嫂,如果到办这事的时候,还要劳你帮我掌眼了,我二门都没出去过,对族里的情况一无所知,叫我挑,我也挑不出什么来。”

梅氏极痛快地一口应了:“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准照着你的意思,挑个十分聪明懂事的来。”

她说这话真是抱了十二分的诚意,从她再度有孕后,三年前曾有过的那件心事就再度挂上了心头——虽然大爷已答应她,不会再过继子嗣到六房去,但大爷身为人子,他毕竟也有无可奈何之处,而今借着西府嗣子这件事,她问出了霜娘的主意,得来了重重的一块砝码,终于是稳了下来。

在将来挑选嗣子时,霜娘作为六房主母,她的意见非常重要,仅次于周侯爷和侯夫人,甚至假如她特别坚持,长辈们都不得不让步,毕竟孩子过继了来,是养在她的膝下,还有什么比母亲的心意更重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