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箴眼睑低垂,不敢与沈穆清对视。

完了,完了!

沈穆清心里一片冰凉。

“您要是不帮我,这件事,我自己去办?”沈穆清“腾”地站了起来,“让我回梁家,那是万万不行的!”

沈箴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沈穆清目光凛冽,毫不 回避:“我现在只是不想把人逼到死角而已…”

沈箴突然笑了起来:“你这孩子…这脾气不知道像谁?我什么时候说让你回梁家了?”说着,沈箴的眉头就几不可见地蹙了蹙,“我只是怕你气愤不过而已!”

“老爷!人吓人可是要吓死人的!”沈穆清知道沈箴没有打算让自己回梁家,心中一松,娇嗔着,脑子却飞快地转起来。

怕她气愤不过?是什么事情怕她气愤不过…“是不是梁家同意和离,但提出了要求?”沈穆清猜测道。

沈箴见女儿如此聪慧,心中大为感叹。

“嗯!”他眼底闪过一丝担忧,“梁家不仅同意和离,而且还愿意拿出纹银三千两补偿你。”

“这样的大方?”沈穆清愕然,“条件是什么?”

“我们不再追究梁季敏的不义!”

“就这样?”沈穆清有些不相信。

“就这样!”沈箴点头。

沈穆清有些不解,道:“既然如此,您还有什么担心的!”

这下换沈箴吃惊了:“你同意不追究梁季敏的不义?”

“当然!”沈穆清瞪大了眼睛,“我的目的是和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和离…目的已经达到了,其他的有什么好在意的?

更何况,梁家还同意给一定的补偿我们!”

沈箴失笑:“我以为,你恨梁季敏!”

沈穆清一怔,随后也笑了起来:“不是,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沈箴大笑。

父女在这一笑中都感觉到彼此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不少。

沈穆清道:“拿老爷又为什么会答应不再追究梁季敏呢?”

“皇上态度暧昧、王公公步步紧逼、张然咄咄逼人…我们现在没有这个能力一击之下让梁家再无反击之力。”沈箴的笑容渐渐褪下,声音也变得有些冷漠,“而且,就算我们不去追究,难道别人也不追究?像梁季敏这样看着前辈受了挫折就裹足不前的世家子弟,我看得也多了。就像一头被圈养的老虎,一直以为自己是猫。当他有一天真正尝到权利的滋味再让他放弃时,他才会知道什么是伤心?什么是痛苦?什么是绝望?我们何必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穆清,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时候,逞了一时之气,以后不一定也能畅快。”

沈箴是政治家,行事、思考问题的方法和方式都已变得阴柔。

相比之下,自己那点小心思在沈箴面前简直是不值得一提。

顺着梁家的意思,把这件事压下去,看似顾全了两家的颜面,实际是已经在梁季敏身上安装了一个定时炸弹,到时候,只要去一把火,就会把梁、冯两家炸得面目全非…沈穆清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还有自己在梁家种下的那些种子…也许会随土腐烂,也许会在阳光雨露的浇灌下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她不由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们以后过自己的日子,不必管他们如何?”

沈箴眼底流过欣喜:“这么说,你同意梁家提出来的条件了?”

沈穆清不由打趣道:“要是能再加点银子,我就更满意了!”

沈箴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明天让欧阳先生帮你去拿了和离书!”

沈家这段时间一直不顺,一桩事接着一桩事,沈穆清本想找个合适些的机会像沈箴提提欧阳先生的事,但被欧阳先生拦住了:“我和老爷宾主一场,他待我如手足,这个时候,我不能走——等你们的事都办的差不多了,我再走。”

沈穆清想着汪总管年纪大了,欧阳先生去意已定,家里总少了一个能出面应酬的人,遂道:“先生看家里的几个小厮、管事里面,有没有能当大任的?”

欧阳先生推荐了周百木:“做事稳沉,又有胆识,历练几年,也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也就是说,虽然现在不行,但有发展潜力。

现在不比从前沈箴内阁大学士的时候…矮子里面选场子!

她跟沈箴说了,沈箴还是那句话:“你觉得行就行!”

沈穆清就让周百木跟着欧阳先生,欧阳先生也像对待弟子一样很尽心地给他讲一些大户人家交往应该注意的事项。

现在沈箴提了欧阳先生,沈穆清想了想,索性就把欧阳先生要走的事说给了他听。

沈箴听着,非常惊愕,随后又流露出伤感来。

沈穆清怕他伤心,安慰他:“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大家能患难与共三十余年,已是难得的缘分。”

沈箴哪里不明白,只是身边那些熟悉的人一个个都离去,突然间让他觉得很萧瑟罢了。

“欧阳先生出来都三十几年了…我辜负了太太,他不能再走我的老路了!”良久,沈箴淡淡地开口,“欧阳先生的程仪,你多准备一些。他这几年,也不容易。身体又不好,家里的四个儿子,除了一个中了秀才,其他三个都在家里务农。”

沈穆清点头:“我从白纸坊取了二百根金条,少不少?”

沈箴想了想,道:“在取一百五十根出来吧!一百根给欧阳先生,说起来,这分家当当初也多亏了他。另外五十根,换成小面额的银票,我们做盘缠,送太太的棺椁回象山。”

第一百四十四章 尘埃落定

“回象山?”沈穆清愕然,“不葬在太仓老家吗?怎么是象山?”

“你舅舅、舅母早不在了,名下只有一个过继的远房侄子。你这个表哥为人忠厚,把你外公、外婆还有舅舅、舅母的坟茔照顾的很好…当年太太曾经开玩笑地说,说死后想葬在象山你外家…”沈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当时没想明白,现在知道却已经太晚了…她是不稀罕什么香火的…”

怎会没有怨?

沈穆清不由拉了拉沈箴的衣袖:“好啊,好啊,您别伤心了。以后您百年了,也葬到象山。逢年过节,我去象山给您和太太烧纸钱。”

沈箴自然不信,却喜欢女儿对自己这种惊世骇俗举动的包容。

“到时候,我们从水路去象山,然后从陆路回京都。”沈箴笑道,“还可以转道去山东走一走。当年我曾经在那里任过布政司,山东的泉水特别好,我还曾开过一条渠,有几个老下属在那里…要是你觉得不好玩,我们去江苏。说起来,你还没有回去过。那里是鱼米之乡,淮阴有剪纸年画,扬州有漆器玉器,还有宜兴的紫砂壶…”

沈穆清望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听着他那些远游计划,眼角微湿。

不管是和离还是义绝,真正被舆论所议论的还是女方。

沈箴带着自己去江南,是想避开这些闲言碎语吧?

“好,”她笑望着沈箴,“我们送太太回象山!”

送走了沈箴,英纷进来禀道:“姑奶奶,六娘要见您!”

“六娘?”沈穆清很是奇怪。

自从那次常惠从她手里拿走了两百两银子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她也因为自己的事没有心情理会,所以也不知道六娘的病到底好了没有。

不过,她能来见自己,应该是有所好转吧。

沈穆清想着,吩咐英纷:“让刘娘进来吧!”

英纷应声而去,很快带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走了进来。

沈穆清望着那女人蜡黄的面孔,高凸的额骨,吃惊地道:“六娘?”

那女子随着英纷给她屈膝行礼:“正是六娘。给给三少奶奶请安了!”

沈穆清忙吩咐丫鬟搬了太师椅过来,上茶上点心。

六娘虽然容颜憔悴,却不改豪爽的本性。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太师椅上,接过丫鬟的茶道了谢,然后客气地抿了一口。

“我是近日才知道沈大人出事了,去候府,候府的人说您回娘家了…”说着,从衣袖里掏了一个靓蓝色粗布小布袋递给英纷,“这是五两银子,暂时先还一点。”

沈穆清望着那粗布小袋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让英纷把小袋子还给六娘:“家里暂时还没有到这步的时候!”

“我知道,”六娘淡淡地笑,“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沈穆清坚决不收:“等以后我需要的时候,再向六娘开口。”

六娘却坚决要给——一副要和她划清界限的样子。

“六娘,您到底在担心些什么?”沈穆清忍不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