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阿沅腾地回过头,就见宋玉楼穿着玄色织缎绸子,下身一条翠蓝云缎裙,盘的高鬓,插着四五根银簪子,面上贴着花,描着长眉,施着淡粉,涂的红唇,耳边垂着金镶玉坠子,依着门,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正摇着一把娟团扇,腕子上戴着三个鎏金镯子,对着日光明晃晃的扎眼。

  “阿沅大姐儿来了,云儿呢?也不给大姐儿添茶!死丫头死哪里去了,放着正经主子不伺候,就知道偷懒耍滑乱嚼舌根子,红香,去找她来,给我撕烂她的嘴!”宋玉楼站直身子,竖眉喝道。

  红香立刻转身去了,只怕走得慢自己陪着挨打,阿沅听了也不恼,上上下下打量宋玉楼,说道:“夫人好配饰,这一身坐在宴席上,压过千万人呢。”

  宋玉楼从鼻子里笑了声,说道:“大姐儿也称我一声夫人呐?我可真不敢当!”

  阿沅哈的一声笑了,赶着说道:“这话说得好,宋娘子倒还知道自己的身份!”

  宋玉楼再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片子竟然这样对她说话,长指甲划在门上,咬牙道:“我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也是你这小奴婢能说的?别以为你如今在宰相大人家行走,就忘了自己是个奴才!”

  话没说完就被阿沅啐了一脸,叉腰道:“说我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咱们去官衙查查籍,看谁是奴才!呸,我今日晦气!我可不像那忘了恩的王八,特使了好心来瞧瞧旧主,我又没曾说什么,你做的什么贼使得什么心虚?大吆大喝奴才长奴才短的骂什么!别以为打扮的人模人样的,别人都不晓得你当初干的那事儿!走过街卖过唱男人堆里发过浪,图谋人家的汉子,赶走人家的媳妇,放着家里的病人不管,打扮的走酒楼的行首一般走街串巷,你家汉子心眼好,纵着你,怎么?如今还想把我也吃了不成?且告诉你我阿沅睁着眼好好看着呢,就等你迈错了脚儿试试!”

  宋玉楼哪里见过这等尖牙利舌的,这一番话字字带血,只骂的她一口气上不来,扶着门差点跌倒,再看屋子里的刘氏傻了一般也不动,只喃喃道:“倒是我们错了?怎么是我们错了?”

  宋玉楼眼圈一红,几步过去摇着刘氏道:“娘,娘,你怎的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说着站起身子,红着眼睛瞪着阿沅道,“大姐儿,你怎的对我说都行,如何来气我娘?气的她怎地魔怔了?”

  阿沅切了声,摇着帕子,笑嘻嘻道:“宋娘子说错了吧?我哪能气到你们?许是你身上熏得太香了?我经常听人说,病人见不得香气。”

  宋玉楼被她这一句一个宋娘子气的直哆嗦,将手在炕沿上一拍道:“人说宰相门人七品官,大姐儿,你这样仗势欺人,我告到大人面前,只怕也管得你!”

  阿沅吆的一声,做出一脸害怕的样子,忽地说道:“呀,对了,可不是,如今李蓉大人进了中书省,你可别告到他面前去,小婢子可是害怕,这就给你宋娘子赔个不是。”嘴上说着,身子动也未动。

  宋玉楼心里有鬼,被这一句李蓉说的一跳,瞪着这丫头,暗道已经许久不与李蓉见面了,怎地这时她说这话?心里犹疑不定,而阿沅见到她骤变的神色,也忍不住一丝惊异,暗道莫非这妇人真与那李蓉有什么瓜葛?

  原来那日阿沅只是看到宋玉楼与李家的两个女人在一起,却并不知晓为了什么,事后也曾去打探,但那酒楼一向做惯生意,哪能任她打听出来,阿沅因常听人说李蓉在外有图谋别人老婆的习性,暗自上了心,没成想今日一吓,这妇人果真变了脸色,正待要再敲打几句,却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张四唤了声:“老爷回来了。”

  宋玉楼听见了身子一软,瘫在床边哀哭道:“我哪里敢让你赔不是,只求大姐儿你别再娘跟前提姐姐,咱们已经写了几封信过去,半点不见回信,娘日日夜夜念着,你还来挑她的心病…”

  阿沅呸了一声,看也不看迈脚进屋的刘小虎,说道:“恶心死人了!”说罢就走,被刘小虎一把揪住,铁青着脸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你看我娘这样,高兴了不是?”

  阿沅被他攥住手腕,疼得呲牙,抬脚踢在他的小腿上,刘小虎吃痛松了手,听阿沅呸了声骂道:“等哪一日你下了大牢,我才高兴呢!”说着咚咚跑了,气得浑身直哆嗦。

  “二郎,你看娘,眼都直了!”宋玉楼抹着眼泪道,一面端过一旁的水碗,小心的喂她道:“娘,吃口水吧。”

  那水已经放了不知多久,刘氏也不管送到嘴边就吃了,忽听得外边有丫鬟哭叫,吓得一个机灵,喊道:“不得了,下旨抄家的来了!”

  说着直直的倒了下去,吓得宋玉楼摔了水碗,刘小虎扑过去死劲的插人中,才缓过一口气来。

  “做什么?又是打骂!你是怎么管家的?”刘小虎一脸怒色,冲宋玉楼喝道,一面站起来,隔着窗户看到红香正揪着云儿在院子打,云儿也不是个手软的,在地下乱挠,二人打成一团,满心的怒气涌上,一脚踢飞了床边的矮凳,指着宋玉楼道,“你自己打扮的光鲜,怎么就不将家里整的光鲜些?”说罢站在门口喊道,“张四,去唤人牙子来,将这没用的奴才卖了去!”

  登时吓得院中正打闹的两丫鬟都静了下来,怔怔看着难得发一次火的男主人,而宋玉楼盈盈哭着转头奔回后院去了。

  看着女主人哭着往后院去了,红香打个哆嗦,这要是跟去,自己还不被当出气的打死?一咬牙叩头道:“婢子粗鄙,伺候不得,请老爷卖了去吧。”见她如此,那云儿早不耐烦了,头也不叩了,跳起来就往屋子里跑,说道:“天也,终于能走了,我这就收拾东西去。”

  刘小虎被这场面气的身子晃了晃,半句话说不出来,看张四在门边站着,便暴喝道:“还不快去!”

  张四看了刘小虎一眼,幽幽叹了口气,慢慢转身出去了,那红香也站起来,东西也不去收拾,就在门边等着,刘小虎怔怔望着院子里,在这大热天里,只觉得遍体生凉。

  “二郎,二郎,”刘氏在屋内轻轻喊道,刘小虎忙进来,见刘氏正坐起来,忙上前扶着她靠在被褥上。

  “二郎,这些日子熬的你瘦了这么多。”刘氏喘了口气,手轻轻抚着刘小虎更显消瘦的脸,鼻头酸的厉害,用不太灵活的舌头慢慢说道,“我这些日子好多了,晚间不用你陪我,你到你房里好好睡吧。”

  刘小虎心里满腹酸涩,忍着眼泪摇头,道:“娘,都是儿子不好,娘一天不好,儿子就陪着娘。”

  刘氏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没说,听刘小虎闷声道:“娘,她在家,好好伺候你了没?”便浅浅一笑,恩了一声,刘小虎再忍不住埋头在她怀中呜呜的哭起来,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刘氏掉着眼泪轻轻的拍着他的背,说道:“二郎,娘对不住你,娘不知道,你当官会这么累,咱比不是别人家,你又早早没了父亲,没有半点人脉帮衬,你还这么年轻,娘半点帮不上你的忙,还给你添乱,二郎,娘知道你心里苦,别忍着总出去吃酒,回家来,在娘身边哭一哭吧,娘不笑你,不怪你。”

  刘小虎听了伸手抱着刘氏腰直哭的更厉害,耳中听刘氏闷闷道:“以后别再给大姐儿写信,娘前些日子糊涂了,难为你记得。”

  大姐儿,大姐儿,娘开始称呼这个了?刘小虎只觉得一口闷气堵在心口,只堵的眼发黑,是的,那个人如今叫大姐儿,很快就要叫做某某曹氏了吧?不管叫什么,跟他们刘家再也无半点干系了。

  “娘,我…我不愿意…”刘小虎埋在刘氏身前,呜咽着说出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谁也听不清的话,刘氏只觉得儿子的身子猛然绷紧,轻轻拍着刘小虎的背,忽听外边张四沉声道:“老爷。”

  “你待怎的?难不成你也要求去?”刘小虎不顾满面泪水,啪的打开门看着面前肃立的张四喝道。

  张四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只是肃然道:“老爷,官家派人来,传大人晋见。”说着指了指门外,院子内里站着一个红衣内侍,正带着有些僵直的笑意看过来,在他身后,抱着包袱的丫鬟云儿正与红香正旁若无人的说笑,唧唧嗄嗄方才打的仇人一般此时好的如同姐妹,估计那“总算离了这家了,就是卖到楼里也比这好过”云云之类的话,落到内侍耳内,才让他显得如此尴尬。

  刘小虎赶到崇政殿里时,已经站了许多人,刘小虎走进来时,总觉得这些人的目光有些怪异,看得他十分不舒服,不由试探的看向邓绾,而邓绾冲他摇了摇头,传来一个说不上什么含义的眼神,刘小虎的目光就直接落到正站在最前方,带着几分风尘之色,但依旧精神奕奕的新晋六品大员李蓉身上。

  刘小虎的手不由紧握了几下,听说这小子打着回乡祭祖的旗号,替太监到江宁宣旨去了。

  

  第一百零一章 见油菜曹大姐二惊朝堂

  “爱卿,快来看。”坐在书案前的皇帝指着桌上一碗东西神情兴奋。

  刘小虎狐疑的走过去,只见那是一碗亮亮的油,有些不解的看向皇帝,皇帝还没说话,不知何时靠近自己的李荣朗声道:“大人,此乃云苔籽油。”

  刘小虎在袖子里的手又紧握了几下,才抬头笑道:“看上去色泽良好,想必味道也不错。”

  已经五十八岁的左谏议夫苏颂难掩激动地说道:“此油虽不如胡麻,但贵在多产,云苔种植也极为方便。”说着别有深意的看了刘小虎一眼,“刘大人种过,自然之道。”

  皇帝已经顾不上关注在场各位的神色,望着油菜,叹口气道:“这是使相大人亲自榨出来的,特让李大人带回来,使相大人归乡后见民间无钱买油,记得当年苏大人说云苔籽可以榨油。亲种了榨出十斤分与百姓。”

  听皇帝这样说,大家当然都俯身称赞使相大人心忧万民实乃百姓之福云云,苏颂虽然与王安石旧有不和,但看着老儿按照自己的说法榨出油,心里难掩得意,暗想这老儿到底是向我低头,这算是给我的赔罪吧,所以说出以上赞的话也出自真心。

  “这是种植云苔,以及采收,榨油所要注意的事项,曹大娘子说的时候,臣都记下来了。”李蓉说这话,从袖子里拿出奏折,不小心带出一条帕子,正好飘到低着头的刘小虎面前,他似乎没有注意,接着说道,“使相大人都是按照曹大娘子说的做得,如今江宁的乡人们都会了。”

  曹大娘子?这个名字一说出,殿中人惊讶的议论纷纷,皇帝也忍不住放下折子看向李蓉,问道:”怎么?此事又与曹大娘子有关?”

  李蓉微微一笑,说道:“正是,曹大娘子正好与使相大人比邻而居,看到使相大人的云苔,出言指导,说起这其中的因由倒要得罪刘大人了,刘大人勿怪。”说着看向刘小虎,刘小虎并没有听到他的话,正呆呆望着自己脚下那一块绣着一朵歪歪扭扭莲花的锦帕,李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哎呀一声,忙伸手捡起来放入袖中,刘小虎骤然不见了锦帕,一怔抬头,见放如李荣的袖内,那脸色瞬时铁青,跨上前一步,道:“你怎的有…”话说一半,察觉身处何地,硬硬闭住嘴,直直瞪着李蓉。

  李蓉没注意他的逼近,只是在众人前掉落此物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一般,咳了一声,而苏颂已经催着问道:“说,说,别只顾着那小儿女私情之物!”引得众人包括皇帝在内都笑起来,但微微露出羞意的李蓉以及面色惨白的刘小虎除外。

  “是这样,去年淤田栽种云苔,想必游田司的众人都还记得。”李蓉咳了一声,引回大家的注意,才慢慢说道,“当时刘大人外出不在,曹大娘子一力主张种植云苔,还引得众人指责纷纷。”说着看向站在列位之后的游田司几位。

  “吾等浅薄。”那几人点头道,事实本来如此,他们可不是故意给刘小虎难看的。

  皇帝哦了声,有些意外的看了眼刘小虎,见他似乎神不守舍,只盯着李蓉看,听李荣接着说道:“大娘子当时在京城买不到云苔苗,便托一商户在南边采买,为感谢他,许诺将云苔丰收榨油之后全部卖给他,结果,”说到这里,看了刘小虎一眼,有些无奈的摊摊手,冲刘小虎一拜道,“那商户是江宁府人,大娘子正好到了那里,想起这件事,觉得怪对不起人家的,便留在那里要为其种植云苔这才偶遇使相大人,大人勿怪,恕下官出言冒犯。”

  殿中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那目光几乎要烤化孤立在一旁的刘小虎,刘小虎挺直着脊背,对四周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的目光只能停留在李蓉的袖口,隐隐可见锦帕一角,心中反复问着一个问题,当初她连夜绣了这个帕子,问我要什么花,我只说咱们同种过莲藕,莲藕开的莲花,只愿今生莲子同心,于是她就绣了这个,我只当没绣好,怎地到了这人手里?怎地将帕子给了他?

  苏颂总算遇到知音,为自己当日的委屈翻了案,微微颤颤的说道:“陛下,陛下,原来大娘子就是要用来榨油的!”说着不无委屈的看了看皇帝。

  皇帝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一大半的云苔都进了自己的肚子,那可是好几斤的油啊,比那破叶子要值钱多了,心里不自觉的升起不满,咳了一声,说道:“那他当时不说…”话没说完,就见李蓉冲他有些无奈的一笑,眼神往刘小虎身上撇了撇,这才想起那时候大娘子已经被自己奶奶一旨赶走了,不过转念更加生气,哼了声道,“莫非大娘子心存不满,隐瞒此意?”

  李蓉在这时却低下头去,拱手道:“这个,臣不知。”

  皇帝说了这话,突然意识到不对,心里就有些后悔,看着满朝朝臣的那询问的目光,再看看有些发呆的刘小虎,突然觉得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也不舍得得罪,他还没开口,那苏颂早就忍不住,哼了一声,说道,“我看大娘子的行事,必不是此等睚眦小人!”

  于是大家的目光自然就放到非她即他的刘小虎身上,皇帝都替刘小虎不舒服,咳了一声,忽地大声喊道:“那个,那个司农寺何在?”吓得众人一个机灵,司农寺新上任的官吏忙走出来,“这个拿去,传与各地,适度栽种云苔,恩,榨油。”

  司农寺接了李蓉上的折子,喜滋滋的,皇帝似乎看出他的念头,陈脸道:“敢有官员抢先种植者,重罚!”吓得他一哆嗦,忙不迭的应了,但依旧有不少官员的目光盯住了司农寺怀里的奏折,如今这世道谁家没几个套牌的地产,除了某些傻瓜,傻到打着自己的名号胡乱占地。

  果然有人念着错失大棚商机的不满,站出来说道:“陛下,大名府再次上奏,刘大人纵家奴抢占民地,致使麦田荒收,流民十户无法安置。”

  皇帝刚刚为自己聪明的解了刘小虎的围而开心,还没高兴起来,就被之一句话打击的沉了下脸来,这一次可不是关乎脸面的问题,皇帝的神色阴沉起来,看向刘小虎,说道:“朕,要听个说法。”

  刘小虎慢慢矮下身去,用干涩的声音说道:“臣,知罪。”

  汴京的繁华到了夜色出上时才显露出来,如今的天正是热的时候,等到日没入山后,在家闷着一天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起涌上街头,挤满了散布在整个城市角角落落的酒楼、茶馆中,汴水河畔,随风晃动的街灯船灯,市民的欢笑声,丝竹管弦之调,畅怀痛饮之音,绘成一曲动人的图画,这幅画让拥有天下之宝的皇帝看见了,只怕也要羡慕宫外民众丰富的夜生活。

  熙熙攘攘的人行走在马行街上,街上燃着通亮的灯光,照的整条街如同白昼,而更让人惊喜的是,这个时候让人人烦苦的蚊蚋,由于惧怕灯油而对马行街避之不及,这简直是人间天堂,此时的人间天堂里,整行走来一群官府人士,他们刚刚忙完工事,尚未来得及换下衣裳,走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到北山子茶坊,我请客!”走在最中间的一位格外引人瞩目的高大俊俏的公子大声说,随着他的声音,引来一片附和,人流向前涌去。

  “刘大人,你可要回去?”吴大人走在最后,拉了拉面色不好的刘小虎,低声道,如今再傻的人也能看出来,刘小虎跟李蓉绝对是八字不合,你说李蓉专门跟刘小虎对着干吧,又不像,人家出发点是为了民生,说的也都有道理,说的不是吧,怎么总是一针见血,事事逼得刘小虎灰头土脸?

  “去,为何不去?天还早回去有何乐趣?”刘小虎忽地一笑,灯光映照下脸色青白,目光直直落在被众人围绕的李荣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