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惊魂未定,见院门突然被撞开了,乌拉拉冲进来七八个人,个个手里端着盆拎着桶,一见我这副样子不禁都愣了一愣,为首的一个中年汉子问向我道:“姑娘是阮老爹的什么人?”

“小女子是他的外甥女,”我撒谎撒惯了,张口即是瞎话,“诸位是…”

中年汉子道:“我们是这儿的街坊,方才看见院子里起了浓烟,以为阮老爹不在时房子失了火,便都赶着过来瞧瞧。这…”说着疑惑地望着仍自飘出滚滚浓烟的厨房。

我不禁尴尬一笑,道:“无妨无妨…这是…小女子方才在屋内绣花绣得过于专注了,竟忘了炉子上还熬着汤药,一时不察…已经没事了,多谢各位关心!”

送走犹自半信半疑的热心邻居们,我筋疲力尽地回到房间,一头栽倒在床,抱着头痛欲裂的脑袋瓜儿哼叽了几声向自己乞了乞怜,又安慰了安慰自己,这世上没人能真正地代替你承担痛苦,所以你只能选择独自战胜它或者被它战胜。

我今天的斗志实在不高,所以决定暂时放弃抵抗。那厨房的浓烟冒便冒去,反正有灶挡着那柴火又烧不到外面来,烧得没了柴它自然就熄了。于是蹬掉脚上的鞋,拽过床上被子,将自己严严裹住,可怜万状地缩成一团昏昏睡去。

即便睡也不踏实得很,做了无数的梦,梦见了我在那个时空的爸爸妈妈,我哭着想扑入他们的怀中诉说这几个月来心中的委屈,可他们却只用陌生的目光盯着我,早已忘记了我是谁;我梦见了绿水青烟红鲤白桥四个丫头,哭得双眼红肿,小厮欢喜儿一趟一趟地往府门外跑,嘴里叫着小姐,每次都失望而回;梦见了岳明皎在房内焦急地踱着步子转来转去,须发皆白;梦见了田幽宇暴怒的面孔,低吼着“丫头,你死定了!”的话;梦见了岳清音…梦见他背着我,发丝轻轻拂在我的脸上,我极是安心地闭上眼枕上他的肩头,再睁开眼时却又躺在了床上,他坐在床边,一只大手覆上我的额头,微皱了眉,轻柔地替我拭去冷冷的汗水。我问他,你对我的好可是真心的?他用幽深的眸子盯着我,沉默不语。我笑着说无妨,反正我一个人孤独惯了,真心不真心的,对我来说已不再重要。他伸手握住我的手,眼睛望住我的眼睛,低声轻问:究竟是你成为了灵歌,还是灵歌成为了你?…

最后…我梦到了季狗官,脸上不见了那看上去总是不很正经的笑容,没有穿他那身已经有些旧了的大红官袍,只是着了一件黛蓝色的衫子,坐在我的床边,凝着黑眸动也不动地望着我。

“在想什么?”我轻声地问。

“在想你的小脑瓜里究竟装着什么。”他悠悠地说着,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病成这个样子,还不肯回家么?”

…咦?他在梦里怎么知道我病了的?我眨眨眼,发现自己的眼皮儿确乎是在上下扇动。这…难道我醒了?我在被子下面暗暗掐掐自己的大腿,然后皱起眉:“好疼。”

的确是醒了…看来病得当真不轻,连梦与醒竟都已无法分清。

“哪里疼?”季狗官轻声问。

季狗官?——这个…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这还是梦?那我为什么会疼?是这梦过于逼真了?那赶紧试着梦一下嫁给有钱多金郎的感觉,现实中既不好实现,能在梦中体验一把也好(-_-!)!

“燕然哥哥…”我试探性地叫他。

“嗯?”他微微倾下身,亮亮的眸子望住我。

“祝你生辰快乐…虽然这话说得晚了一天。”我乖顺地眨着眼,并且大方地送上一记虚弱的甜笑。

他的亮眼睛弯成了亮月牙儿,轻声笑道:“不晚,你是第一个。”

毫无疑问,这千真万确是现实中,是醒来后的世界。爸爸妈妈,丫头小厮,现在的朋友,现在的爹,现在的哥哥,以及真的假的亲的爱的情愫…全都随着梦境散去了,唯一留在眼前的是这个不知该与我算是什么关系的男人,不亲不疏,亦敌亦友,始终都高我一筹,令我郁结令我恼火令我处处吃瘪却又令我…无比的信任。

“燕然哥哥…今天不坐堂么?”我心下叹着气,终究还是被这狗厮一路嗅到了气味找上门来。

“原本正坐着堂,”狗某某换上了招牌式劣质品笑容,道:“忽有几名百姓前来报案,说是蓐收区山茶巷阮老汉家中有一可疑少女,来历不明,行为诡异,有纵火烧房之嫌…”

——是那几位街坊大叔…我不禁满额黑线嘴角轻抽,许多大事往往就是败在那些最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了。话说——姑娘我哪里诡异了?真是讨厌!

“我原想着只让几名衙役前去看看,”狗官接着笑眯眯地道,“忽而想起曾在户藉管理簿上看到过——蓐收区山茶巷的阮姓老汉是卖风筝的小手艺人,他的女儿阮铃儿去年曾于兰夜亭触柱而亡,而灵歌妹妹你此前曾问起过兰夜亭的事,因而我便想…这神秘少女,会不会就是妹妹你呢?”

我不禁瞪大了眼睛望住他——这,这个家伙生的是人脑子吗?难道他把全太平城百姓的姓名住址以及工作单位工作性质记了个一清二楚?仅凭“阮老汉”和“可疑少女”这两个关键词便能凭借逻辑推理将各个线索拼图一般组合在一起从而得出结论来?

狗官望着我这副表情很是笑了一阵才又轻声道:“当真难为你了…生火确不是件易事,何况你还病得这样严重。”

“只怪灵歌太笨,连生火这样最基本的生活技巧都做不来,让燕然哥哥见笑了。”我侧身躺着,将半张脸埋进枕头里,半真半假地羞愧着红了面庞。

狗官再度凝眸望住我,忽而伸出手来,眼看指尖便要触到我露着的那半张脸的颊上,突然间停住了,而后收回手起身迈出屋去。没等我纳过闷儿来,他又重新进来了,手里多了一块沾湿了的帕子,走至床前递给我,笑道:“擦擦脸。”

我这才想起自己生火时弄了一脸的灰,因发烧烧得脑袋糊涂了,竟忘了擦干净便倒在床上睡昏了过去…呜!讨厌至极!我这副土鳖似的糗状又被这狗官给看见了!为毛?为毛哇!为毛我诸多的丑态总会被这个家伙看到?!八字相克?八字!这次病好了一定要找个测八字的先生算算——我和这狗某某到底是不是八字不合!

接过他递来的湿帕子,我强挣着坐起身,慢慢擦着脸上的灰。他重新在床边坐下,看着我猫儿洗脸般的动作又是一阵的好笑,半晌问向我道:“为何要离开家呢?”

我没有吱声,仍慢慢地擦着脸,差不多觉得干净了,便将这已经脏得像袜子的手帕放在了枕边,然后又一头躺回去,背身对着狗官。

“伯父尚不知晓你离家的事,合府都将他瞒下了。”狗官的话多少令我安下些心来…尽管我在离府时已经将岳明皎和岳清音归划到了外人那一栏,但毕竟岳明皎待我不薄,虽说他也是把我当做了岳灵歌的。

“清音寻了你一整夜。”狗官接着道。我的心不由得一紧,然而很快又松了,岳清音寻我只不过是因为我“带着”他亲妹妹的身体,他关心的仅是这身体而已,与我毫无关系。

“田公子将我从床上揪起来,”狗官干笑着,“说三天内我这个‘白痴知府’若找不着你,便将我那衙门拆个干净。”

我听了忍不住暗暗好笑,表面上却仍忍着一动不动地缩在被子里。

“那么…灵歌妹妹认为…为兄是该将你带回去交差以免我那衙门被拆、所有衙役从此流离失所呢…还是…”狗官笑着问道。

我翻过身去,微微支起上身,用楚楚可怜的眼神拼命望住他,低低地道:“燕然哥哥…灵歌平日最为敬服之人便是你了…在内心深处一直都是将哥哥当成自己的亲兄长的…如今,如今妹妹有难言之隐,哥哥难道不肯帮这个忙么?”

狗官笑得眼都眯了,道:“听灵歌这么说,为兄真是受宠若惊…既然灵歌开口,为兄又岂能不帮?只是为兄若不清楚其中原因又如何能帮到灵歌呢?”

我心思转了转,轻声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是灵歌同家兄拌了几句嘴,一时赌气便跑了出来,待过上几天没事了便会回府的,是以燕然哥哥不必替灵歌操心,只需暂时将灵歌行踪瞒下便好,不知燕然哥哥可能答应?”总之先将这贼狗官蒙过去,待他一离开我便立刻转移阵地,远远逃开。

“喔…原来如此。”狗官点点头,“既这样,为兄答应灵歌便是。只是心中还有一事不明…”

我暗暗翻个白眼儿嫌他麻烦,面上则微笑着问道:“何事?”

“为兄想知道…灵歌适才梦中所唤的‘狗官’是哪一个?”狗官眨眨眼,露出个极好奇极真诚极可爱的笑。

呃…这个这个…怎么我竟在梦中叫他的“名字”?!雷、雷大了这事儿…

“燕然哥哥一定是听错了…”我干笑着掩饰,“何况梦里的事情怎能做得准?!”

“唔!说得是。”狗官笑眯眯地点点头,“如此…为兄不便久留,先回衙门去了,暂先对清音说不曾见过你便是…”

“你可以省省了。”突然一个声音由门外传来,紧接着一只手推开了门,强大的西伯利亚冷空气席卷而入,造成屋内大面积降温,预计明天后天有大雪到暴雪,局部地区有冰雹…

我和季狗官一人一狗四只贼亮亮的眼睛齐齐望住了来人,我的胳膊一软,支起的上半身栽回了床上,眼儿一闭嘴儿一抿,装晕之。

听得那冷空气刮至床边,喀喀嚓嚓地刨着碎冰碴子道:“回府。”

身体·灵魂

我抻过被子将自己连头带脚整个儿的罩住,以免被强冷空气冻伤。被子外面忽然一阵可怕的安静,仿佛一切声响和时间都被冻得凝固住了。就这样静静地过了好久,正当我头热脑胀昏昏欲睡的时候,一只大手由上方伸入了被中,轻轻地覆上了我的额头。

微凉的掌心令我滚烫的额头感到些许舒服,正享受间,这手忽然离去了,紧接着被子被人掀开,冷风嗖嗖地刮道:“起来。”

无视之,继续闭眼装死。

“还要我说第二遍么?”冷风加重了力道。

你爱说几遍说几遍,只要你自己不嫌嘴累,站床边儿说上三天两夜的也没人管你。

停顿了半晌,一只大手忽然扳住了我的肩膀,似是想把我从床上抠起来,我就势一翻身,脸朝下背朝上地趴到了床上,顺便摆脱了那手。

“你想闹到什么时候?”风声中隐隐有冰雹的响动。

不听不听乌龟念经,不理不理乌龟是你…

“啪!”一记脆响。

“啊!”一声惨呼。

呜呜呜啊!我双手捂住火辣辣疼的屁股,将脸狠命埋在枕头里,拼死对抗恶势力。

一只大手硬是将我的双手抓过一边,“啪!啪!啪!”,冰雹落处血肉横飞,小小屋内乍现人间惨案,花季少女娇嫩美臀倍遭凌虐,施暴元凶究竟意欲何为?广告之后,马上回来…

我挣扎着像条泥鳅般拼命扭动着身体以躲避那可怕的大掌,好容易翻过身来将屁股藏在身下,却正对上了那立于床边居高临下瞪着我的施暴元凶的一双眼。眼中怒意盈然,依旧是黑白分明得真切,然而眼底却悄悄布上了血丝,因恼火而蹙起的眉尖掩不住奔波了整夜的疲倦,双唇紧紧抿着,失了些血色,多了些冷意。

岳清音,你…竟也有失去冷静的时候?看来我的功力渐长呢。

屋内不知何时没了狗官的身影,房门掩着,只剩了我和岳姓暴徒这对儿伪兄妹你瞪我我瞪你地对峙着。

“你在跟我赌气?”岳清音从牙缝里碾出几个冷字。

“没有…”我垂下眼皮儿,把他略显苍白的俊美的脸遮在外面,想翻身背对他,却被他一把扳住下巴,硬是让我看向他。

“你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岳清音语声愈见低冷,眸子眯成两把寒刃。

“我应该做什么?”我望着他,“安于平淡、守着这身体、只能如你的意愿活着、不能有自己的自由、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像个傀儡般饱食终日、直到慢慢老死?”

“你想怎样活着?”岳清音幽黑的眸子里仿佛卷起了恼怒的狂澜,险些将我一举吞噬。他慢慢偏身坐到床边,松开捏着我下巴的手——若再不松开只怕他会一个忍不住把我的下巴给捏碎了。“你所谓的自由是什么?被人诬陷下入大牢?被逃犯掳去险些剥皮?病倒在这床上水都不得喝药都不得吃?你所谓的思想是什么?众生平等、无分贵贱?你可知因你私自免了绿水那四个丫头应得的惩罚而使她们被全府女仆孤立么?你可知因你强行将传唤小厮欢喜提拔为贴身小厮致使他被一干妒仆私下暴打么?你可知那些在你面前邀宠不得便起恶念的下人们是如何向我状告你的行为的么?”说至此处,他停了下来,冷而恼地瞪着我,

“如…如何状告的…”我颤着声音问。

“夜半三更与季燕然于暗处幽会偷欢,光天化日同田幽宇在房内…”岳清音狠狠蹙起了眉尖,紧抿着唇,似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方才压下胸中怒火,咬着牙吐出后面的话:“…放浪厮混!”

我疾吸一口气,脑中一片空白。…人言可畏,人心可怖。我低估了古人的情仇爱恨,将他们的思想与感情看得太过简单了…我忘了这是一个只能靠言语传递信息的世界,相对狭隘的认知面只能造就相对狭隘的心胸,哪里比得了现代人,坐在家中便可了解世界,了解世界方能胸怀世界…而这些古人,确切的说是这些下人,他们的世界只有岳府那方寸之地,他们会做的也只能是损人而利己、唯恐天下不乱。

是主子又能如何?“奴大欺主”这话不是凭空得来的。这里不是现代,我可以谁都不理会,谁都不交往,我行我素——这里是古代,封建,局限,愚昧,原始…不可能不去面对自己讨厌的人讨厌的事,不可能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可能不负责任无所顾忌的抛弃自己的名誉、操守、道德而去做一个人人唾弃的败类…只要生活在人类的社会中,就必会为人类社会的意识形态所累所拘所摆布。

岳清音盯着我,冷声道:“你以为可以轻易改变这世间一切么?你以为万事万物皆能如你所愿么?——天真!你的一厢情愿既帮不了他人也帮不了自己,反而令双方都陷入苦不堪言的境地!——你想要怎样活着?牵连他人悲喜、罔顾自己死活的去追求你所谓的自由?还是坚持信奉你所谓的思想,任凭那些下人们肆意作贱你的人格、败坏你的名声?——你给我个答案。”

我…我…我哪里还有什么答案…说得不错,我根本改变不了这世界,什么众生平等无分贵贱,只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现代人一句苍白的口号而已。我想激发那些可怜下人们身为“众生”一员的骄傲与自尊,可最终带给他们的只有更大的压力和灾难。

是,我是太天真了,如果一个人能改变世界,那么世界早就被改变了千万回了。逆流行舟,迎面而来的永远都是急波猛浪,我自己逆流还不够,偏偏还要拉上绿水和欢喜儿他们,害得大家一起被波推浪打,我倒是一拍屁股走人了,可他们呢…

还有…还有,如岳清音所说,我的自由完全是如履薄冰,古代不同于现代,人们没有更高等级的尊重生命的意识,社会也没有更规范的治安保护制度,身为女子,孤身一人,即便命大侥幸不死,也未见得能保住贞操名节。与其受辱偷生为了“自由”而痛苦终日,为什么不能平安清白地淡定度此一生呢?

平安是福,平淡是真,生活不就是为了一个“福”一个“真”么?我还真是舍本逐末曲解了生活的真谛了!

幡然而悟,我心内轻叹,在古代过一个月简直如同在现代过上一年,成熟得好快,再这样下去,只怕到不了明年我的心理年龄就已经可以当祖奶奶了。

我轻轻翻个身,侧向而卧,将脸用力埋入枕头。岳清音的这番话令我倍感颓丧,什么纵横四海笑傲江湖,那不过是向往自由的人的意淫之作罢了,一旦谁真的自由了,那他不是孤家寡人便是绝情绝义。

我像块儿柿子皮似地蔫儿在床上,岳清音坐在我的旁边久久不发一言。直到我因发烧而浑身发冷地不由自主哆嗦起来,岳清音方抻过被子帮我盖上,沉声道:“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我伏在枕上喃喃地道。

“说罢。”他道。

“我…我不回去。”我细声道。话音方落,我的身子便被强行翻转了过来,大手再度钳住了我的下巴。“没有我胡乱做主,绿水和欢喜儿他们就不会再被其他下人欺负了。”

“我方才的话你是未听明白还是故意要倒行逆施?”岳清音带着强大的压迫感俯下身来,那气场几乎要将我摁着嵌到床板里。“若你自己都不珍惜这条命,便将它交与我来处置!”

我被他弄得疼了,去拨他的手,无奈他捏得死紧,纹丝不动。这气势实在有些骇人,仿佛他随时都可能掐住我的脖子把我的小魂儿从肉体里给挤出来,他的眼神霎那间抹去了温度,冷酷冰凉有如死神。——交给他处置,这话里竟有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意,他莫不是说…倘若我不顾死活地执意要孤身一人流落在外,他宁可让岳灵歌这具肉体即刻死去也绝不会让它在我的“控制”下去遭受有可能会遇到的任何痛苦和伤害?!

…岳灵歌啊岳灵歌,如果可以选择,我倒宁愿我是你,尽管没有活过十八岁,至少你曾享有过近十八年的比血还要浓的亲情。而我呢…虽然看似幸运地借着你的肉体得以继续存活,可我除了这条半真半假的命,什么也没有。

心内轻轻叹口气,我静静地望向岳清音冰冷的眸子,轻声道:“我想知道…你把我…当成了谁?”

岳清音盯着我,漆黑的瞳孔映入我的瞳孔,似是想从我的眼睛里捕捉到我的灵魂。而我也不闪不避地迎向他的审视,如果可以,我更愿意让他看到真正的我,一个截然不同于岳灵歌的我。他盯了我许久,捏在我下巴上的手慢慢地放开,修长手指的指尖轻轻沿着我的额际划过鬓角,划过脸颊,划过颈子,最终再度托住了我的下巴,只不过这次是极轻极柔地用手指托着,语声亦放得低缓,道:“你还能是谁呢…纵然不记得了所有的人和事,纵然一夜间性情大变思维迥异,纵然莫名地多了诸般离奇的念头与行为,可这身体始终是我的一母同胞,与我血肉相连。没有了这身体,你的思想又能寄托到何处?没有了这身体,你还能是你么?没有了身体,任何意义上的‘存在’都不能称之为‘生命’。…我还能将你当作谁呢?傻丫头。”

…傻哥哥…原来…你并未猜到我是灵魂附体的冒牌货啊…你只当是自家的傻妹妹因难以解释的原因忘记了从前种种、变得古怪反常啊!这也难怪,不论谁信神鬼,你这日日同尸体打交道的仵作也是不会信的,更莫说对于古人有如天方夜谭的穿越时空、灵魂附体这类超出了想像极限之事了!

我心中忽然一阵欣喜,他方才说了什么?——“没有了这身体,你的思想又能寄托到何处?没有了这身体,你还能是你么?没有了身体,任何意义上的‘存在’都不能称之为‘生命’。”——这说明…这说明他所顾及的、并不仅仅是这具肉体啊!他希望“我”能好好的活着,好好的保护这身体不受伤害,因为身体一旦受伤,思想(灵魂)也会跟着一起痛苦,身体一旦死去,思想(灵魂)也会一起死去。他单单只令我保护好这肉体,是因为他从不曾想过要干涉我的思想,然而他又时常强制性地限制我的身体自由,那是怕我过于天真单纯的想法将自己带入危险的境地…

没有了身体,任何意义上的“存在”都不能称之为“生命”——我想我是败在他的这句话上了。我,这个来自千年后的灵魂,也许并不能为岳清音现有的认知所理解和想像,但是他已经隐约可以猜到,在岳灵歌身体里的这个“不明物体”是某种意义上的一个“存在”,若这岳灵歌的身体“死去”,那么这个“存在”,我,也必将一同死去。他在保护岳灵歌的“生命”的同时,也在保护着我的“生命”。他没有将我当作谁,也许仵作眼中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众生平等,所有人都是灵肉结合的生命体,人与人唯一的区别只是生与死,活人与死人,仅此而已。

我咬咬下唇,双手轻轻握住他托着我下巴的手,低声道:“哥…生火…真的是好难的事呢…”

岳清音深深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眸中已不见了那骇人的冷酷,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温暖和浅浅的温柔,大手覆上我滚烫的额头,一阵微凉,我舒服地闭上眼,听得他道:“很难么?我看你生起我的火来倒是很轻易呢。”

嗳?这个…这个冰冰凉凉的岳哥哥竟然…竟然也会开玩笑?

我睁开眼倍感吃惊地望着他,才瞥了一眼他那面瘫依旧的脸,就被他覆在我额头上的大手向下一滑,蒙住了眼睛。

嘿…绷不住了吧…耍酷也是辛苦的事,给你面子,我不看,你可以借机放松放松,做个鬼脸,挖挖鼻屎什么的(-_-!)。

“哥…哥哥,”我抓住他的手,但没有将它从眼睛上移开,轻声地道:“你相信那些下人们的话么?”

岳清音沉默了片刻,道:“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他们说的是什么,而是这样说会对你造成怎样的影响。我并非古板守旧之人,也不会限制你与人交往,只是今后你若有事想问燕然,大可光明正大地找他问来,不必鬼鬼祟祟地深夜躲在暗处。”

我心道若不是你成天甩着死人脸不许我问这个问那个的,我能半夜去截个大男人问三问四的么?!不过…听他这口气似乎是对我的好奇心妥协了耶?就是说,以后如果我对什么事有严重的探究心理,完全可以去问他或者去问那季某某了?嘿!总算这次离家出走没有白费,好歹也有这么点收获呢!

“至于田幽宇,”岳清音继续道,“你若喜欢他,我可以替你去向爹说…”

“不不不,哥哥哥哥!”我扒开他的大手坐起身,由于势头过猛,脑袋一阵眩晕,身体摇晃着又要摔回床上,被他一把握住肩膀,双手按住我的太阳穴轻轻揉了揉,我扯住他的衣襟道:“我只把幽宇哥哥当成是哥哥而已,绝无男女情份,哥哥你千万莫要同爹说啊!”

“既如此,我回去便与他讲明,免得他会错意表错情。”岳清音道。

我连连点头表示赞同,直点得自己又差点晕过去,听他道:“能走么?我叫了轿子等在院门外。”

“浑身发软,走不得了。”我歪着头望着他。

果见他如我所愿地起身背对着我,道:“上来,我背你出去。”

…唉,我伟大的离家出走大业在进行了一天零N个时辰之后,终告失败。事后我一直在反思自己的没原则没坚持没骨气是何种原因造成的,几经推理演算辩证求解方才得出…原来啊原来,自以为天生凉薄的我,最大的弱点就是难以抗拒亲情啊!

心里撒着欢儿的扑上了岳清音的背,忽而想到阮老汉回来时我已走了,便向他道:“哥哥,阮老汉还不知情。”

“将你送回家后我再亲自回来与他说。”岳清音背着我往外走。

对了,我忽然又想起…“哥哥,你是怎么找到此处来的?”

“燕然派人通知我的。”岳清音淡淡道。

这!那狗官!果然是他!这阴险狡诈恶毒腹黑的无赖狗!他骗我!他骗了我!气死我了哇哇啦!

我胸中恼火,不由自主地双臂用力恨不能将狗官勒死而后快,突然“啪”地一声屁股一疼,岳清音原本兜住我身体的大手拍在上面,听他沉声道:“想什么呢?”

啊…忘记自己胳膊正揽着他的脖子了…嗳嗳…有人疼着护着骂着打着,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啊。

家事·画像

这一通烧发了两三天便渐渐退了,我仍然是我,岳府的米虫小姐。

岳明皎连着许多天都未回府,据说就是为了那鬼脸大盗之事,整个刑部现在鸡犬不宁,风声大概是摁不住了,百姓间已经隐有传闻,无形中给朝廷的司法部门增添了更大的压力。在我看来,鬼脸大盗轻功绝顶,普通的官府衙役们根本不可能抓住他,倘若能有个展昭或四大名捕那样的高手倒是可以与之一较高下。

不过这些就是朝廷该操心的事了,与偶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该吃吃该睡睡,重拾信心、复操旧业,向着嫁个金龟婿的目标前进、前进、前进进!

——然而,在此之前,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一早起来吃罢饭,待岳清音出门去了衙门,我便在自己房中外间的桌旁一坐,叫白桥去将府内下人的花名册取了来,一页一页仔细翻看了一遍。

岳家父子都不是奢华之人,然而岳明皎既身为当朝四品命官,某些形式上的东西还是要走一走的,就拿这府上的下人数量来说罢,岳家的主子一共只有三名,可所有的下人加在一起就有一百五十多名,平均一名主子就有五十个下人来伺候,但若要说用不了这么多下人伺候削减一部分数量,反而倒显得朝廷小气了,堂堂一位四品高官的家中只有区区几名下人忙里忙外,传出去实在有辱国威,因此就算用不了这么多下人,当养闲汉般也得养着,不能减员。

岳明皎一天十二个时辰中至少有八、九个时辰是在刑部度过的,白天基本不在家,而岳清音的情况也差不多类似,照顾他起居的只有一个小厮而已,再来就是我了,平时虽然在家里游手好闲,但使唤的无非也就是绿青红白四个丫头外带一个小厮欢喜儿而已,除去这几个下人,府内剩下的百十来号人共同分担做饭洗衣打扫买办看门这几样劳务,没活儿干还挣着工资的人只怕大有人在,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些人闲得无聊了才会没事找事地搬弄些事非出来给自己解闷儿。

恰恰好,大小姐我也是彻头彻尾的闲人一只,既然大家都闲,不妨就来找点事情做做,免得某些人就在这无事生非中虚掷了时光!

“青烟,”我啜着手中青磁茶盅里的云雾茶,老神在在地吩咐道,“去把岳管家请来。”

青烟答应着去了,不多时便将管家岳峰带到,我放下茶杯,含笑起身道:“峰伯,近日可忙?”

管家岳峰年近五十,中等身量,精瘦干练,看上去严肃而且沉默,不大容易亲近。

岳峰薄施一礼,语声沉稳且谦恭地道:“回小姐,一切如常。”

我抬手请他坐下,他却只垂首躬身而立,只得作罢,自己做回座位,淡淡笑道:“峰伯,今日灵歌将您请来是有些不明之事想要请教。…敢问咱们府中仆役的等级是如何划分的?”

岳峰不急不徐地答道:“府内仆役共分四等,一等仆负责老爷少爷和小姐的生活起居,二等仆负责待客传话跑腿随行随唤,三等仆负责做饭洗衣打扫买办,四等仆负责看守门庭及各类杂役。”

“喔…”我点点头,“这四等仆人是由峰伯您指定分配的么?”

岳峰抬眼望了我一下,道:“回小姐,府中惯例:凡新入府为仆者皆须从第四等仆役做起,做满三年有功无过者可晋升一级,其他三等中有过无功者下降一级。是以府内仆人等级安排并非按老仆个人意愿进行分配的。”

“那么…这四等仆人的每月薪饷各是多少呢?”我一边用茶盅盖子刮着茶面上漂着的茶叶,一边淡淡地问道。

岳峰沉声答道:“回小姐,四等仆每月一百文钱,三等仆每月二百文钱,二等仆每月三百文钱,一等仆每月五百文钱。”

嗬!小样儿吧,绿水你们几个丫头!年纪轻轻的竟然在府里还是款儿妹!咋从来没见你们几个拿出点工资来买根儿油条孝敬孝敬你们家小姐我?!…难怪府里头其他的下人们会眼红呢,既受主子宠,挣钱挣得又多,干活还相对不累。其实也没办法,总不能整几个四五十岁的阿姨让我呼来唤去的使唤着吧?!就是她们肯干,我也不好意思指使长辈帮我铺床叠被打洗脚水啊!工种不同,待遇自然也不会相同,府里这干下人会识字的都少,更别指望他们能有各安其职、知足常乐的觉悟了。

随意地又同岳峰拉了几句家常后便将他老人家送出房门去,而后抱了花名册回至里间几案上,拿了纸笔写写画画算了一日。晚上岳清音并未回来吃晚饭,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于是我自己甩开腮帮子独霸前厅胡吃海塞了一通后回房洗澡,洗完澡出来后方才听得传话丫头报说岳清音已经回府了。

赤着脚趿着绣鞋,湿漉漉的长发随意散在身后,穿了条乳白的丝裙,披一件嫣红色的袍子,我慢慢悠悠地晃出自个儿院子,径往岳清音的小楼行去。

远远看见整个楼内并未亮灯,不禁奇怪,那家伙黑灯瞎火的在房里做什么呢?上至二楼,推开书房门,半个人影也无,再至旁边卧室,仍然不见踪迹。想是那家伙正在前厅吃晚饭,便先在此等他一等好了。

回至他的书房,推开窗子,银亮的月光洒了满屋,倒省了点灯,屋内摆设皆看得一清二楚。垒得满满的书架,大大的几案,临窗的竹榻,墙上的画轴,屋角的凤尾竹,一阵清凉的风透窗而入,吹得满屋竹影乱摇,案上的书页哗啦啦一阵轻翻。我走过去,用镇纸石将书页压住,忽发现桌面上铺着一幅画,小心翼翼拿起来就着月光细看,见画中的是个女子,只看得一个背影,长发及腰,立于花下。画风用的是黑白写意的手法,并未着色,寥寥数笔,形简韵长。

这画应是尚未画完,那女子尚有一只胳膊未画全,再看桌上笔架上架了一支沾了墨的小号狼毫,显而易见,这画是岳清音画的。至于画中女子是何许人…胡胡胡(不要怪笑!),有内容、有内容哇!莫非是岳哥哥的梦中情人?心中偶像?前任女友?地下情妇?木哈哈哈哈!终于被我抓到了小尾巴,从此后看你还敢不敢冲我甩死人脸了?!

不动声色地将画放回桌上,仍用镇纸石压好,顺便翻了翻他桌上摆的其他的书啊卷啊的,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更火爆的“料”,譬如情诗啊艳照啊什么的,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只好坐到窗前的竹榻上老老实实地等着他回来。

也不知道这家伙一顿饭都吃了什么,左等右等地仍不见动静,我有些倦了,便将鞋一甩,翻身躺到榻上,沐浴着窗外的凉风与月光闭目养神,养着养着就睡了过去…

…睡着睡着又醒了过来(-_-!还是全自动的…)。睁开眼,屋内灯光微暗,岳清音正坐在几案后看书,也穿了件乳白的衫子,因沐浴而尚未干透的黑发散下来,垂了一绺在胸前。

似是感应到我醒来了似的,他抬眼望向我,而后目光又重新投回书上,淡淡道:“困了便回房睡去。”

我揉揉眼睛,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他一件袍子,懒懒地翻了个身,侧身面向他躺着,将袍子重新盖了盖,道:“哥哥怎么吃了这么长时间?”

“同燕然谈了会儿公事。”岳清音翻了页书,天晓得他是如何做到一边说话一边看书的。

原来是季大狗官来了,自从那家伙把我躲在阮老汉家的事告诉给了岳清音——虽然他是在去之前就告诉了的,并不算食言,但是若不是他,我此刻只怕还可以在外面自由自在地过神仙日子呢(拉倒吧,连火都不会生!)!——自从这事之后,那家伙就好像心虚了似的,连续数日也未见登门,即使来了也像今日这般,不敢在我的面前露脸儿,哼哼,若是被我看见他,非得揪住他的狗尾巴狠狠踩几下不可!

“找我有什么事么?”见我开始走神儿,岳清音终于开口问道。

我坐起身,摆弄着他的袍子,细声细气地慢慢道:“哥…近几日灵歌看你跟爹忙得脚不沾家,心里又是心疼又是自责,你跟爹成日为了公事已经很是辛苦了,回来还要看顾府中诸多杂事,灵歌身为府中一员却不能为你跟爹爹分忧解难,实是羞愧难当。这几天灵歌仔细想了想,灵歌虽然笨手笨脚不大懂事,但好歹也已经十七岁了,理当尽己所能地为哥哥跟爹分担一些辛苦才是。因此…灵歌想要帮着看顾家中杂事,也好解去哥跟爹的后顾之忧,放心地为朝廷办事,不知哥哥可同意灵歌的想法?”

岳清音放下手中书卷望向我,淡淡地道:“你能有此心自然是好,然而治家与治国的道理一样,不是想当然便可以的事。你…可有这把握么?”

我正将两根胳膊反□他那袍子的袖筒里,听他如此说,便瞪大了眼睛甩着长出了半截的袖子,低呼道:“哥哥说的好可怕!国家这么大,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事也都有,难以治理并不奇怪。可咱们府中才不过一百五十来口人,也有那么难管理么?”

岳清音起身,负着手慢慢绕出几案向我走过来,道:“世上最不可测的便是人心,一个人的人心都已是很难看透,更莫说一百多人的人心了。因此真正的大智大慧不是想方设法去了解每一个人心中所想,而是要让每一个人都按自己的意愿和思想去重塑本心。孔圣即是如此,释迦牟尼亦是如此。而我辈皆是凡人,既做不到重塑众生,那便最低限度的守住自己的本心就好。”说至此处时已经来到我的面前,微低了头望住我。

不得不说岳清音的这番话大大地启发了我,他这个当哥哥的果然是再合格不过,真心地指点与教诲是只有亲人才肯为你做的事。

我仰起脸儿来对上他的目光,轻轻笑道:“所以…哥哥才选择了去做仵作这一行的,是么?…因为人心难测,活生生的人有时看起来还不如尸体来得真实可信,尸体永远不会说谎,命案的真相全部都表现在尸体之上,只是活着的人将它掩盖了,只有官老爷和仵作才能将真相重现,还尸体一个清白。…哥哥喜欢同尸体在一起,原来不是什么怪癖啊!…是因为不喜欢同难以捉摸其心思的活人成天试来探去,只喜欢单纯安静的固守着本心而已…灵歌说的可对?”我歪着头望着他装憨地笑。

在我说话的过程中,岳清音那幽深湖水般的眼底抹过几道难以察觉的波纹,定定地看着我说完,半晌没有吱声。直到我轻声叫了声“哥?”,方才沉沉地做了个呼吸,偏身坐到了我的旁边,扭过脸来望着我道:“几时许你来胡乱猜测我的想法了?什么‘怪癖’不‘怪癖’的,尽是乱说!”